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了,在我怀里,你不会死。
此生,你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
苦海涯。万户府。漠淘沙书房,匾曰“礼室”。万户伶侯书室则曰“蓝室”。
“有礼,二爷这些天可以下床走动些了,你要更加用心照顾着。”漠淘沙将桌上写好的东西拿起来仔细检查着。
“是,二当家。”有礼恭敬道,这两三个月,他换了山爱卿来贴身照顾万户伶侯。有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下去。
“有礼,二爷日后需要外敷内服所配的药,用药方法,数量多少,时辰次数等,我都归好类了。还有一些可能出现的症状和解决方法,也都一一列了出来,防止万一。”漠淘沙将写好的一匝纸都递过去。
“二当家您这是……”有礼将东西接过来看着,有些诧异地问。
“二爷若有丝毫不适,你们就尽早去请大夫过来。”漠淘沙顿了下,笑起来又道:
“二爷那倔脾气我们都清楚,你们直接将二爷绑了,请大夫来就行,不必征求二爷同意再去。”
“二当家……”
“有礼。”漠淘沙把手搭在有礼的肩膀上拍了下,欣慰道:
“二爷身体好些了,我也就放心了。十三日前,阡城主苏城成婚,听说,似乎有涯主夫人的痕迹出现过,我去看看。”微乎其微的可能,他漠淘沙也要去试试看。万户伶侯昏睡时梦里一直喊着她,醒来后却只字不提。别人不了解万户伶侯,他漠淘沙还不是最清楚他的心思。
“二当家,这,二爷离不了您,还是我去吧!”
“有礼,我必须去,我必须把夫人,还给二爷。”漠淘沙语气平和却充满决绝。
“这……二当家,其实……”有礼跪了下来,道:“半个月前,爱卿就带着姜南岭等共十人去往漠山打探夫人的消息了。只是……只是至今未归,也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只怕……”
半月前。
“爱卿,你们这是……”
“有礼,我们想去漠山,把夫人夺回来!”
“不可!二爷还在昏迷当中,二当家也受了重创。你们若敢私自行动,后果你们是清楚的!”
“我姜爱卿只是一无名小卒之辈。二爷或许不记得,他曾在战场上救下我,还喊出了我的名字,这已是我莫大的荣幸。在阡城之时,我右腿上的伤口溃烂恶臭,无人敢接近,是夫人来为我清理伤口,喂我喝药。夫人怕她的伤口吓到我,还把脸遮了起来,其实我清楚,是夫人害怕我的伤口。这些恩,我愿用命来报答!”
“半月前。报恩。荒唐!他们可知锦鲤滑是什么样的人!可知这苦海涯主万户伶侯是什么人!”漠淘沙咬着牙,大怒道。却又无法改变事实,道:
“我这就带人去接应。”
十日后。漠淘沙领人从漠山带回九具尸体,一具半死的。
“伶二,十人,死了九个,爱卿含着最后一口气,要见你。”漠淘沙将万户伶侯扶出房间去。漠淘沙神色忧伤,又道:
“此行去漠山回来,漠山都在传一个消息。说……漠山里逃出一个死囚,逃到断魂涯边。你也知道漠山,听说他直接将那人丢下了断魂涯。”
万户伶侯放慢了脚步,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强行忍了下去。漠淘沙知道说出来会再次伤到他,但是不说,会伤他更深。
“断魂涯是人间的深渊地狱,最深处又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大水,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漠山的人在打捞过程中进到涯里的几十人全都折了,最后一无所获而返。那个死囚在牢里受尽折磨,听人说……是位女子……头发拖到小腿那么长……最重要的是,她死前喊着求救的人是……”
漠淘沙低下头来,下巴忍不住溢下晶莹的泪珠,颤着声音,道:“伶哥哥……”
所以他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她,可以一瞬间让万户伶侯活过来也绝望干净的人,也只有她。
万户伶侯停下脚步,嘴角勉强抽了几下勾起来,看着前方,道:
“淘沙,不碍事,我,知道了。”
“二爷对不起,都是我……”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颤抖不断。
万户伶侯笑了一下,转身看着低头抽搐的那个身影,把手搭在漠淘沙肩膀上,说:
“淘沙,我记得,你也就哭过两三次。小的时候我还可以抱着哄你,现在这么大个男人了,你也要我抱着哄不成?”
万户伶侯说着将手放到他下巴上,将他的眼泪轻轻擦了去。
“淘沙,书看不进去,就不要看了。”
“我看得进看得进!”漠淘沙记得那时候他再忍,也是不争气哭了出来。
“漠淘沙,你别哭了,我许你喊我的侯哥叫哥哥了还不行吗?”漠淘沙还是哭。一个不轻易哭的人,一旦哭了,是很难哄的。
“那,那苏儿也喊漠淘沙哥哥,漠哥哥不要哭好不好嘛?呜呜呜。”
“我……我没哭!就没哭!我才不会哭!”漠淘沙也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哭,他死了爹娘都没有哭,被揍到半死掉了一颗门牙也没有哭。
漠淘沙记得那时候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擦自己的眼泪了,可是当万户伶侯忍住满身的伤痕来抱住哄他,像哥哥一样摸着他的头哄他的时候,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苏蓝哭得更凶了。
“哇啊——侯哥你都不抱抱哄哄我。漠淘沙是大坏人,漠淘沙又和我抢哥哥,我再也不喊漠淘沙哥哥了,漠淘沙受了欺负就知道跑侯哥身后边去躲着,从来不会护护侯哥,漠淘沙不当哥哥……”
“苏儿,来。”万户伶侯把苏蓝也拉到自己怀里抱着,苏蓝踮着脚抱住万户伶侯,紧紧抱住,把头埋进去。万户伶侯笑着柔声哄着,摸摸苏蓝的头:
“苏儿不哭了,哥哥哄哄苏儿就不哭了。”
“嗯。嗯。要侯哥哄哄,苏儿,苏儿就再也不哭了,不哭了。”苏蓝那次真的赖在万户伶侯怀里不哭了,漠淘沙却还在偷偷哭着。
漠淘沙不知道那时候他拼命在万户伶侯怀里忍着眼泪,那只手紧紧抱着自己,万户伶侯把哭着的苏蓝拖进来,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把万户伶侯让给苏蓝。漠淘沙没有挣开万户伶侯的怀抱,不知道是他抱得太紧,还是漠淘沙自己不愿意离开。
“我不是。”
“看来还是要的啊,真不像话,长不大。”万户伶侯笑笑说着凑过去,让漠淘沙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道:
“淘沙,我没事了。”
……
“二爷。”爱卿奄奄一息,撑着等着万户伶侯。包扎好了伤口,但止住的也只是皮外伤而已。
“你们的命不要给我要,该罚!”万户伶侯冷漠说一声,本来无一人死,回来了,却还是死了九个,该是十个。万户伶侯单膝跪下来,按住要挣扎起身的爱卿。
“……是……二爷……对不起我没能……”
七天前。听说她逃了出来,在断魂涯附近,山爱卿便带人追了上去,先追上的不是逃跑的花繁,而是漠山的追兵。伤痕累累的十人被漠山的追兵团团围住,山爱卿跪倒在地上。
“收获,还真是不少啊。”锦鲤滑走了出来,金色的衣裳和洁白的头发洒了些血迹。手上拉着她腰间拴着的一匝铁链子,链子上挂着一具死了一般的身体,四肢抽了骨一样吊着,长发掉在地上。山爱卿一行人还是迟了一步。
“都死吧。”锦鲤滑冷笑一声,拖着人向着断魂涯边走过去。
“漠山多的是死囚,有的是怪物。但我,会让她变成唯一的。”手上东西拖过的地上留下几股血迹,她身上的红衣已经凌乱不堪。
“你把夫人放了!”
“你叫我放?好,不过要等一会儿。”锦鲤滑转过头看一眼山爱卿,又继续往前走,向着断魂的万丈深渊。
“你……”落凡华从背后一剑刺心,山爱卿身旁的九人也纷纷倒地死了。北山狁跟了过去,落凡华一脚踩在剑的旁边,把带血的剑拔了出来扔到旁边。山爱卿睁着眼倒了下去,伸手想要拦住那走向深渊的背影,手却没有力气抬起来。被落凡华的身影拦住了视线。
眼前的身影越变越小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锦鲤滑带血的白发和手里那个挣扎的背影。
“我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手心。”锦鲤滑虎口稍稍松了一些,花繁抓着他衣袖的手瞬间恐慌起来,死死扯住。
“不要松手……求求您了不要松手……我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跑了……”她绝望哭着,根本不敢往脚下,甚至四周看。她怕高,脚下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接住她,那在大白天里也深不见底的黑暗地狱,似乎有东西再拉扯着拖着她的脚把她拉下去。吹过的风更加剧了这种恐惧。
“伶哥哥……救救我……伶哥哥救命啊……”脸上流下的血和眼泪浸透了锦鲤滑的那只手。
“不要啊……求求你了……不要……伶哥哥救救我啊……”
山爱卿绝望看着那不堪一击的女孩在锦鲤滑手里挣扎着,脚下是断魂涯。锦鲤滑冷笑一声,面无表情松了手,手上紧紧抓住自己的恐惧到变了形的双手也滑落下去。
“……伶夫人……不要……”山爱卿嘴里涌出一口血,只看到北山狁听到动静警惕回头查看时,山爱卿便闭上了眼。漠淘沙赶到时,已是九具死透的尸体,只有山爱卿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
“二爷……对不起……”山爱卿眼泪模糊,苍白的嘴唇奋力颤抖着。
“歉意我收下了。但是你和漠淘沙明知故犯,要重罚。”万户伶侯站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没有因为山爱卿奄奄一息而心软半分。
“是……二爷……”山爱卿舒了口气,空洞看着上方。
“林深!”
“在,二爷。”林深恭敬跪下来,听着万户伶侯的命令。
“山爱卿和漠淘沙重罚一百五十鞭,其余人,五十鞭!一个不放过!拿下拖过去,打!”
“是!二爷!”
万户家坟场,万户伶侯将其曰作“归来否”。他们归不来,苦海万户伶侯便带他们归来。
一百三十活人跪在三百四十枯坟之前,石碑上只刻着名字和年龄,有九座是新起的。每人之后站着两人,靠右边的一人执一鞭。
山爱卿满足在漠淘沙身边跪下。万户伶侯在他们身后冷冷看着,开口道:打!
一人执鞭打,一人在旁边数着,一半过后再换。
“一!”一百三十人齐喊。
第一鞭整齐打下去,鞭打声在空中撕扯开来,最后重重落在人挺直的背上。山爱卿受了一鞭之后满足闭上了眼,弯下腰垂下头静静跪着,只有几丝凌乱的头发清醒在风中飘荡着。
“二爷,山爱卿已死,还剩一百四十九鞭!”替山爱卿数数的人匆匆来到万户伶侯脚边跪下,大声道。
“漠淘沙代罚!共二百九十九鞭!”万户伶侯没有一丝动摇,凌厉看着跪在坟前的一百多人。
“是!二爷!”
“二!”
“三!”……
苦海涯,迎南风。
苦海流苏树下,新立了一块石碑,无名无字。好好保护在树荫下,风来雨来,一树白雪护着,都侵扰不到。
泉水之上的石板桥,一路撒下了新的花种。花名曰——勿忘我。
……
记得那夜也是有雨,人也是有伤,手里也是有酒。那个酒鬼拖着还剩一半的酒罐子,踉踉跄跄走到蓝雾树下的坟前,对着那无字的碑一笑,
拖着酒跪倒在无字碑前,用手在碑上全力画血字……
万户伶侯突然拖起酒坛子,砸碎在苏蓝的碑上,石碑开裂,酒下得比雨更大……
“苏蓝!我知道你想见嫂嫂……但是……我!不许你!带她走啊!”
雷雨下流血的碑:妻!染!
——
雨淋蓑衣风点鱼,执伞独临空做戏。
涩风缠发纠绕雨,叶落念何在归期。
黎花击碎冰霜鲤,风雨弄花夜不临。
岐道独处夜压雨,黑昼皆非无人领。
羡鱼皆可临潭雨,风追雨入水零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