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后座的Ben顺利成章地被教授跟我分到同一个组——由此可见世界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偶然事件组成——Ben根本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举例说,作为一个男生,他拥有五十多双鞋;而作为一个女生,我只有三双鞋,其中还有两双是运动鞋。因此,我常常嘲笑他是蜈蚣或百足虫(所以才需要那么多双鞋),而他则时时嘲笑我虽然标榜自己热爱运动,却连几个街区都不愿意走,去F车还要先换乘公交或6号线。好在组里除了我俩之外,还有一个会用中文念“图须馆”的韩国同学和两个性格沉稳内敛的美国白人,时时在我们中间起调停作用。
“太幸运了你。”吃饭的时候周单纯评价,“你们组居然一个印度人都没有。”
“印度人怎么了?”我问。周单纯从英国来,敢想敢言,不像美国人——美国人向来崇尚政治正确,禁止歧视黑墨三——黑是黑人,墨是墨西哥人,三就是印度阿三。除了白人和亚裔,美国人几乎什么也不敢嘲笑,哪怕是在脱口秀节目上。
“你不知道?Vedder上学期一个组里全是印度人,整个项目全是他一个人做的,印度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结果到了presentation(做报告)前,四个人都出现了,把他的论文和ppt瓜分光了。Vedder问‘那我做什么?”那帮印度人也够厚颜无耻,反问他‘对呀,你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周单纯义愤填膺地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
“对呀,印度人最现实,从不肯在大锅饭的小组项目里花功夫。”另外一个学姐一边吃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而且天底下就属他们最会邀功行赏。”
“他们是好像挺会拍马屁的。”袁泉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听说硅谷都快是印度人的天下了,那边小学一个班四分之三都是印度人。”
“何止是硅谷,连H1B都快被印度人搞光了。”Elton说,“他们的ICC厉害得不得了,直接把大批大批的印度人输送到美国,蛇头都比不过他们。”
“ICC是什么?”我和袁泉异口同声地问。
在Elton给我们普及了一遍ICC和H1B之间的关系之后,大家又围绕着中国人踏实肯干却不能得到相应回报而奸懒馋滑的印度人却左右逢源的不公世界展开了一番论述,直到上课时分才三三两两作鸟兽散。我喜欢我的同学们,却也有点苦恼。用皮皮鲁老板女朋友的话说,有的中国人直到博士毕业还不能完整地讲一个英文句子,就因为他们在实验室整天都用中文交流。可是,只有中国人才能聊到一起啊——比如说,可以聚堆编排印度人的不是——跟老外能聊什么呢?他们不关心H1B,不知道最近国内热播什么剧,不能体会开口讲英文的痛苦,而我也一样不能体会他们看一堆人扛着一只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的球时的狂热。所谓文化差异。
所以,放学回家的路上还是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乘地铁。
“说真的,韩剧真是无聊,一点营养也没有。”Sharon一边弯腰试图摸脚尖一边说(据说这是检验有没有长小肚子的唯一标准),“可是我也想哪天从教室里推门出来,碰到个只对我一见钟情的帅哥……”
“然而还是个国际学生……”一旁的周一一本正经地接话。
“你好恶毒啊周一。”Sharon说——笑晕了的她不仅没能成功摸到脚尖,还得借助着地铁上的钢管才勉强站起来,“我才不会找国际学生。”
周一撇撇嘴表示不屑。
“国际学生怎么了?”我问——实在没get到笑点。
“现在工作签证这么紧张,再找个国际学生一起抽签吗?”Sharon说,“再慢慢熬绿卡、排期、入籍,几十年都过去了好不好——而且很有可能连签都抽不上。”
“那就一起回国啰。”我说。
“说起来容易——你没听过‘那个回不去的地方是家乡’吗?”Sharon蹙眉的样子让我想起张爱玲,“像我们这些倾家荡产出国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回去,回去了拿那么一点点薪水,说不定连学费都赚不回来,那样还不如当初不出国呢。”
“我和你不一样,出国对你来说怎样都好,因为是重新洗牌——但我在国内的牌就已经很好了,选择出国根本是个错误——现在我只有把牌打到更好才不算辜负这么折腾一趟。”Sharon说。
“好吧。”不明觉厉的我说。Sharon和喵喵明明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但她的话却时常让我想起喵喵来,可能是因为她们都活得明明白白,是聪明人。我跟Sharon已经共搭了许多趟地铁,可以说是很熟悉了,但我始终觉得我跟她之间隔着山河大海,就像我对喵喵也只能停留在“想起”一样。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你就是只能仰望。
从Elmhurst地铁站出来时,我一直在想回家后一定要问问皮皮鲁为什么从来不像周单纯老公一样会到地铁口接驾,可走到老北方门口又忍不住进去买了八只锅贴和一碗酸辣汤,浑身洋溢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他家锅贴的香味和灯光总是有蛊惑人的力量。而拎着锅贴和酸辣汤的我刚拧开门锁,就被哭得稀里哗啦的易萌抱住了——皮皮鲁和老曹都各自待在房里,一副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样子:皮皮鲁有刷不完的战场和副本,老曹有考不完的CFA。
“鲁西西,我被我男朋友甩了,还是写email甩的……”易萌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他居然说我们不合适……不合适早干嘛去了,凭什么要我给他写PS改推荐信?现在美国学校申请好了就不合适了?”
我抱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我向来不太会安慰别人。况且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会犒赏没良心的人,只拿“傻人有傻福”这句空话安慰傻人。
“肯定会有更好的男生的。”想了半天,我弱弱地说。
“哪有那么容易啊,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像你这么小还都已经结婚了,”易萌的圆脸哭得苍白又红润,“我们谈了三年,是奔结婚去的哎,不结婚谈什么啊——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他浪费了我三年的青春你知道吗。”易萌的这句话听着倒是耳熟,我妈跟我爸吵架时,也经常说“那你把我的青春还给我”,好像没嫁给我爸她就青春永驻了似的。但做人难免会为没有选择的路后悔,就好像我有时也后悔没有读PhD,有时还后悔嫁给皮皮鲁了呢。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好的,你看皮皮鲁还整天打游戏。”我说,想起来他从不到地铁站接我这回事,眼里甚至开始泛起泪花:古人云最后结婚的对象往往不是你最爱的,也不是最爱你的,只是刚刚好碰到结了婚的那个人。我恐怕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哎,你别难过呀,”易萌抹干自己的眼泪,转而安慰起我来,“皮皮鲁年纪还小,还不成熟呢。”
“才不是呢,”我说,“你以为年纪大就会成熟吗?你看老曹。”
“老曹——那倒也是,”易萌噗哧笑了,“不过他做的水煮鱼还挺好吃的。”“啊——大晚上的提老曹的水煮鱼干嘛——还好我买了锅贴。”我把手中的袋子提起来在易萌面前晃了一悠。作为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老曹最大的存在感就来自他的独门秘籍水煮鱼,十里飘香,万里吸客——我一直不太相信他用的就是中国城超市最便宜的3.99一磅的鱼片,简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想一想都让人流口水。
Anyways,我和易萌不知不觉已经在桌前坐了下来吃锅贴,而在吃了我四只锅贴之后,易萌的情绪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戴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又回房去边听韩剧边预习生物课了——长大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连失恋都不能放飞自我——比起失去一个男女朋友,失去好成绩或工作明显要更为可怕,毕竟恋爱经历不用写到简历上,而HR也不会buy“哦我这门课拿了个C(哦我这中间失了个业)是因为我失恋了”这种鬼(shi)话(hua)。
十一点半时,皮皮鲁还在战场上厮杀,一边开着vent一边把键盘和鼠标操作到飞起。我坐在他对面,用google搜索我们小组案例研究的材料:DVD租赁巨头Blockbuster如何面对来自Netflix的挑战。可收集的材料越多,我就越感到茫然若失:所谓大势已去,就是大势已去,辉煌如Blockbuster,也终将湮灭于历史的滔滔洪流之中。
“这个世界以前不是这样的。”对着电脑抓狂的艾伦小姐总这样尖叫。
“灭绝才是常态。”宇宙中心的安娜老师则这样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时代是永恒的。”
恐龙时代。石器时代。黑暗时代。电气时代。
以及,我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