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多少个这样尴尬而心痛的瞬间:子欲养而亲不待。经常觉得时间还够,等我赚钱了,等我成功了,等我买房了……可是,等这些有了,亲人可能就没有了。想爱,请趁早!
岁暮至家
文|纳兰泽芸
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礼记》
乾隆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746年的岁暮,清朝有个名叫蒋士铨的诗人,他对他的老母亲撒了一个谎。
这个谎在时隔200多年后的今天,打动了我的心。
1746年快要过年了的时候,在外忙了一年的诗人蒋士铨起程回老家去过年。他想他的老母亲了,不知母亲是否一切都好。
蒋士铨一路风雨兼程,赶了好多天的路,在一个薄暮四合的冬日黄昏,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家。
他的老母亲蓦地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开心坏了,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翻来覆去间,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天亮后,母亲把刚刚做好的寒衣拿出来给蒋士铨看,说:“儿啊,这寒衣娘正准备寄给你呢,还有这封家信,都还没来得及寄。”
蒋士铨触摸着寒衣上那密密麻麻的针线,还有家信上崭新的墨痕,对母亲说:“娘,您眼神不好了,做这些,得费多少心思啊。”
母亲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心疼地说:“娘没事,娘还看得见,儿啊,你怎么又瘦了呢?在外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啊?”
母亲一句话,勾起他内心无限的委屈与辛酸——世道艰难,人心难测,一言难尽啊!
可是自己这么些年漂泊在外,根本没有尽到做为人子的孝心与责任,他觉得愧疚难当。这些年在外受的那些苦,怎敢对母亲讲啊,讲了她只会更加担心儿子。
他努力在脸上挤出灿烂的笑容,朗声道:“娘,没有啊,我哪有瘦啊,我今年还长胖了好几斤呢!”
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虚张声势地叫:“娘,你看这肚子,去年的衣裳都紧了呢!我在外头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着呢!放心啊娘!”
这个谎撒完,他把母亲瘦削的肩膀揽进怀里,百感交集……
200多年后的今夜,孩子们都睡了,身为人母的我,读到这没有丝毫矫饰的四个字《岁暮至家》,读到这个对慈母的“谎言”,一样百感交集: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原载于《读者》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母亲都始终日夜不安地牵挂着:我们吃得好吗,穿得好吗,过得好吗?所以在外的好多日子,我们都发现,每一次报喜不报忧,每一个善意的小谎言,都会令母亲不安的心趋向安稳。所以,你学会爱一个人了吗?
别吵,让父亲睡一会儿
文|汤小小
爱别人,也被别人爱,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宇宙的法则。为了爱,我们才存在。有爱慰藉的人,无惧于任何事物,任何人。
——彭沙尔
那次回老家,在候车室里,我坐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对面,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
年轻男子说:“爸,别担心,医生说了,没事儿,这病能治。”
原来是一对父子,看他们身边的包里放着一些药物,大概父亲生了病,儿子带着他到城里的大医院诊治,这是要往家赶呢。
我不禁心生同情,多看了那父亲一眼。父亲年龄并不太大,50岁左右的样子,只是脸色蜡黄,非常清瘦,看上去很虚弱。他穿着一件略显大的白衬衫,崭新的,与他黝黑的皮肤不太相称,大概,是为了进城而新买的吧。旁边的儿子穿着挺讲究,看样子,应该在城里生了根发了芽。
听了儿子的话,父亲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就说不来看,你偏让来,白花冤枉钱。自己身上的病自己清楚,你们现在都出息了,我也没啥牵挂,就希望走得利索点儿,别拖累你们。”
儿子没接腔,转过脸,有泪悄悄地滑落。他赶紧抬手擦掉,不让父亲看见。
我的心忽然有一点疼,看来,父亲的病并不像儿子说的那样轻松,或许,生离死别的悲伤已经在彼此心里蔓延。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过了许久,父亲似乎累了,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儿子肩上,双目紧闭,看样子,已经进入了梦乡。
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并不是睡觉的地方。儿子一手扶着父亲的腰,一只手轻轻地覆在父亲的耳朵上,试图为他抵挡一些噪音。
我本来拿出手机想给家人打个电话,看到睡着的父亲,又轻轻地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只见儿子像一个放哨的战士,身体保持不动,眼睛却紧张地看向每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目光里写满了祈求,似乎在说:嘘,别吵,让父亲睡一会儿。
同样的情景,我在一家医院也遇到过。
那是一位80岁的父亲,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到医院来体检。父亲真的已经老态龙钟,拄着根拐杖,目光呆滞。女儿扶他走他便走,女儿扶他坐他便坐,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看着别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女儿解释说:“父亲年龄大了,又有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即使父亲不认识我们,只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们也觉得是种安慰。”
女儿说话时,父亲一直看着她,显然,他对孩子们极度依赖,就像孩子们小时候依赖他一样。
等待无聊而又漫长。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父亲似乎累了,身体一斜,倒在女儿的肩头睡着了。
医院里并不太安静。女儿搂着父亲,不敢挪动身体,另一个女儿赶紧将一件外套披在父亲身上,并将外套刻意往上面拉了拉,盖住父亲的耳朵。
看着这一幕,所有的人都压低了声音,连医生也放轻了脚步。
我忽然感觉双眼酸涩,无论在嘈杂的候车室,还是在拥挤的火车上,抑或在排成长龙的医院里,从来都是孩子们靠在父亲的肩头休息,什么时候,我们看到过年轻力壮的父亲在公众场合安心小憩?父亲从来都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只有当他们病了、老了,再也无力保护孩子时,才会心无旁骛地小睡一会儿,缓解满身的疲惫。
当我们看见一位父亲靠在儿女的肩头睡觉,那一定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的时日已经不多。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当你看到一位睡着的父亲,一定不要吵,不要吵,让父亲安安静静地多睡一会儿。
原载于《读者·乡土人文版》
父亲总是默默地为家庭付出,不言回报。偶尔累了的时候,需要肩膀靠靠的时候,需要静静休息的时候,我们做儿女的应当给予父亲肩膀和安静。嘘,别吵……
多少爱在时光中来不及
文|李赟
一个老年人的死亡,等于倾倒了一座博物馆。
——高尔基
每个男孩对母亲的心境,似乎都是要经历这种裂变的:从幼时的不可或缺到少年的沉默隔阂,再到中年时的执手含泪。
我曾先后遭遇了落水、失踪、丧父等生活的磨难。我以为,人生的一切苦难都必须独自来承受。也正由于漫长的单亲家庭生活,使得我拥有异于常人的毅力。譬如,当同龄之人还在轻易哭鼻子抹眼泪的时候,我已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周围的同学依旧拿着父母节省下来的生活费大肆挥霍时,我已经开始琢磨自己往后的人生路。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念中学之时,母亲先后帮我调换了三个班级。当时觉得她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理念,想找一位严师来管束我,可后来才惊觉,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四处托人帮我调换班级,是因为怕自己的儿子在长期的单亲家庭生活里,不知不觉沾染上女性的某些特质。前两位班主任都是女性,与母亲一样。唯独最后一位是一个声如洪钟的中年男人。
慢慢地,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疏远母亲,我再不会将心声吐露于她,让她帮我出谋解惑。因为,我有了很多很多不可向旁人倾诉的小秘密。由于发育的缘故,我的身体已经有了变化,这,我不能对我的母亲说。由于情愫暗生,我对周围的某个异性已经产生了无可名状的依恋,这,我也不能对我的母亲说。由于交友愈加广泛,我有了更多的地方和更多的“游乐场”可去,这,我更不能对我的母亲说。
我的母亲就这样渐渐地在我的成长中被我疏离。我也害怕自己变成母亲那样,做事优柔寡断,缺乏主见,于是,我不得不逼迫自己要变得更男人一些。
烈日当头的时候,我敞露着膀子,在环形跑道上挥汗如雨;众人意见分歧时,我挺身而出,将他们的矛盾化解;旁人碌碌无为之时,我已经开始写作,靠微薄的稿费来填补生活的某些空白。
很多年后,我不再为我的衣食发愁。因为写作,因为当初的努力和改变,我有了富足的生活。在大学最后两年里,我不曾伸手向母亲要过一分学费,我的写作之路也已然步入正轨。于是,我有了时间慢慢回想旧日的很多事情。
当我提笔要为我的母亲写下一些东西时,愈发明白,时光的残忍和无奈让她已不复当年的模样。那条清幽的石板路,她往往要呼哧呼哧地走上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尽头。我含着泪,坐在书房的窗台上,一面看着她忙里忙外,打扫庭院,一面细细地用笔描摹我的母亲。
前些天,看到史铁生的一句话,忽然泪如雨下——“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倔强,羞涩就更不必了,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看完这段话,我第一时间想起了早逝了的父亲。我有很多的时间都在想,都在懊恼,他这短暂的一生,都还未曾接受我尽孝,便匆匆消散了。
亲爱的朋友,趁你的父母尚在,好好地疼惜他们,将那些你想说又觉得羞涩的话,告诉他们。别让你的爱在最后,赶不上时光匆匆的脚步。
原载于《意林》
我们有多少个这样尴尬而心痛的瞬间:子欲养而亲不待。经常觉得时间还够,等我赚钱了,等我成功了,等我买房了……可是,等这些有了,亲人可能就没有了。想爱,请趁早!
让爱去爱
文|倪西赟
心心相印的人,在悲哀之中必然会发出同情的共鸣。
——莎士比亚
世上,总有缘深缘浅,总有爱恨无常。原以为和父亲之间只有浅浅的爱,可没想到十几年后,我终于和父亲再次相亲相爱。
1
“小兔崽子,等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父亲喜欢用“老子”这个词称呼自己,所以,我也一直称呼父亲为“老子”。
小时候每次听到这句话,我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因为老子几乎不食言。之后我绝对是跑得一溜烟儿!
父亲是个军人,是个活泼不足、威严有余的军人,自从复员后,对我一直“关照”有加:在家里,我吃饭要规规矩矩,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脚不能蹬在桌腿上,要平放在地上;有客人来了,不能上桌与客人同坐;上学了,我写字绝对不能马虎,否则老子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会打过来。他说:字像弯着长的树苗,能成材?去地里干活,不能偷懒,不能马虎,否则准会被饿上一天。他说不好好种地,以后连饭也吃不上。如果哪天我做了坏事,比如折断了路边上的小树、踩倒了人家田里的苗,他要知道了,我肯定是被暴揍一顿!他说:把你的手脚折断看看疼不疼?
老子不善于表达自己,只会用动作“纠正”你。从小,我就记恨着老子。
我得不到老子的宠爱,所以和老子天生不那么热乎。
读完书,我在南方的城市安了家。老子嫌我和妹妹都在外边成家,没有个人在身边。我在城里安家了很多年,他硬是一次没去。
我每次回去,和老子的交流仅限于“回来啦”“我走了”等简短几句话。看到老子一年一年腰板不再挺拔,一年一年增添了不少白发,我也挺揪心的。我劝他要好好照顾自己,但他依旧嘴硬:“老子十年八年的还死不了!”一听这话,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常常愤愤走开。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从门缝里看到老子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发呆,我的心又好疼。我不知如何劝他、爱他。所以,我经常逃避正面对老子表达爱,但心里却又疼着老子。我想他也一样,爱着我,却又死撑着面子,真是看着很烦,走了又很挂念。
2
我终于说服老妈让老子来城里住,是在儿子五岁的时候。
老子刚来两天就吵着要回家,说这里的生活拘束,进门要换鞋,抽烟要上阳台,天天要洗澡,规矩多多。
“你老是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你觉得这里规矩多,你以前的规矩也不少,不也是成天把孩子管得严严的?再说了,你刚来就走,对孩子连点热乎劲儿都没有,哪像个当爹当爷爷的?”老妈吼了他几句,真把他震住了,他从此再也没有说走。但是,老子很孤独。他不看电视,不逛街,不说话,很多时候抽闷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我靠近老子,有意和他亲近亲近,想找找当儿子的感觉。老子也和我靠得很近,看样子也有话想和我说。我知道他想说的话,他也知道我想和他说的。可是,我们就那样静静坐着,回忆与现实来回地交织,夜晚静得让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我们之间储存了十几年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养成的。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们终究还是生分着。
我想给老子端盆热水,蹲下身子给他洗洗脚,而他慈祥地端坐着,用他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一声:“乖儿子。”我想给老子剪剪那能伤着他的手指甲,仔细地给他剪着,听剪刀在静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想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说着话,拉着呱儿,在他的臂弯里不知不觉地睡去……可我什么也没有做……
3
当儿子明仁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爱和他玩了的时候,他发现了我的不快乐。
我对明仁说:“没人陪爷爷玩,我又没有时间陪他玩。”
“这个好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陪他玩。”明仁大人样地拍拍自己的胸脯。
明仁的话让我眼前一亮,是啊,何不让他去爱老子呢?我茅塞顿开。
明仁很听话,有事没事就跑过去和老子黏糊,明仁把和我很亲昵的动作也用到了老子的身上,一会儿摸摸老子的胡子,一会儿亲亲老子的脸,老子从来没有这样和我亲昵过,所以对明仁过于亲昵的动作不习惯,总躲躲闪闪的。可是,禁不住明仁的腻歪,最后,他渐渐习惯亲亲孙子的额头,挠孙子的痒痒了。
我上班的时候对老子说:“我把你孙子惯坏了,没有规矩,您帮我调教调教吧,该打就打。”老子冲我摆摆手说:“打不得,打不得!打儿子没人敢说什么,打孙子人家笑话,隔着代呢!”
哈哈哈,我走出家门,乐得肚子痛。
我知道老子唯一的爱好是打打牌,而且只有在打牌的时候才会放下紧绷着的脸。我经常怂恿明仁去找老子打牌。于是,明仁屁颠颠地去找老子打牌。老子不想和孙子玩,但又不能不玩。和孙子玩牌后,才发现还有更大的麻烦:他不能赢孙子,赢了孙子,孙子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输也不行,输了孙子说他不当真和他玩,央求爷爷认真点玩。老子常常很是无奈,但我知道他心里冒着泡似的快乐着。
看着老子被孙子整治得服服帖帖,我心里乐开了花。
4
“开春了,再不回去种地,就赶不上节气了。”老妈对老子下逐客令。
“急什么急,晚几天也不怕,福还没享够呢。”老子一反常态,大胆地反驳老妈。我知道,老子有点不想走了,这段时间他和明仁已经形影不离了。
在当老子把对儿子的爱全部用到了孙子身上时,犹如山洪暴发!
在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明仁主动要求和爷爷睡在一起。爷俩叽里呱啦,聊到很晚才睡。
我半夜起来,蹑手蹑脚到爷俩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到明仁紧紧搂着老子的脖子,老子紧紧搂着明仁的小屁股。老子那满脸的皱纹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终究,老子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为了不让这根爱的连线在时间里折断,只要有假期,我都会带着儿子回老家和老子团聚。
最美的是在家乡,夕阳西下,倦鸟归家。
当我和老子在田野里劳作完,踩着松软微凉的泥土,沿着田埂回家,老子一把抱起孙子明仁,举过头顶,稳稳地将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我看见了老子内心的柔弱,我看见了老子的满脸笑容,我看见老子从心底荡漾着的快乐。
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爱直接去爱就会有爱,如果你的爱曾经搁浅,曾经隐藏,曾经受伤,无法抵达,无法马上去爱,那么,就尝试找到另一种爱的方式吧:隔着爱,爱得更持久!
原载于《疯狂阅读》
亲情是连接爱的纽带,愿这爱,一直延续!
愿我们来世不再相见
文|宋敏
爱,可以创造奇迹。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建好,会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顽强。
——莎士比亚
1
当那个头发早白的男人给我写了无数书信后,我仍不曾在偶尔寥寥数语的回信中加上一个称呼,更不会在末尾署上什么“亲爱的女儿”之类肉麻的话。
我很少见他,一年两次或一次,都是母亲领着去的。100多公里的行程常常使我度秒如年。颠簸崎岖的山路,还未过一半,我便呕吐得天昏地暗了。
母亲一手提着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一手拥揽着我,不停地说快到了,快到了。我吵嚷着下车,要回去。因为自觉得腹部已空,怕是将亡了。
起初母亲会哄着我、骗着我,甚至哽声咽气地央求司机大叔靠边停车给我透透气。后来,再不会那样,动不动几个冰凉宽实的巴掌就迎面拍来,使我涕泪交加。
对于很多同龄人而言,他们最喜寒假。因为那代表着有几场扎扎实实的雪仗可打,几张脆生生的压岁钱可拿,甚至,还有几套花哨的新衣可穿。
我非但一无所有,还不得不跋山涉水,饱受胃肠翻江倒海之苦,前去探望一个居于狱中的老男人。
他快出来时,母亲总会略带哭腔地叮嘱我:“记得叫他声爸爸,知道吗?”我极不愿做这样违心的事儿。首先,自己确然不明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再者,经历了八百磨难,只为见面前这个让我一无所知的男人,这让我如何叫得出口?
母亲硬逼着,使眼色,再不行就暗自垂一条手臂下来,旁人看似关切地护抱着我,实质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该叫的时候我没叫,她便会在我后背上重重地掐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热泪盈眶地叫上几声“爸爸”。
不过说来也怪,每次我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刚强的男人总是会在一瞬间恍然落泪。我欣喜极了,仿佛这句话是刀子,是枪炮,把他刺伤的同时,我心里也得到了少许补偿。
旁人不知道我有一个坐牢的父亲,我也不曾提及此事。唯有一次召开家长会,全班同学个个双亲陪护,唯我仅有母亲在旁,主持会议的老师客气地询问父亲不前往此地的缘由。母亲眼神茫然而又躲闪地说:“他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之后归家,母亲哭了整整一夜。于是,我越发恨极了那个头发早白的、不知因何故触犯了法律的老男人。
2
他出狱那天,幸好我在学校,因而母亲没有逼迫我上车同她一道去接他出狱。回家时,那男人已经安然就座于饭桌旁了。
我漠然地从他面前端过母亲盛满饭的碗,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屋子,一直都是我拿第一碗饭的,你凭什么抢?”
后来,我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打了。他一边狠狠地抽动鞭子,一边老泪纵横地说:“养不教,父之过,养不教,父之过……”
我学会了旁人所说的礼貌。至少,我再不敢哄抢第一碗饭,再不敢于饭桌上撒野,再不敢用手抓菜。他令我先给母亲盛饭,再给他盛饭,完毕,还得恭恭敬敬地朝母亲谢恩:“感谢您为我做好饭菜,妈妈。”
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总在一旁喃喃地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都是一家人,何故这样陌生?”
她越是这样说,这样怜惜着我,我越是觉得无限委屈,要把胸中所有的怨恨都一并在他面前喊出来。因此,叫得更大声了。
半夜,母亲前来替我上药,叮嘱万事遵从着他,说他曾是个退伍军人,正义感与纪律感极强。我抚着母亲的手,恨恨地央求道:“妈,你快把我送出去吧,我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受罪了。他要真是我爸的话,何故现在才来管教我?早些年干什么去了?真有纪律感,为什么坐牢犯法?”
抱着母亲过早粗糙的大手,我哭得没了气力。恍惚中,有人穿过厅堂,径直把我抱上了床,掖了被角,缓缓离去。我知道是他,那浓烈的烟草气息,宽厚的胸膛。顿时,不悦中又存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清早第二节课,班主任急急奔入教室,说我母亲打来电话,令我火速回家。
门前,一摊墨红的鲜血在暖风中恣意蔓延。我踉跄着夺门而入,心随眼前之景轰地沉了下来。
凌乱的屋内,母亲正焦急地给他的额头上药,鲜血汩汩地流过他那张坚毅古铜的脸,凝结,断裂成块,松散地悬贴在脸上。母亲一面包扎,一面号啕大哭:“走,女儿回来了,咱们一块儿上医院去吧!”
他回头看了看我,仍旧一脸冰霜。我于心不忍地问道:“疼吗?”他笑笑,干瘪的嘴唇轻轻向上扬起,勉强至极。
晚饭时,他安躺在沙发上,我将饭端给他,悄悄地凑到母亲耳旁:“妈,他怎么会弄成这样?”
母亲顿了一会儿,细声说道:“你那屋子不是漏雨吗,他今儿早上听说后,硬是要上去看看,说拾拣拾拣瓦片,这样就不会再漏,你也用不着一下雨就朝客厅沙发上跑了。谁知,下来的时候踩折了梯子……”
我嗯嗯地回应着母亲,大口扒完了饭菜,独自转身进了卧室。刚抬头看到大片被雨水污蚀的天花板,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
3
没过几年,我考上了大学。填报志愿那天,家里爆发了小小的内战。母亲说我从小受她娇纵,未曾吃过什么苦头,要是去外省的话,一来怕饮食不惯,二来又怕遭人欺负。
他冷着脸,一拍桌子哼哼地说:“多大的闺女呢?还小,是吧?你能搂她惯她一辈子?趁年轻,多去外面吃点苦头,别等我们死的时候才恍然彻悟,跑到坟头哭怨当初没给她磨炼的机会。”
冲他这句话,原本欲留本省陪同母亲的我赌气填下了三所省外高校的代码。
最后,我被录取到享有“冰都”之誉的哈尔滨。为此,母亲哭了整整一夜,说怕寒惧冷的我以后有的苦受了。他悠然地摁着遥控,把烟头抽得啪啪乱响,厉声喝住了母亲:“她是去读书,不是上战场!你哭什么哭?真疼她爱她的话,跟她一块儿去得了,给她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当个现成的保姆!”
我冷冷地笑,轻拍着母亲的大腿说:“妈,你别担心,学校都装有暖气呢,在那儿,至少比在咱们家暖和!”说完,我朝他所在的位置狠狠白了一眼。
我倔强执拗着要一个人走,不要任何人送,母亲急了,摇着他的臂膀,希望他发话劝劝我。殊不知,他耸眉挑衅道:“真有本事的,独自上路不算,还得自个儿挣钱养自个儿。不是成年了吗?独立了吗?那就去飞啊!我倒要看看你能闯出多大的世界!”
母亲暗自抹泪,再不言语。
临行前,她将我送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缺钱少衣就往家里打电话,她和男人会惦念着我。
一入校,我便申请了助学贷款及勤工俭学的名额,将家中汇来的学费如数奉还回去。母亲刚接到款单便打来了电话:“你怎么能和你爸怄气呢?他也是为你好啊!再者,他那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婉言谢绝了母亲,并告诉她,我会用自己的能力来维持生计并念完大学。她在那头哽咽地道:“我看你们两个冤家要斗到什么时候!”
4
勤工俭学地念完大学,拿到毕业证的当天,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回家公布我的恋情。我告诉母亲,我和一个山东男孩恋爱了,他为人不错,心地善良,又挺上进,在危难时帮助过我,想征询她的意见。母亲说了句:这个得问问你爸,他做主。接着,刺耳的声音便从这头的听筒里冒了出来:“不管黑猫白猫,先带到家里让我见了再说!要是地痞流氓,首先我就给他几个耳刮子!”
我把手机开了扩音,男友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原本充满无限期待的他,顿时怯生生地问:“真要去你家?”
无可厚非,我把男友带回了家中。声如洪钟的男人一脸严肃,把他吓得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平日无比活泼的大男孩,今日成了一只受惊的麋鹿。
厨房内,我向母亲抱怨:“这多少也是客人,他怎么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别人?哦,难不成这就是军人的待客之道?”
当夜,男人像审讯犯人一般将他与我恋爱的经过盘问得详细而彻底。最后,叹出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后来,我与他结婚了。为了躲开男人,我在外面买了房子,迁了出去。男人起初不来,说我长大了,嫌他与母亲不中用了。
后来有了女儿,他倒天天奔过来了。整日带着她四处乱逛,游手好闲,甚至俯下身来给女儿当木马。我不敢多言,夫也是,只能任由着他。
女儿爱极了他,远远就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饭也不吃地奔往楼道给他开门。我跟丈夫嘀咕着:“怎么就不见他哪次专程来探望我呢?”
大年夜,男人打来电话,催促我们快些过去,母亲已将一切预备完毕。一路上,我一直想:该如何询问母亲,以解除那个在心头萦绕多年的困惑。
饭后,女儿吵嚷着要烟花,男人二话不说,起身拉开大衣将她藏于怀中,顶着风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我鼓足了勇气问母亲:“妈,他当年为何要坐牢啊?”
母亲含泪说道:“你三岁那年的大年夜,吵嚷着要烟花,他不顾我的劝阻,硬要披衣抱你出去买。你知道的,那些年不比现在,治安不大好。没出去多远便在拐角处碰上了劫匪,人家见他怀里鼓囊着,以为是什么财宝。你知道的,你爹那臭脾气,非但不躲,还和别人打了起来,结果,那人拿出刀子朝他怀里捅了一刀,结果没捅到你爹,倒把你的手给弄伤了,你爹见嗷嗷大哭的你一身鲜血,顿时怒气冲冠,夺过刀子……唉,算命的就说,你属虎,你爹也属虎,容不得在一块儿……看来,真是这么回事,活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
还未听完,我便捏着电筒去找男人了,一路上,泪水洒湿了我的衣裳。温热的心在寒风中剧烈跳动着:“爸,愿来世我们再不相见,你无忧无争地好好地过上一辈子。”
原载于《疯狂阅读》
那些在年岁里因为矛盾隔阂抑或者重伤而落满心底的层层伤疤,总会在爱的滋润里消失殆尽。愿各自安好,不负韶华。
你比我多爱了整整三十年
文|李兴海
就是在我们母亲的膝上,我们就获得了我们的最高尚、最真诚和最远大的理想,但是里面很少有任何金钱。
——马克·吐温
1
很早之前,我就想写一写,关于我和老女人的恩怨情仇史。
我和老女人相安无事地相处了17年后,终于爆发了第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她举着瘦长的木棍,一面张着血盆大口臭骂我是短命鬼,一面在小区里锲而不舍地追着我跑了不知多少圈。最后,她累坏了,停下臃肿的身躯,坐在小区的花园里吭哧吭哧地喘气。
我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语重心长地说:妈,已经不是你那个时代了,现在的高中生,谁没谈过恋爱?人家书上都写了,18岁之前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今年已经17岁了,你不想你儿子的人生不完整吧?
她举着瘦长的木棍,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放你老子的屁!全世界的人都能早恋,就你不能早恋!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家底,人家是什么家底,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到现在,起早贪黑地工作,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自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呜呜……
老女人声泪俱下,立刻引来了许多邻居的同情。最后,是小区里的两个壮汉见义勇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拖回了家。可想而知,我那天的下场如何。
一个17岁的,身高174cm的,梳着分头的少年,在三楼的某一间屋子里,被一个43岁的,身高162cm的,头发蓬乱的妇女打得哭天抢地。想想,那场面真够丢人。
为了不让类似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老女人逼迫着我签下了一个所谓《母子合约》的东西。为了能让我睹物反思,老女人决定将条约贴在我的床头。我如同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暗自发誓,一定要将这张东西理直气壮地摘下来。
条约的最后一条明文写着,凭真本事考入班级前十,便可以摘下此条约。我痛定思痛,为了我的初恋,为了我的前程,为了我的自由,为了我的自尊,我一定从此发愤图强。
这是我辉煌的一生中所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高三第一次期末考,我得了11名。当天,我一个人站在寒冷的足球场上,悲呼,天妒英才啊!既生她,何生我?!
正当我觉得此生渺茫时,老女人忽然将条例上的班级前十改成了国家重本。于是,我又忽然觉得有了希望,很是拼命地刻苦了一段时日。
邮递员敲门送来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老女人正在厨房里炒菜。她打开录取通知书,看着看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身旁的我吓了个半死,以为她怎么了。
那天,日历上赫然写着1998年8月3日。这是一个绝对具有个人历史意义的重大节日。它代表着一个悲苦的少年,终于可以摆脱封建等级的魔掌,正式奔入自由平等的成年大潮。
2
临行前,老女人说了很多话。我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羸弱不堪,需要一个依靠。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妈,要不你重新找一个吧,我爸也死了那么多年了,我心里已经再没有任何隔阂了。
我以为,老女人会被我的知事明理以及宽宏大量感动得稀里哗啦。殊不料,这样的主张却招来了她的臭骂:最好闭上你的嘴巴,你懂什么?老娘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吗?我这辈子只跟一个男人,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只有你爸这一个!
这次,轮到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半夜里爬起了好几次,硬是想要为她的爱情写一本惊天动地的传记。但自我折磨了整整一夜,除了她说的那句话之外,我再没能写出什么东西。
于是,我开始埋怨老女人,为何不把我生得有才华些,这样,我便可以以此杜撰出一部感人肺腑的爱情小说,并一举成名,成为当红的超人气作家。
老女人并没有追着火车跑。这种浪漫至极的事情,她兴许一辈子都干不出来。她仅是安静细致地,将我的衣服和裤子逐一叠进行囊。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这个也带上吧?这个路上用得着呢!
最后,是我厌烦了,摆着手说:行了行了,不用你弄的,你的话比你做的事情还多,再者,我是去念书,又不是搬家,带那么多东西干吗?逃荒啊?
老女人不说话了,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我收拾。上车前,我终于鼓足勇气对老女人说了一句极为矫情的话:妈,你要好好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
瞬间,那种在电视剧里面泛滥成灾的镜头,立刻于现实中重演。车站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时间不允许我多说一句话。就这样,我和老女人硬生生地被汹涌的人流隔开了。她努力地探出头来,朝我挥手,示意我一路顺风。
我看着在人群中逐渐渺小的她,终于簌簌地落起泪来。老女人多胆小啊,每天夜里有什么动静,她都是叫我起来查看。现在我走了,她该怎么办?
老女人不会给我留下任何担心的机会。刚到的第一天,她便在电话里洋洋自得地说:我新买了防盗警报器,这科技就是先进,只要有人图谋不轨,警报器马上就会在楼道里嘟嘟地响起来。
我勒紧裤腰带,买了一个劣质小灵通。目的,只是为了能让老女人可以在第一时间找到我。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节衣缩食买来的电话。要不然,她又得在那头大惊小怪地问长问短。我不想再让老女人为我担心。
3
老女人并没有告诉我关于她下岗的消息。年后回家,忽然听闻邻居提起,才知实情。老女人不再是铁饭碗一族。她去了复烤厂当合同工,没日没夜地整理那些呛人刺鼻的烟叶。偶尔,还得扛重逾百斤的大烟筒。
我跟老女人说:别干了,我能养活自己。却遭来她的臭骂:学生不好好读书,想干什么?学人家创业,还是学人家勤工俭学?这些老娘都不需要,你给我好好专心致志地念书就是了,别搞那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情。你想赚钱,以后有的是机会!
无疑,我和老女人又爆发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战役。结局一如往常,她在动情的号啕中取得了全面胜利。老女人趁机和我签订了第二个不平等条约。
我没告诉老女人我在校外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每次想起那大包大包的烟筒,我就寝食难安。老女人这些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但至少没像现在这般受累。
在充满欢声的宿舍里,每每看到有收废纸的妇人背着大包战利品艰难地下楼,我就会想起老女人。她的模样,大抵也是如此狼狈吧?
我把老女人按时打给我的钱,一月一月地转到另外一张秘密的存折上。看着存折上日渐庞大的数目,我开始构想老女人的幸福未来。
可好景不长,离家不到半年,我便接到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邻居说:快回来看看你妈吧,她得了急性阑尾炎,要不是昨晚我起夜听到叫声,都不知她会怎样。
我从那个秘密的存折上兑出了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乘了当日南下的班机。老女人对于我的忽然到访显得有些不悦。她问:学校放假了?我说没。她便接着问:学校没放假你来做什么?
老女人瘦了许多,病怏怏地躺在惨白的床单上,看得让人热泪横流。手术不难,只是需要几千块钱,以及术后的专人照料。
我背着老女人交了手术费。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问护士:吃点药不行吗?我不想动手术,我还得去上班呢。护士笑笑: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先养好病再说吧。
老女人进手术室那天,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如何也不松开。她忐忑地问: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我是不是有其他的病?我笑了,拍拍她的手说:别怕,你的命可长着呢,你还得等着我毕业赚大把的钱让你数,看我结婚,生孩子,领你去游遍名山大川……
老女人又哭了,她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听不得半点甜言蜜语。
4
毕业后,我不顾女友的劝阻,毅然回了南方小镇。我不想再听到邻居十万火急的电话,也再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把孤独的老女人抛到一边。
老女人整天唠叨:出去吧,出去机会多些,大城市更容易发展。年轻人,老待在穷地方做什么?
后来,我禁不住她的狂轰滥炸,只好道明实情。我说:我是怕你一个人在家里,什么时候窒息了都没人管!老女人大笑,眼里依稀有泪:我会窒息?你好好看看你娘这身体,哪儿不是肌肉?如果不是人家限制年龄的话,我早就去参选健美小姐了。
我没有告诉老女人,那次医院检查的真实结果。她患的不仅仅是急性阑尾炎,还有一大堆常见的病。譬如长期饮食不规律引起的十二指肠溃疡,食盐过多引起的高血压,肥胖过度引起的脂肪肝,常年身居潮湿工作环境引起的关节风湿痛,等等。
她不再是当年可以追着我绕小区几十圈的彪悍母亲了,她现在需要一个人,陪着她,听她唠叨,在危难时将她抱上肩头。
结婚那天,老女人笑了整整一晚。她挨个儿敬了很多酒,前言不搭后语。送她回去时,我听见她呜咽着说:要是你爸能活到今天,那该多好!
老女人55岁那年,我在宽敞的厅堂里教两岁的女儿说我爱奶奶。女儿很听话,摇晃着步子走到老女人跟前,仰着头叫:奶奶我爱你,奶奶我爱你。老女人乐了,逗她说:我也爱你。
女儿忽然捣蛋:奶奶,你爱我几年了?我爱你可有整整两年了!老女人将她抱在怀里,嬉笑着说:我爱你已经有三年了,从你妈妈怀上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爱你了!
听着老女人这句向众人打趣的话,我有种后知后觉的悔憾。如果此刻我才确定我爱老女人的话,那么,她的爱就比我早了整整30年。
因为,在我还未出世之前,她便已经开始了这份永无休止的爱。
原载于《疯狂阅读》
是啊,有些爱总是后知后觉。你爱我多一点,或者我爱你多一点,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某一刻起,我们一起用爱交流,赐予剩余生命以福祉!
不见天日的疼爱
文|郑沈倩
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礼记》
中学之时,我有一个性格极为怪僻的同桌。
他很少与我说话。而新朋旧友多得数不过来的我也不去主动理会他。就这样,我与他虽同桌整整一年,却未曾实实在在地说过几次话。
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颇为狡猾的小子。每次放学前三分钟他都必然会起来打报告,一脸尴尬地跟任课老师说急于上厕所。当然,这样的要求是不可能遭到反驳的。
他一次次成功地逃出教室,如风一般掠过花园小道,在一片惊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都知道,这三分钟的时间,比放学后的15分钟还宝贵。他可以成功避开拥挤,第一个骑上自行车,绕开车水马龙,坐到一台网吧里最好的电脑前。
可奇怪,在我看来,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这三分钟开心过。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发觉得他虚伪。
我们每天跟着冗长的队伍蠕动出校门,顶着阴雨或烈阳,艰难地在车海与人流中穿梭。一边咒骂,一边抱怨。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和我一样,不自觉地想起他来,嬉笑之中又充满了鄙夷。
大概是我把玩的都玩遍了,才会想到要把娱乐快车的方向朝他调去。
次日,离课后铃仅差三分钟的时候,他照旧挺身站起,在一片哗然中尴尬地说:“老师,我想上厕所。”
他以为,这出戏还能像从前一样成为他的护身符,帮他赢得那宝贵的三分钟,以便安然脱离跟随人海拥挤的苦恼。
“站住!下课后再去!”正当他欲跨步飞奔时,任课老师面色铁青地坐在讲台上,厉声呵道。
“老师我真急!”怔怔地站了几秒后,他红着脸再次央求道。56张嘴巴的哄笑险些把教学楼顶掀开。显然,他早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将造成的后果。可是,他太心急了。
“只有两分多钟了,你急什么?”看来任课老师真发火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小。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是有些不甘心。我戳了戳他的大腿,道:“你先坐下,有什么事儿课后再说嘛!要是为了这两分钟坏了老师兴致,以后有你受的!”
最后那两分钟,我被他搅得心神不宁。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上办公室给最后一节任课老师打报告,谎称有同学会提前请假去网吧包机的人,便是我。
他一言不发地紧攥钢笔,把书本划得“嘶嘶”脆响,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焰。短短两分钟的时间,他看了不下10次手表。每看一次,就回头窥视一下远远的校门口。仿佛,那里才是他现在该身处的地方。
铃声刚鸣,他便如新燕一般抢在众人之前夺门而去了。嘈杂的课桌碰撞声中依稀传来几声咒骂:“赶着去死啊!”
我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想要追寻到他的网游“根据地”。要是真被我找到了,那么,我就有了他的把柄,往后跑腿的活儿便有人使唤了。
人头攒动的校门口,他踮起了脚尖,奋力搜索。嘿嘿,看不出来,这小子早有团伙。
片刻后,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焦急地拨开人群,朝一个静站不动的中年男人走去。那中年男人我曾与几个伙伴见过,经常与一群年纪相仿的人在离校不远的街道上倚凳而坐,脚下立个纸牌。具体上面写些什么,我未曾关注过。
“爸,咱们走吧!今天老师拖了下堂。”他挽着那中年男人,远远地脱离人群,朝对面的斑马线缓缓走去。
我满腹狐疑,直到午后骑车上学时,再看到那群中年男人,再看到那些纸牌,才恍然大悟。
“正宗盲人按摩,15元/次。”一列灰暗的纸牌上,大都如此写道。
那群紧闭双眼的男人,坐在风尘滚滚的马路旁,等待着疲倦之人前来就座。
他的父亲,根本无法看到学校何时放学。只能用耳朵去听,那嘈杂之声的远近,那铃声响过的次数。
他兴许可以出来得更早一些。不过那样,他的父亲可能会知道,他在早退。
180秒,是跑完这段行程的最佳时间。它能让一位心怀大爱的儿子,在铃声响毕之后,从容地掩住因狂奔而造成的急喘,并力挽不见天日的父亲早早脱离危险而拥挤的人群。
多年之后,同学聚会。午后狂欢归来,在燥热的柏油路上,一位少女挽着自己的盲人父亲迎面横过街道。旁人无动于衷,独他一人双眼含泪,立在路旁急急令众人让道。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可我却知道,有些爱,即便从不被天光衬射入眼,也照样完整地疯长在人世间。
原载于《疯狂阅读》
每个人,可能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有一个关于爱的秘密。像是流年里肆意疯长的水草。不想与人分享的原因大概是:这份爱的财富,只属于自己。
爱是一生的回味
文|程刚
平日若无真义气,临事休说生死交。
——施耐庵
埃托拉牧羊的时候捡到一只受伤的白眼獭,白眼獭惊恐万分,可根本无力逃脱,只能对着埃托拉嗷嗷叫……
猎犬围上去要征服这只白眼獭,可被埃托拉勒令退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白眼獭,并将它轻轻抱起。白眼獭要挣扎,尖利的爪子划到了埃托拉,他的手背立即出现了一条血印,可他没有放弃,紧紧把它抱在怀里并将它带到自己的窝棚里,喂它水,并拿来胡萝卜放在它的嘴边,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它。埃托拉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动物,它大大的眼睛,白色的眼边,全身黄色的毛……
埃托拉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白眼獭。一个星期后,白眼獭好了,渐渐对埃托拉产生了依赖,每天埃托拉牧羊回来,它都会在窝棚里大声叫,然后欢快地在他身边来回跑,它已经把埃托拉当成了亲人。
一天,埃托拉正在农场主家清点羊群,白眼獭跑过来,围在埃托拉身边不停地跑着,农场主夫人看见了,上前就要抱它,可白眼獭只认埃托拉,见农场主夫人上来,龇牙咧嘴地向着她叫起来,埃托拉赶紧抱起它离开了这里。
农场主夫人缠着埃托拉,要他把白眼獭送给她。埃托拉很难过,这个极通人性的家伙对他像亲人一样,如今要送人,真是舍不得。可如果不给,他不久便会失去工作,没了工作,连胡萝卜都买不起。给了也好,给它更好的生活。埃托拉打定主意,第二天便把白眼獭送给了农场主夫人。
那天牧羊回来,埃托拉很想念这个小家伙,提出想看一看白眼獭,却被农场主夫人拒绝了,她嫌埃托拉身上脏,拒绝他进到屋里。埃托拉只能沮丧地离开了……
窝棚外传来熟悉的叫声,是白眼獭,埃托拉赶紧起身拉开栅栏,白眼獭冲起来扑到他身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就在这时,农场主夫人带着几个人点着火把来寻找白眼獭,他立即放了它,让它快跑。可白眼獭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它认为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农场主夫人进到窝棚里,一眼就看到了白眼獭,上前准备抱它,可白眼獭火了,一口将农场主夫人的手咬出鲜血,她吓晕了,几个人赶忙把她抬回家……
埃托拉知道白眼獭闯祸了,焦急万分,他准备去农场主家道歉。为了保住白眼獭,他提出为农场主家放一年羊不要报酬。可他刚到门口,就听见农场主夫人大声号叫,农场主不停地安慰着她,对她说:“这个狗东西,不想活了,夫人,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如果用来做披肩那肯定美丽无比。”“杀了它……”农场主夫人大声地说。
埃托拉吓坏了,一口气跑回家,连夜带着白眼獭进了深山,为了防止它回来,特意把它的眼睛蒙上,然后自己快速出山。
第二天天刚亮,农场主带着仆人来到埃托拉家,逼他交出白眼獭。埃托拉对农场主说:它昨天晚上跑了,不知哪去了。农场主气急败坏,当即解雇了埃托拉,并要求埃托拉赔偿夫人的医药费。
埃托拉根本拿不出一分钱,当然逃不过农场主的暴打,从此,埃托拉再也没站起来……
一个月过去了,农场主突然想起羊鞭还在埃托拉那里,他立即命人去取,并对仆人说:“埃托拉估计早就饿死了,除了维塔老太太偶尔去看看他,没人关心他……现在应该是一堆白骨了,你看他家还有什么都拿过来。”
仆人回来了,急急忙忙报告说埃托拉还活着。农场主很吃惊,埃托拉被打得奄奄一息,怎么现在还能活着呢?他想亲自去看个究竟。他悄悄地摸进埃托拉家,突然有了巨大发现。原来,白眼獭正在他的身边,他的身边放着许多野果和坚果。这个家伙还会照顾人,肯定是它天天给埃托拉送果子,埃托拉才保住了命。他惊喜万分,终于可以给夫人报仇了,可他一激动,碰倒了旁边的木桩,被埃托拉发觉,他只好悻悻地回了家。
第二天,他带着所有仆人,并带上网子,发誓要把白眼獭抓到。可不想,就在这时,远方出现了火光,那不是埃托拉的家吗?他们快步往那里跑,可到了那里,埃托拉的窝棚早已烧光了,只剩一具烧焦的尸体。远处有白眼獭痛苦的叫声。此后几天,白眼獭痛苦的叫声一直持续着,无比凄凉……再后来,白眼獭隔上几天便会来到这片废墟前……直到有一天,它也死在了这里。
维塔老太太对别人说,埃托拉死前对她说,他死了,白眼獭就不会来了,就不会被农场主杀了做披肩了。可埃托拉怎么会想到,白眼獭竟然一直守着他,直到有一天,它也倒在了这里……
原载于《小小说选刊》
我们都是生在江湖的生物,仅凭一腔热血和义气,便成了对方一辈子的守护者。在我看来,义气,是很珍贵的东西!
三十六封信
文|柏俊龙
有时候,谎言很美丽,它的名字叫“善意的谎言”。
——米·露西·桑娜
他是山里唯一的邮递员。那条通往城市的小路,他一走便是整整20年。20年的风霜雨雪,坎坷苦难,都不曾让他更改回山的脚步。
他是第一个走出山里的孩子。山外的世界,让人望而却步,但又心生向往。每次回来,他都要和山里的孩子们说上一段动人的故事。他说,城市的楼房有云层那么高,那些人整天没事儿就在高楼顶上看云彩。城市的车流和松树上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躺了一地,在雨夜里一打开灯,顿时整个城市就会从黑夜转为白昼。
其实,这些景状他都不曾见过。没人知道,他取信件的地址其实根本不在城市,仅仅只是附近的一个小镇。小镇上别说高楼和车水马龙,就连那些轰鸣的列车都不曾在这里停下匆匆的脚步。
他读过两年书。于是,再虚幻的事物经他口里说出来,总是那么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孩子们听得痴了,都不去弹玻璃球了,都不去爬山了,都托着腮直愣愣地看着他唾沫横飞地说话。
每次都是同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谈话:“是送信的小王来了吗?快进屋来跟我念念。”这句话一出,孩子们顿时就会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他们似乎知道,这句话就和评书的先生们的那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样,意在宣布故事即将结束。
他一面扛起背包,一面亮着嗓门喊着:“大娘,别急,我就来了,就来了,有你的信件呐!”
屋里,是一位双眼失明的老太太。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但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光明。她摸索着要给他拿张凳子,却总是被他制止住了。他说:“大娘,别了,给你念信还是得庄重一些好,咱得学学城里的先生。”这话一说完,大娘就笑了:“不瞒你说,我儿子就在城里教书呢!”
她的孩子真在城里教书。不过,那是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小镇。他见过她的孩子,斯斯文文,戴个眼镜,说话轻言慢语,很是礼貌。只是,这些都是三年前的记忆了。细细算来,她的孩子已有整整三年不曾踏入山里。
她念子心切,无奈双目失明,不能爬上那漫漫的山路,不然,她一定会挺直了脊梁,顺着大路去看看她的孩子。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门前晒太阳,听着门外的声音。只要是他来了,她总是能第一个听出来。
幸好她的孩子不曾将她忘记,总是每月按时给她寄来一封家书,还有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撕开信件,将里面的百元大钞捏取出来,塞到衣服内里的布袋里,才急切地将信件递给他。
他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接过信件,逐字逐句地念过去。她的孩子真是忙啊,每次写的内容和问候都是一样。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从她战栗的身体就能看出,她正在被深深地感动着。
三年就这么悄然而去了。三年后,老人撒手人寰。有人说,她临死前还安静地坐在那张木凳上,懒懒地晒着太阳,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村里终于决定找寻她的孩子,将这个不幸的消息传达给他,让他来看看老人的遗体,磕几个响头。
村里的人真把整个小镇都找遍了,硬是找不到她孩子的踪影。最后,千辛万苦所得到的,竟是几年前,她的孩子已在车祸中丧生的消息。这在村里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她的后事该如何处理?
他们终于想到了那些信件。无可非议,那一定是她孩子的配偶所写的,他们有必要按照有效地址将她火速寻来。
他接到消息后,一面含着热泪,一面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了回来。他一语不发地站在旧日念信的位置,愣愣地看着那把陈旧的椅子。
村里人问他来信的地址,他不说,问他在什么地方取的信件,他也照旧不说。没办法,为了节省时间,村里人只好把老人的柜子给撬开了。暗沉沉的柜子底,平平整整地躺着36封没有地址的信件,还有36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村里人疑惑了,没有邮寄地址,没有收件人地址,这些信是怎么送过来的呢?最后,他们不得不打开信件,追寻最后的线索。
散落一地的信封里,人们终于取出了36张同种模样的白纸。
原载于《小小说选刊》
一个善意的谎言,对于不需要的人来说,那就是一个简单的欺骗;可是对于需要的人来说,有可能就是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善意的谎言,也是满满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