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它是在我拼了小命挤进地铁的时候过去的吗?还是在我一边发呆一边嚼着三五九的小椒牛肉丝时过去的?又或者,是在我坐在马桶上痛哭流涕的时候过去的?
说起坐在马桶上哭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人总有崩溃的时候,而对于没车和只有一个房间可以住的人来说,厕所是最私密的地方。有人在马桶上打盹,有人在马桶上嗑药,相形之下,在马桶上搵泪倒显得情节轻微不足一提。
“都快毕业了,你怎么还没开始找工作?”老北方聚餐时Sharon的话言犹在耳。
“罗伯特说,呃,他会让我留下来。”我说。酸辣汤里的胡椒粉味儿太浓,呛得我的声音不够自信。
“那他给你正式offer了吗?”
“还没有呢,不是还没毕业吗?”
“那你还不开始找工作?”Sharon看我仿佛在看一个被渣男骗了的失足少女。
“应该总是可以留下来吧——我也给四大投了简历,但没有回音啊。”我满不在乎地说,心里想着罗伯特说“我会给你找一个好位置”时的笃定神情。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信任。无信任,何所依?
然而,油价涨到了100美元一桶。
油价摸到100美元那天,公司临时通知大家在午餐时进行townhall meeting,讨论油价上涨对于公司的影响及可能的应对方法。
“那么好了,油价是100美元了,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更高的原材料价格。”“疲软的美元。”“通胀。”“我们是不是该涨价?”“我们不能判断油价的持续性,所以必须降低成本。”“降低成本?”“油价还会再涨吗?”“应该很快会回落吧?”“应该。”“Well,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这世界疯了。”“必须降低成本。”“WTF。”
“嗨罗伯特,你知道的,我五月就要毕业啦——我想问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正式offer呢?”
“嗯,我在working on it啦,你放心吧。”
“嗨罗伯特,你知道的,我五月就要毕业啦——我想问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正式offer呢?”
“嗯,我一直在争取。”
“嗨罗伯特,你知道的,我五月就要毕业啦——我想问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正式offer呢?”我觉得我简直可以把名字改为鲁西西?兔——因为我执着得就像那只坚决要从一家面包店买到胡萝卜的小兔子。
“唉,”罗伯特在三月冷冰冰金灿灿的阳光里叹口气,“对不起,公司决定临时freeze headcount(冻结员工人数)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但“freeze”这个词已经让我觉得寒冷。
“就是说,不能聘用你当正式员工,但是你可以以合同工的方式来工作,自己缴税,”罗伯特侧脸向自己并没有事情发生的办公室看去,目光闪烁不定,“就这样,其实也蛮简单的,等经济好点再转正式员工就好了。”
“可我是国际学生啊。”我的心彻底freeze了,“我需要申请OPT,申请H1B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Well,我是不知道。”罗伯特摊摊手。哈,美国人。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打了水漂的瓦片,扑腾扑腾扑腾跳了几跳,最终还是逃不过咕噜噜沉进湖底的命运。
“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来啊,我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位置,继续跟我一起工作,”罗伯特继续耸肩,“但是公司冻结了headcount——从来没有的事——谁也没想到——谁也不会想到——我也没办法。”
“Fuck。”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信任?
我们相信爱情,爱情背叛我们;我们相信真理,真理欺骗我们。
这两句话在我的脑袋里交替着回荡了一天,直到我下班后走进教室,摊开课本闻到书香的刹那才突然消散。我把脸贴在冰凉而光滑的铜版纸上,想起一年多以前预习ACC9110时以为未来多可期许,想起拒掉的phd offer已经悠悠往事难追,想起好不容易维持的全A成功人设,想起罗伯特当初的笃定与今日的闪烁,想起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只有我的世界坍塌下来。像是911时站在世贸大楼脚下,看着飞机袭来,浓烟滚滚,墙一面一面熔化一面一面崩塌,耳边一声一声尖叫一声一声哭泣,却不能改变分毫的无力。也像被急驰而来的车撞到飞起,被搂着,被抱着,被询问着,被关切着,但也知道汩汩的鲜血只能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所有的痛楚只能够自己承受,是无人可替的抽离。
“Xixi,are you ok?”一个同学在我的脑袋后面问。
“Yeah.”我说,然后用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最后一缕稳定,走进楼道拐角的厕所,坐到马桶上开始哭。
“哭有什么用?”我又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看的洗脑童话。妈妈、爸爸、还有皮皮鲁都讨厌我哭。
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哭。
用卷纸擤干鼻涕走出洗手间之后,我在下课时找到教高等会计的老教授,请求他帮我找一份工作。
“我投了简历,但没有拿到面试,”我说,“他们一定认为GPA4.0都是nerd。”
“我会告诉他们你不是个nerd。”老教授注视着我,笑容温暖宽厚。他是安永的合伙人,他一定会有办法,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找他呢。我难以抑制心里的雀跃欢腾。
然而几天后,他却不得不遗憾地和我说:“校招已经满了,现在headcount freeze了。”
上帝好像是为了惩罚我的佛(lan)系(duo),不仅将一扇扇门关上,还把一扇扇窗都给我陆陆续续扣上了:我周五才申请Bear Sterns的职位,周日就看到它被破产收购的新闻;被雷曼兄弟的HR在电面和现面间揉搓了几遍,直到面试我的部门被裁掉,尔后整个公司都上了报纸头条;几乎所有的公司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冻结招聘,没有冻结招聘的也开始停招国际学生。
“鲁西西,你为什么不来读我的phd?”四月旭暖的风从窗户吹到走廊上,永不熄灭的白炽灯映着Prof. Ghosh大熊怪般的脸。
“我不太想读会计phd。”我帮他抱着厚重的教材们去办公室。我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游荡着被他抓到当劳工的。
“那金融也可以啊,我给你读金融phd!金融phd!”Ghosh说,“够光鲜了吧?”
“我……可能就还是真的不想读phd吧。”我把书放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叹了口气。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窗外是帝国大厦屹立在碧蓝碧蓝的天空里,室内是阳光照在玻璃书柜上整个儿闪闪发光,空气里满溢着花香书香,像是连风吹来后也愿从此停留不再游荡。
这些真的都是极好极好的,但也真的不是我想要的——虽然我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
“别叹气了,”Ghosh笑得依然豪放爽朗,“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对了,这本书送给你,可是我的签名版哦!”他递来一本厚重的Corporate Finance。教授我都快毕业了。我真的不打算读phd。我看起来就真的那么像一个会在闲暇时读Corporate Finance的nerd吗?进行以上心理活动的同时,我把书接过来抱进怀里,真心实意地说:“太感谢啦,那我走了。”
“好运。”Ghosh并起两根手指,放到耳边做了个类似于salute的动作。
五月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我考完了所有的期末考试,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考完的;郭襄、袁泉、还有周单纯这些识时务的俊杰明智地选择了延期毕业,郭襄还转读了MBA;易萌和她的鼓手哥哥在市政厅官了个宣,举手投足间都是实打实摸得着的那种幸福——看来找男朋友到底比国际学生找工作要容易一点;海归了的老曹在北京开始走马灯似的相亲,并有Plan A与Plan B可供纠结;在法拉盛的上海小馆吃饭时,我还碰到了几乎已经认不出的尤利西斯——他考出了律师证,离开了胡老板,实现了美国梦,也终于发了福;而喵喵在张牙一而再再而三的劈腿后,跟他真正地分了手准备移居香港。
等我恍过神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九日,毕业典礼的日子。皮皮鲁早早地陪我进了场又走了散,因为我将要代表整个商学院的硕士生和MBA从校长手中接下symbolic degree——他说拍照的事都交给他了,但我心里清楚他只会拍烂图——佳能也救不了他。另外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却已经是一个毕业生了。全A毕业生。所以我是一个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全A毕业生。举着院旗进场时,我忽然想起扛旗子是我整个小学时期的梦想,没想到却在这个至暗时刻实现了它:人生真是一部绝妙的幻灭讽刺剧啊!
“下面——即将代表全体商学院硕士和MBA毕业生领取学位的是——西西——鲁。”主持的教授朗朗道。
我愣了一愣,站起身,在无数的掌声里走上前去,又在不尽的静默里完成了学位授予仪式。“Congratulations.”校长对我说,他的声音严肃而欢喜地在整个礼堂里回荡。我看着手中被卷得细细长长的学位证,已经不记得它是怎样到我手中的了。但人群开始欢呼。我转过身,向他们挥舞手中的学位证,直到台下开始变成汹涌的波涛——人群随着我挥舞的方向起立又落座,椅子们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我也不知道我挥了多久,直到一切变得模糊——我看不见台下的同学,看不见后排的皮皮鲁,也看不见我的二十一岁,或二十一岁时的我——那些欢呼声也变得模糊厚重,仿佛是一扇厚厚的门发出慢慢却又重重合上的声音。
“去吧,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门后一个声音说。
我睁开眼,看到现实与未来扑面而来。
原来一切并未结束,精彩刚刚开始。
That’s why we call 毕业典礼 Commenc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