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之行,鲁西西或为最大赢家,因为她自从赢了点小钱后就金盆洗手作壁上观了。与此相对的是,Ben和Sean在赢得盆满钵盈之后,肾上腺激素飙升,不仅倒空了所有赢利,还输光了全部身家,最终悻悻而归。万般妒忌之下,他们一致认为没有参与‘豪赌’的鲁西西才是最大输家。”——摘自《鲁西西编年史》
“唉,都到纽约了,今年还是没看成大苹果,失败。”一边吃着富润打包的东北菜一边看电视的老曹念叨。“失败”和“成功”都是他的口头禅:“失败”是作为一个成功者的习惯式自谦;“成功”多用于鼓励别人,类似于佛式点赞;口头禅的定义则是“助词,无特别含义”。因此他没戴上成人尿不湿去城里看整点倒数绝对是理智权衡过的结果,跟成败绝无干系。
“大苹果在哪里?”我问。电视上乌泱泱的全是人,据说下午就开始封路,进不去,出不来,连厕所也去不了。我一直不太理解整点倒数这事——搞得好像只有新年整点时才需要倒数似的——自从过了二十岁我就觉得我每时每刻都在倒数着向三十滑去。
“在这里。”老曹将盘着的腿放下,拖着已然发麻的腿蹒跚走到电视机边指给我看。
“那不是个苹果。”我仔仔细细看了不到一秒,镜头又切换到了乌泱乌泱的人群。他们可能兴奋而热烈,也可能焦虑而沮丧,但电视上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乌泱乌泱的人群。我有时想,人融入集体,就像雨滴入海中,所以人从人海中跟雨要从海水中脱颖而出基本上属于差不多的难。
“哎呀妈呀锅包肉。”敷着黑乎乎面膜的易萌走过来兴奋地欢呼。她最近新迷上的三大件分别为:面膜、跳绳、郑多燕。这三样都是她的妈妈不远万里从大东北寄国际包裹来的——当我看到她的大箱子时眼睛羡慕得都直了:有一天我踌躇再三后打电话叫我爸给我寄个高压锅上的气门芯过来,结果他坚持要叫我去找修车胎的师傅要块橡胶,理由是国际邮费太昂贵,哪怕我跟他再三说美国没有修自行车的轮胎也没有内胎他也不信。
“尝尝看。”老曹拿起白盒子递给易萌,“在法拉盛买的。”
“哎呀妈呀太好吃了。”易萌用手掂起一只从面膜的黑洞里塞进嘴里。我在将信将疑之中也尝了一块——原来所谓锅包肉就是炸得酥酥的肉外面裹着厚厚的糖浆,跟左宗鸡和芝麻鸡一样诡谲。
“Interesting。”我说。这是我从Sharon那里学来的一个神奇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词:当你想给差评,说脏话,或者骂人的时候,都可以用这句“interesting”来代替以做到宠辱不惊式的优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词原来就是中文的“呵呵”。
“一年又过去了。”易萌满足地舔舔手指头上的糖浆,看着老曹的电视机屏幕感慨地说。
“是啊,”老曹叹口气,“人生太失败了。”
“你挺好的了。”易萌诚心实意地说着又用手拿了一块锅包肉,“不像我,一年过去反而变成单身狗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三人都已经挤到了小小的电视机前排排坐着,一边蹭着老曹的食物一边等待“大苹果”落下时的倒数——虽然锅包肉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但我在地板上一字排开的饭盒中还发现了尖椒干豆腐和小鸡炖鸡腿蘑(鸡腿蘑真是人间美味);虽然我表示看不上戴着尿布挤在寒风中等倒数的人们,但我毕竟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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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称为大苹果的空心球落得太快了,我连新年愿望都没来得及许。不过说真的,该许什么愿望呢?我也不知道。愿望顺利找到工作?好像还十分遥远。愿望皮皮鲁不再沉迷游戏无法自拔?那可能新年还不够,得加上流星雨才行。愿望变得更美丽?更可爱?更聪明?
算了,我还是现实点儿,愿望我能所有功课都拿A吧。
“我希望我能遇到一个白马王子。”易萌将双手交叠在胸口,闭上眼睛虔诚地说,连睫毛都不抖。
“赞。”老曹一边说一边自己喝了一杯白酒。
“那老曹你许了愿不?”我跟易萌问老曹。
“许愿是你们这些孩子做的事儿。”老曹说。但是他的眼睛背叛了他的心——左右闪躲了一下。我猜他有许愿,也许是赚很多很多钱给他的父母。也许。也可能是追到他喜欢的那个北大女生。但两件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不过容易的话也就用不着许愿了。
大苹果果然灵验,第一学期结束时我如愿以偿地拿了全A,所以路过时代广场时我都忍不住对它拜了两拜还愿——虽然Sharon说中国人在公共课上拿A是理所应当的事,不拿A才应该天怒人怨呢。拿了成绩后就是春假,我美美地躺在全A上,和易萌一起吃火锅、逛商场、还在皮皮鲁的鄙视下重拾了打泡泡龙和斗地主的技能。一直等到返校时,我才发现自己好不容易跑赢了起跑线,结果又输在了中场线上。
“你是打算做审计还是做税?”课前、饭后、放学路上,大家聊的都是这个话题。有点像高中时的文理分班和哈利波特里分学院时的场景。据说有的同学还专门为了这个去做性格测试,从颜色来判断到底该选哪个学科继续前行。
“我觉得做审计和做税都可以啊,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我读书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没想好将来要不要工作呢。”走去26街吃饭时,郭襄迎着阳光灿烂地说,“鲁西西你呢?”
“我不太清楚,但是不太想做税,税听起来感觉就好枯燥。”我向Sharon投以迷妹的目光,“Sharon你呢?”
“我肯定是申请税啊。”Sharon用手撩起垂到眼前的一绺头发,“我刚刚拿到的实习就是一家专门做税的小事务所。”
“实习?”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不是国际学生第一年只能做校内工作吗?怎么你都可以开始实习啦?”
“Build resume啊,免费工。”Sharon淡定地说。偶像就是偶像,永远走在我们前面,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你在国内时不是做审计的吗?而且你还挺喜欢的吗?”一直默默听讲的袁泉问,“为什么现在忽然要转税呢?”
“喜欢没有用啊,”Sharon温柔地说,“国际学生首先英文就不够好了,哪个客户有时间听你吭哧吭哧憋英文?甚至你的老板都没时间听你说话——大家都是要算billable hours的,所以招一个国际学生,等于拖全team的后腿。再说了,应聘审计需要颜值的,不信你们多多观察来做报告的人,都是俊男靓女。”
“可是做税好枯燥。”我叹了口气,“而且税法就那么多格子——说不定将来都自动化了,老来失业多愁苦。”
“姐姐,付钱让你干的活能好玩吗?”Sharon说,“再说了,大部分工作到最后都不过是重复性劳动而已,审计也一样,除非你能做到趴那儿——但做到趴那儿之后,你就要愁着怎么拉客户了,那又是不同层次的愁苦——但最终还是愁苦。”
“趴哪儿?”我和袁泉异口同声地问。不得不说在反应慢上我俩还一直挺有默契的。
“Partner啦~”Sharon无可奈何地解释,“就是合伙人,大老板,除了工资还拿分红那种。”
“Sharon说得对。”回家后,职业人生规划导师老曹评论说,“你应该听她的。”
“可是万一以后我回国呢?”我忧心忡忡地说,“国内税法都不一样。”
“那他们应该也需要精通美国税法的人,”老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吧。”
“可我还是想做审计。”刷牙照镜子的时候,我满口白沫,对镜子里那个胖乎乎、不美丽、傻乐吧唧说不溜英文的自己说。
我就活这一次,凭什么叫我将就。
不将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