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暨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奥德修斯，罗马神话传说中称之为尤利西斯或尤利克塞斯。其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出征前参加希腊使团去见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以求和平解决因帕里斯劫夺海伦而引起的争端，但未获结果。
在我问尤利西斯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拗口的英文名时，他这样回答我。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搞清楚尤利西斯到底是代表智勇双全还是虚伪狡诈，他也终究没有告诉我他的中文名。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中国人之间不互报中文名是件很不诚恳的事。但和其他很多自报英文名的中国人一样，尤利西斯对自己的中文名保护得紧，好像有多少黑历史怕被人随着名字挖出来似的。
Anyways，尤利西斯是我的同事，酷爱赛百味和健身，脸色总是阴翳得像个黑帮老大。渐渐熟了之后，我们也开始在闲暇时聊一会儿天。
“尤利西斯，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用牙线？”每天吃完赛百味的12英寸吞拿鱼三明治之后，尤利西斯都要用牙线仔仔细细剔五分钟的牙，那是他一天中最为神情满足的时候。
“因为这样牙齿会比较干净，”尤利西斯说，“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每天用牙线的话，牙缝会不会变大？”我继续问。
“这个我倒没想过。”尤利西斯咧嘴对着镜子深思熟虑了半晌后回答。
除了牙齿和牙线的话题之外，尤利西斯还给我和从南非来的施小姐透露了不少关于胡老板的事，比如当初是怎样拿了血卡，走投无路时去码头扛麻袋赚钱，在街头撑把大伞就敢卖电话卡，以及最终和老外律师合作开了这家律师楼日进斗金。说真的，我有点没法把尤利西斯嘴里的传奇人物和面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市井铜臭味的平庸中老年男人联系起来。不过他描述的后期胡老板倒是和本尊很接近——拿着律所赚来的钱在国内炒房产大发了一笔，每次从上海回美国都被老婆要求做全面的身体检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纯粹的青少年扔进去，猥琐的中老年捞出来，而中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胡老板倒是很喜欢尤利西斯，说尤利西斯在律所帮工多年，兢兢业业，而且也积极向上，有考律师证的打算。
“鲁小姐，你这么聪明，不要去读会计了，也去考个律师证算了。”得闲的时候，胡老板总是这样劝我。我总是坚定地摇头，尽管我并不清楚律师证是个什么东西——拜尤利西斯所赐，我对胡老板说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而且谁说聪明人就不该念会计。再者，虽然我已经在东百老汇生活的如鱼得水，但始终从心底觉得自己是属于光明的，和胡老板、尤利西斯、施小姐、还有律所那些偷渡的客人们都不一样：虽然我们看得见彼此，但他们永远站在玻璃的另一边，那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Young fool.”律师楼的格莱克律师总是这样评论。他说的是那些年纪小小就偷渡来美国只想谋一份生计的客人们，但有时我总觉得他也是在说我。
因为，愚蠢的年轻人=人不轻狂枉少年。
这天午后，张牙靠在房门边百无聊赖地看我打魔兽世界——他自己连泡泡龙都不会打，因此我剥夺了他对我屎一般的操作进行指手画脚的权利。而他之所以会靠在那里是因为他国内的女朋友刚刚又寄了包裹来——现在他体会到脚踩两条船的难处了，央求我把包裹先藏到我们屋里不要让喵喵发现。
“喵喵是不是要毕业了。”我一边给刚刚复活的自己加护盾一边说。
“是啊。”张牙说。
“你们会结婚吗？”我心不在焉地问。我总觉得恋爱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结婚。
“不一定吧，”张牙说，“她毕业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工作呢。”
我没搞清楚他的回答和我的问题之间的联系，于是抬头看他。他看起来却是十分诚恳的惆怅：“唉，花了那么多学费，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可是花的也不是你的钱呀。”我好奇地说。
“你不懂。”张牙翻了个白眼。
好在不久后喵喵就拿到了一个投行的offer，得以成为张牙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她一点都不在乎张牙落选学生会主席，家里穷得叮当响，已经有一个女朋友，而且跟她坦言如果她留不了美国就会分手这些烂事儿。
“学期结束我们就搬到Queens去住。”喵喵一边对着水龙头冲洗香菜一边对我说，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张牙系着围裙在一边忙碌地剁着青椒：“香菜要多冲几遍啊，泥要冲干净。”他已经习惯了一脸甜蜜地嫌弃喵喵连香菜都洗不干净。尽管喵喵不在的时候，他还是会给国内的女朋友打很久的电话，口气像你能想到最好的男友那样诚恳、甜蜜和语重心长。
“你说张牙到底爱谁呢？”吃完饭回房后，我困惑地问皮皮鲁。
“不知道，可能是他自己？”皮皮鲁对张牙的私生活毫无兴趣，“要么学期结束后我们也搬去Queens住吧，我好多同学都住在那儿。”
“那么远！”我叫——我对皇后区的印象还停留在川霸王的三杯鸡、小椒牛筋、回锅肉上，每次过去都要翻来覆去地倒车差不多一个半小时。“还好了，听他们说地铁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皮皮鲁说，“那里房租比较便宜。”
“好吧。”我说。钱是最现实的东西。
于是不久后的周末我们便跟着皮皮鲁的师兄吴常去Queens看房子。像每个有故事的纽约客一样，吴常也是个神奇的人——北大毕业，因为签证的缘故几经辗转才来到美国读Phd，却并未一心向学，而是致力投身于Ebay事业，在各地扫货拍卖。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Mr. Know-it-all（什么都知道先生），他在地铁上给我们普及了Queens是一个多么地大物博的存在：它既包含有川霸王房租便宜但是脏乱差的法拉盛，也囊括远离喧嚣无地铁直达的上流社区Bayside，Forest Hills则是中产阶级的聚居地。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最适合穷留学生的Elmhurst，环境不好不差，房租不高不低，生活方便——有中国超市，有锅贴馆子，离地铁也近。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一出地铁我就看见了巨大的三菜一汤招牌，只要3块9毛9，我和皮皮鲁都高兴起来，被流放的感觉也消减殆尽。
然而搬家的这天我还是早早醒了，窗外又开始下雨，害得我心里也有点湿漉漉的不痛快。张牙和喵喵早我们几天搬走，把整个房子搞得一片狼藉——迫不及待要奔向新生活的人总是无暇顾及身后的琐事。而为了避免被扣押金，我和皮皮鲁花了整整两天才把房子清理干净——因此当我们推着四只大箱子准备离开的时候，房子是它有住以来最好的状态，叫人留恋。作为一个理科生，皮皮鲁的内心则毫无波动：当我在脑海里和小强、楼下的神经病、已经搬走的张牙和喵喵一一告别的时候，他果断地关掉了晕黄的客厅灯，哐当一声带上大门。
“走吧。”他说。
去学校orientation的前一天，我和胡老板、尤利西斯、施小姐、还有我的客人们也一一告别——就像我的高中班主任老念叨的那样，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无非就是旅途上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和一次又一次的告别。胡老板和尤利西斯将我送到走廊上，阳光很好地照进来，惹得我忍不住向窗外看去：东百老汇的街头就像一幅静默的油纸画，车水马龙的声音也被吸在里面。
“走啦。”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