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先生出远门时,先生也是开车。第二次一起出去,我依稀记得是在下一个星期的星期天。那天的天气很好,蔚蓝色的天空一碧万顷,而那种令人心旷神怡是色彩仿佛会渗入人的肌肤,沁人心脾之中。然而,那天并不是只有我和先生。
我和先生单独出门的次数很少,可事实上只要先生同培训班的同学们出门我一定在场,一次也没有缺席。先生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沉静的,有时因过于沉静而显得有些孤寂。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先生具有某种令人难以解释的怪异之处。或许,芸芸众生之中拥有如此感觉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吧。这种为我内心涌动着一股非要接近他不可的莫名奇妙的冲动。直觉后来得到了证实。一个拥有仁爱之心的人,无法爱上他人。而当有人要扑进他的怀里时,他又不能展开双臂将其紧紧搂住——这,就是先生。
先生始终静如止水,不动声色。但偶尔他的脸上也会掠过一抹无可名状的阴翳,宛如乌黑的鸟影投射在车窗上,倏忽而来,稍纵即逝。在那个略感异样的瞬间,我那欢快奔流着的血液竟然放慢了速度。不过也只是一时的迟滞而已,没过几分钟,我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的弹力。此时此刻,我又将这片黯然的阴翳想起来了。
翌日早晨四点。正在泉州返回杭州的高速上,那时我正在跟先生说话,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先生曾经有意提醒我的话。我估摸着和先生下次见面的日子,而那早已是无从得知的事了。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辞去培训班的工作,是真的吗?”
“还不至于露宿街头吧。”
先生回答时偷偷瞄了一眼我们,有好一会儿目光对视。我马上又说道:
“等您稳定下来之后,在聚一聚吧。我很想跟先生一起出门。”
“我是去工作的,可不是去玩的。”
“可是,顺带着休息一下,不也挺好吗?”
先生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
“我真的是去工作的。”
看来他非要将工作和休息分在一起。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制造一个不带我去的借口吧,可我觉得,先生的固执不太正常,简直有些太过迁就。我依旧不肯让步。
“工作也要放松啊,我去找您也行。”
说实话,我觉得将工作和休息结合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不料先生如此固执,他的眉间微微一黯,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嫌弃、厌恶甚至是一种轻微的担忧。沉睡于我记忆深处的,在培训班说教的那个先生,立刻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前后分别出现在先生脸上的表情,竟是一模一样的。
“我,”先生说道,“我希望你们不要一味模仿我。事实上,我也能力有限,我也会走向反面。我是个孤寂之人。”
一直,一直以来先生总是保存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交往。事实上,与先生的相处让我觉得倘若我离他更近一些,那么我所期待的某种物品能更早呈现在我的眼前。更何况先生的光芒之下,与记忆复苏所带来的强烈刺激一起,正浓重地浸染着我的心。
先生突然怔怔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老往我这儿跑呢?”
“您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我这样是不是打扰您了?”
“我没说你打扰我呀。”
瞬息间,顾染早早的爬在后座位上睡着了。我和先生的谈话,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此刻,这是属于只有我和先两人的时光。
“我是个孤寂之人。”先生说道,“所以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问你为什么时常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聊天吧。我想再没有比青春期更好的说法了。”
说完,先生凄然一笑。
所幸的是,先生能够这么说我也很高兴。不过,当时还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我,总是被先生揣测的一清二楚。与此同时,遇到风花雪月的事情就缺乏开诚布公的勇气之事被先生突然提及。
“你谈过恋爱吗?”
我怔怔地支了一声。
“你想谈恋爱吗?”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谈的吧?”
“嗯。”
“在培训班的时候,听你谈起过一件故事,不是吗?你近期的表现中含有渴求爱情而不得的懊恼之音哦。”
“在您听来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沉浸于爱恋中的人,就连问句的声调也是温馨的。可是,爱情同缘分一样,你明白吗?”
我陡然一惊,竟无以言对。
“不对,不对。”
同样的话我重复了两遍,在这寂静无声的早晨里。我的声调有些异样。被他一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动不动就认死理,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吧。我认为,先生所说的话比学校里的课程更有益。这也是我常去找他的原因之一。先生的思想比教授的见解更可贵。归根结底一句话,在我眼里,独善其身、寡言少语的先生比那些站在讲台上教导我的学者名流更伟大。
“可不能头脑发热啊。”先生说道。
“没有的事,这是头脑清醒的结果。”我自信满满的回答道。然而,这种自信先生却并不认可。
“你就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热度过了,也就厌倦了。你现在如此痴迷于我,这让我很不受用。一想将来你发生了变化,就令我苦不堪言了。”
“我没有那么轻浮的说吧。”
先生颇为困窘地将脸转向车窗。已经早晨五点了,车窗外烟雾弥漫,山间的茶花开了,那一朵朵且沉甸甸的花朵红得那么炽烈、那么浓重,眼下尽数绽放。我携着这丝微微跃动的喜悦,缓缓打开车窗,迎面扑来的清风在我的耳边轻轻诉说。这些素朴自然、简单鲜明之物,仅须刷地一下,便可透过肌肤,轻而易举地将心脏掌握,然后分毫不差地映现于脸上。
我怀着这样的情致朝山眺望,烟雾缭绕里,只见彼方伫立于心前。当时的情景,宛如一道精彩纷呈的彩虹,一直延伸至彼方,冻结的内心被融解化开。
并不是彩虹的彼方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们一定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