第九章
老头子和达Q娜有没有争吵，麦克斯维没看到，但老头子对着紫豆蛋糕垂涎三尺的模样他记忆犹新。
达Q娜完全不顾晚餐时间已到，也不觉得酸，一盘蛋糕全塞进肚子……嗯，也不能算一盘，最后一块强行进了他的肚子，酸得他灌了三杯花粉茶。当时他就肯定：以后不会再说“我喜欢紫豆蛋糕”。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达Q娜停职结束，开始忙碌，来图书馆的次数渐渐减少。
也许在准备新的飞行任务……麦克斯维很明确感到自己越来越奇怪的情绪，就像有时明明想着星体塌缩和行星轨道，脑中会突然冒出与思考完全无关的话。
——男人追求知识，女人追求爱情……因为女人已经掌握了知识，所以才追求浪漫的爱情……
“追求”是个被动的词，“掌握”却召示着主宰的地位。他不想用什么逻辑性哲学性来推敲或剖析这话，却无法不去回想。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信仰带来的兴奋感与爱情不同。或许，心理上他一直被“甲救乙”的古老传说影响，进而有些排斥——没可能救了就一定要爱上，对不对？
就像医学界的家伙们一律认为他们是死硬的无神论者，有人坚信某种东西，如他，坚信知识就是信仰。信仰知识，是因为他想得到知识，想去掌握知识，那种感觉就像电流穿过全身，令他无比兴奋。谁都可以当知识来研究，这一点，达Q娜并无可比性。
如果他的棺材没撞上“太古吴钩”号，如果达Q娜只把他当成宇宙垃圾忽略掉，结果怎样？又如果——救他的是哇尔星人，是塞路哀，是帕N璐，或者任何一个陌生的星系勘探员而非达Q娜，结果又怎样？
不想承认，但麦克斯维不得不承认，原本他的潜意识就在排斥，再加上爷爷“别去打扰我的达Q娜”的暗示，那种排斥感就像得到默许而出闸的猛兽，从深层急速浮出水面，化为庞大的星云气团将他里里外外包个透。
如今知道了这种排斥感，也避免排斥感的骚扰，达Q娜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救命恩人？朋友？情人？
不！他只能说：宇宙神奥微妙，典雅非凡，影响远不止次……
长年醉心宇宙，他的思考或多或少被科学方式左右。在科学中，大量的信息是通过“还原法”得来的，即——先探求细节，然后探求细节的细节，直到将一个完整事物拆分成最小的小块，拆到不能再拆了，再将这些小块或有序或无序地摊在面前，以供科学家统计、观察、分析。
用“还原法”来拆分他对达Q娜的感觉，他将所有东西拆分再拆分，然后将无关紧要的全部蒸发掉，将对知识的兴奋清除掉，剩下……对她的感觉……不坏。
他还得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或者称之为情绪——令他忐忑不安，焦虑，而且精神不集中。与任何一位情人在一起时没这种感觉，与帕N璐在一起也没这种感觉，只有达Q娜……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这种若隐若现的情绪一直困扰着他。直至见到阿勒密吻达Q娜，心在旋踵间仿佛被刺了一下，不舒服，他才恍然意识到那些忐忑、焦虑、精神不集中是……是……
大概……是……吧！他猜。
阿勒密是见过一面就令人记忆深刻的人，无论高贵的外形或优雅的举止。那天，他想向老头子请教一些问题，老头子约他在图书馆附近的“泡泡餐厅”——因为餐厅的独立单间就像吹出来的肥皂泡泡，五颜六色，还能随着音乐旋转移动。他到时，老头子已经等在那儿，阿勒密和达Q娜则正要离开，他们在车边拥抱亲吻，达Q娜上了阿勒密的车。
“怎么样，他们很配吧。”
老头子说这话的语气，让麦克斯维禁不住想起达Q娜的话——“他十句有九句会算计你。”
非亲非故，应该不会算计他吧？敛下情绪，他将请教的问题说出，立即得到老头子的怪异表情。
“不行吗？”
“并不是不行。”盯他半晌，老头子叹气，“年轻人总喜欢刺激，当你自以为征服了宇宙，最后却发现只能躺在一张病床上时，很讽刺。十万年的历史足够我们看够讽刺，孩子。”
“您说得没错。”
“当你被炫灿的星群和望不到边的宇宙吞噬的时候，你能做什么？对不对，孩子！行不行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你自己。”
“您说得没错。”
“你这么做，该不会爱上我的达Q娜了吧？”
“您说得没错。”
“哦呵呵呵……”
修长五指夹着细长的银勺搅拌着乳茶，直到听见老头子奸诈的笑，黑发男人才愕然停下动作。他刚才……承认了什么？
似觉得笑声过大，老头子手握空拳放在嘴边咳了声，表情一变，“孩子，虽然我欣赏你，但我不得不说，你真令我失望。”说完，老头子流露出符合叹气的沉重表情，“唉，年轻人总是不听老人言，我可管不了你们。”
闻言，黑发男人眸光倏闪——
一个高傲的祖父不会对觊觎孙女的傻小子和颜悦色，一个曾经告诫他别给孙女带来困惑的祖父不会这么轻描淡写。然而，这表情……这口气……真是唱作俱佳！
“佳”到他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被算计了？
“亚多爷爷，刚才的事，我今天只是问问，您不必放在心上。”喝口茶，黑发男人释然一笑。原本他就只是问问，一切都在适应中，不是吗。
“不，我们一向支持年轻人的勇敢行为。”老头子赶紧挥了挥手，果断道：“你曾是地球宇航员，我想考核应该不是问题。虽然我常常对我那些可爱的孙儿们说——只要有生命，就不会有公平存在。但不公平之中的公平总要有人维护，如果你认为我说错了，来吧，推翻它给我看。”
“您说得……对。”
“告诉我，你爱我的达Q娜吗？”
“我……”斟酌用词，黑发男人垂眼盯着茶面上淡到无痕的小波纹，轻声道：“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老头子大笑，拍拍他的肩赞许点头，“不错，麦维，我喜欢你。有空一起种花。”
薄唇动了动，终化成一弯无奈的笑弦。黑发男人肯定：他真的被算计了。
“他去受训？”
达Q娜没想到麦克斯维会接受费拉拉学团的勘探员课程训练，这意味着她将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他。
不爽的是：她居然在帕N璐之后得到消息。
停职结束，第52次飞行任务下达后，她曾去图书馆找他，他不在。久等未果，她后悔没送他一块影讯表，找人都找不到。
飞行任务不是旅游，她不可能大肆宣扬。离开前没见到他，待完成任务返航，已是二十七天之后了。
二十七天，“千井星际”的节目对她完全失去吸引，她第一次觉得“太古吴钩”空荡荡、冷清清。在中控舱，想着他神情专注读书的样子，在休息舱，想着他第一次听到宇宙有边的吃惊，在卧舱，想着他静静睡着时难得流露的稚气……
越是想着一个人，回忆的画面就越来越多：想他被埃美尔扫描后苍白的脸，想他因知识而抱着她说“达Q娜我爱你”的狂喜，想他为解开“鹅虾鱼”寓言时双眼绽放的炫目光芒，想他述说地球剽窃丑闻时的忧郁和淡定，想他……吻她时无形散发的那一点点……诱惑呢……
不多，不多，除了淬满毒汁的罪恶黑眸害人匪浅，他散发的诱惑气息真的不多，却偏偏……偏偏、惑到她！
当时兴致所来送她的剪影，一直被她压在枕下，如今成了思念的寄托。
瞪着剪影发呆是她最常做的事，埃美尔为逗她开心也剪了不少，她兴味盎然地沉迷于这落后的游戏，趣味过后却发现，总不如他剪得细致。
什么时候，他的眸会因为她而淬满毒汁？
真想。很想。非常想。
时间在一天天的思念中旋转，成为不可改变的历史一部分。
她，已足有四个月未见过他了。不是她不想，而是根本没办法。费拉拉学团每年为星系各盟输送大量人才，教学方式全封闭，除非你合格，不然还摸不准在哪颗星球上被教官训斥呢。
“唉……”任务结束而休假在家的女子重重吐口气，一片薄薄的金属剪影被她夹在指尖。
“达达，我给你做磁波振松弛肌肉？”埃美尔绕在女子身边，殷勤莫名。
“不要。”女子转头，趁爷爷奶奶外出，大胆将腿跷放在桌沿上抖个不停，也就没留意慢慢走近的那道身影。
脚步轻轻，停在二人身后。
是“二人”吗？来人眉心轻蹙，有抹愕然：他看到什么？
黑发男人殷勤地在女子身上东拍西拍，偶尔伏身亲吻女子的头发、脸颊，吐也的话更是甜蜜得足以毁灭一片星群：“达达，我爱你。你是东字雷鸣星热情的紫叶林，你是北庞星永不褪色的皑皑冰雪，你是……”
来人的眉心蹙得更紧：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恶心的话。
“达达？”试叫一声，无人理。
唱诗的黑发男人突然回头，“啊——”一声短促惊叫，瞪眼，“麦维？”
听了惊叫，来人可以确定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发男人是谁了，“埃美尔？”外貌雷同，声音雷同，他只想感叹：罪犯手法真高明。
背坐的女子急速回头，高跷的腿来不及放下，结果——“噗！”连椅带人倒地！
赶上前急救的男人只来得及勾住纤腰和扶住藤椅，不想自己成了肉垫。
“麦维！”惊喜笑靥毫不掩饰在女子脸上，“训练结束了？”
“嗯。”
不急着爬起，她直勾勾盯着他，紫眸荡着淡淡水雾。脸尖了一点，俊美却未减分毫，黑发长了点，手感仍然柔滑，黑眸含笑，晶莹如冰雪，似乎若有若无散放着一点点毒素……
轻咳，他瞟看俯在头顶的“自己的脸”，“埃美尔，我不太习惯你这张脸。”
“哎？”黑发飘了飘，渐渐荡出水蓝色泽，埃美尔变回完美俊男。
扶她站起，薄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她紧紧锁着朝思暮想的容颜，又怎会察觉不到。
“麦维？”拢眉轻唤。
低迷一笑，他的视线落在她肩上，轻声说：“达达，你说……对我的爱是有边的，现在，我能问……我还在边界范围内吗？”
“咦？”她奇怪看他，半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紫眸微眯，慢慢收起惊喜，“怎么？”
“我想……大概……”他垂了一下头，再抬起，眸中闪着动人的光芒，“我……大概爱你。”
单纯也罢，不单纯也罢，他只是说出将所有情感拆分、还原、清除之后，对她的最直观感觉。
什么叫“大概爱”？粉色舌尖轻轻舔了舔牙齿，达Q娜不怎么愉快地眯眼，“对，我对你的爱有边。”见他眉色略紧，黑眸琉光熠熠，数月来的思念不由倾巢而出。
她是崇尚浪漫的。默默想着，人已如蝶般扑了上去，呵呵直笑，“有边，只不过……在生命结束以前，你永远不可能飞抵宇宙的边陲。”
这就是达Q娜的爱，如黑暗宇宙，不是无垠无界，也有边，但这边沿穷尽他的生命也无法抵达。这是否表示她的爱森浩无垠？而他又该如何回报？
还有还有……生命结束前也无法抵达……这、这、这，算不算发达文明对地球文明的歧视？
莞尔摇头，黑眸的光华有形无形地融入深紫眸潭，微风送来淡淡花香，他的话，是肯定：“我爱你，肯定。”
三个月后——
宇宙中，流行着这么一本书。
据说这书以古老的纸质印刷，却意外受读者青睐，被译为多种语言，影音版、哑默版、文字版……只要能出现的版本全都有了。甚至，许多星系勘探员在启程以前，会提醒自己的智能随行器准备这样一本书，并密切注意飞行航道上可能出现的“宇宙垃圾”。
这是一本不太厚的书，书名是《达Q娜浪漫手札》，作者“达Q娜”，书的结尾以恋人拥吻的黑色剪影图划下句点，一时浪漫剪影风靡宙外星系。
书的结尾有这么一段对话——
——“救了就一定要爱上吗？”她趴在他怀里问。
——“不。”他摇头。
——“你为什么爱我？”
——“你又为什么？”他淡笑着。
——“因为我中毒了。”随意丢出一句，她等待他的回答。
——“因为……不过一句肯定。”黑眸熠熠，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轻悄悄，温柔。
《达Q娜浪漫手札》第一部完。
“第一部完……”合上书，女子喃喃咀念最后四个字，吃吃一笑，“看来，你还想出很多本。”
“当然。”埃美尔骄傲地挺了挺胸，虽然那只不过是它用无数个宇磁波微粒组合成的幻象，“达达，你的飞行任务仍在继续，当然有第二部第三部，等到你从星际护防盟退役……”
“没记录可抄，你也没东西出了吧。”
“才不！你的日志还有很多，我可以出几本《达Q娜前传》。”
淡红卷发轻轻一翘，“几、本？”
“当然。我还可以分时分段出。你的成长史、读书史、少女史、费拉拉学团受训史、第一次飞行、第一次暗恋、你们第一次接吻……啊，很多很多都可以写哦。”
女子冷笑，“看来，你是打算把我当成摇钱树。”
“不能这么说，达达……”判断出她脑波异动，埃美尔害怕，习惯叫出撒娇时的名字，“我的达达，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呢，所有的版费全记在你的名下。不同宙系语言的翻译也是经我仔细审核，绝对不会歪曲原文意思……”
糟，它好像坦白过头了。
“哼哼，还有译本？”
“达达，达达！”调出凄厉的呼唤，埃美尔眼巴巴看着女子拍桌而去，“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等着被速冻。”
速冻？那不是假死吗，它不要。当机立断，埃美尔决定出卖某人：“达达，出书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啊。我问了麦维，他同意我才出的。他说、他说你不会生他的气。”
实地上，麦克斯维当时说的是“我赌达达不会生气”。
身影停住，女子回头，无奈垮下肩，“人呢？”
“在休息舱。”
女子气呼呼“飘”到时，俊美的黑发男人正一边喝着泛大陆气肿液，一边对着闪屏修改什么。身后强烈的存在感令黑发男人回头，瞳孔没成像前就已绽开温柔的笑，“达达！”
“这书……爷爷的主意？”
“不。”黑发男人抬眉，“我可不想被爷爷再算计一次。”
老头子十句十的在算计人。现在回想，第一次见面他不就跳进爷爷不怎么精明的圈套里了。先故意阻挠，令他心生排斥，再刻意误导，将阿勒密视为假想敌，待他意识到不对劲，老头子已经坐等收网了。
算来计去，也不过是要他爱上达Q娜。
“爷爷现在说不定又在打什么主意。”达Q娜抱怨一句，不带任何负面情绪。
爷爷的特点就是在谈笑风生中掌控全局，将他的几个孙儿玩得团团转，但他们还得乖乖叫他一声“爷爷”。身为一个乖孙女，能被爷爷“玩弄”并逗得老头子睡觉笑醒，她责无旁贷。这也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不是吗？
他们爱他，那个叫亚多登多的老头子。
尾声
在宇外星系，谁想出书都可以，只是，审定时会规定书的介质——也就是材料。防火防水防辐射的质料可以保持很长时间。
你要问我多少时间？
哦，我老了，让我想想……嗯，前十代东字雷鸣家族回忆录至今还像新的一样放在我的书架上——我的回忆录当然也会如此。
我的乖孙女居然在她爷爷的回忆录完成前出了一本书，真让身为爷爷的我感到——自豪啊。
决定了，凡是购买我的回忆录，随书附赠《达Q娜浪漫手札》一本，帮我的乖孙女宣传宣传。没办法，谁让我是爷爷呢，爷爷就得管管孙女的事，即便只是一本书。
说到达Q娜，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另一个漂亮孙女儿——帕N璐。我们东字雷鸣家族的孙女儿个个漂亮，只是——唉，我想说，帕N璐漂亮归漂亮，就是脑子笨了点。
帕N璐自小就爱和达Q娜争这个争那个，两丫头感情真是好得没话说。这丫头见达Q娜带回来的麦克斯维（老实说，那孩子挺聪明的，配我的孙女真不错），又心痒痒了。这不，借着测绘宇宙坐标，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有时候，你得睁只眼闭只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喜欢什么、在干什么，他们讨厌束缚，所以他们在宇宙里为所欲为，相对的，他们也平稳了宇宙中的事端
好吧，我就看看帕N璐能不能也找一个像麦克斯维那样的男人，如果她空手而回，我就不得不拿出做爷爷的威严，让她嫁给北庞家族的阿勒密，我挺喜欢那孩子，真的！
如果帕N璐在我的第二卷回忆录完成前也写一本书，我就将它作为第二卷的附赠。书名我已经帮她想好了，你瞧——《帕N璐星际奇遇》，怎么样？
男人追求知识，女人追求爱情——这句话实际上是我妻子说的，但我喜欢。她常常把我迷得神魂颠倒，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多棒的一句话，不是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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