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一起步行到一家会所,先生的那位朋友并没在,招待我们的是位年轻女人。前天晚上似乎是下了雨,早晨的天气灰蒙蒙的,烟雾弥漫。过了一会,年轻女人走到我们面前的桌子旁边坐下,女人问先生如果有需要尽管吩咐。
“请给我的朋友倒上水吧。”
女人马上站起身来。
“路国生先生下午才会过来,”她说,“中午我会安排你们吃饭,还有住宿。”
先生并没有回复她的话,似乎知道了什么。
我们礼貌性的答谢过后,女人离开了房间。但是我早已不耐烦了,这里又闷又热;为了能够凉快点,我们决定四处走走。顾染在这间房间里四处张望,不知从何下手。虽然屋里有空调,但没有空调遥控器。桌上沏茶的工具和杂志胡乱地堆放在一起,甚至还能看见沏茶之后留下的水渍。
顾染的眼睛在一堆水渍处停留了一会儿。
“你想帮这位桌子的主人整理吗?”我说,“你来干活我可不反对。”
“啊,不成。”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得拒人千里之外。
“但你不是强迫症吗?”
“不要忘记,我还是位节能主义者。”
我倒吸了口空气,抹抹脸。我转过身去询问先生,这家会所的主人是做什么生意的,但先生不知说什么好。
“他是个了不起的生意人。”
“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贬义词。”
“我猜他是做茶叶生意的,”顾染说,“先生很明显是知道的,但却在一开始特意告诉那个女人,为我们倒上纯水。再者,许多人早上会选择喝咖啡而不是茶,桌上的水渍就是很好的证明啊。这屋里闷热极了,他如果不是为了品味,那太不人道了。”
“为什么他不能是做内容监制的呢?”
“内容监制!就凭这些杂乱不堪的杂志吗?”
我发现坐在一旁的先生笑了,他拿起面前的一杯水,一口喝了个精光。很显然顾染猜对了。
一会儿后我们就离开了。去到一家还算不是的西餐厅,没什么事可做了,我只能一语不发地在位置上静坐着。十分钟后,前菜终于上齐了。是烤面包,沾着肉汁或是泡在牛奶里,前者显然比较文艺。
前几天,顾染一直住在医院。他瘦得皮包骨,穿在身上的衣服让他看上去像田地里的稻草人。精神不振,头发很长,他的五官原本就比较复古,那段时间就显得更突出;由于太古怪了,他反而没有那么丑陋了。最明显的倒不是他死气沉沉的精神,而是他油长的头发。慌缪的是,出院后的朋友把他的头发比喻成青春,原话是:啊,顾染你知道吗,我们是看着你的头发长大的。这让我联想起象征生命的向日葵,这些寓意往往代表着世界的力量,也正隐秘的发挥着。
他的身体仍然虚弱,甚至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药入睡。他每天半夜会拉上我到江边闲聊。有时候他也看书,他喜欢看的那些书都很怪;有时候我也发现他在写生命悖论。我很想知道这种幻想又无意义的事情会带给他怎样的感受。另一些时候,我看到他沉浸在朱元璋的世界里。我想,他对书的选择展现出他性格正在改变的一面。我对自己这个想法觉得很有趣。他似乎有着叶藏的秉性。从小在周围和学校受到不同于一般人的待遇,使他感到自己是不同于他人的特殊人种。这种极度的自尊和优越感发展为一种极度的自我主义。从小学起就反复经历悲惨的人生,进而是对人性的绝望。但正是带着这种态度交往到的朋友反而最最知心。它不难演变成一种对绝对的渴求,对至善至美的最高理想的执着憧憬,容不得半点瑕疵的性格。要么完美无缺,要么彻底放弃;他绝非刻意,而是因为他就是不喜欢它们。
“嘿,顾染。”我叫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接着就露出笑容,但他的笑真凄惨。
“你怎么这样丢了魂似的在这里游荡?”我用快活的语调问他。
“面包挺好吃的。”他说。
白一龙愣了一下心里喟叹:好违心的话。先生看不下去了,他转个头瞪着他但顾染知道先生并没在看他。先生的一双深棕的圆眼睛在眼镜片的后面,充满了忧伤。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他身体还不够好,应该早点回住所休息。我提议今天暂且在安溪停留一天,等到了泉州在做打算。在泉州我会安排一切好的,所以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停歇好半响儿,与此同时,先生拿温柔、有些傻气的圆眼一直盯着我,我突然发现了里面充满了泪水。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说。
“身边有个伴儿可以说两句话,不是吗。”
先生正巧妙的平复心情,看着我。
“我们先回住宿吧。”顾染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话。
我不解地看着先生。他站在那里,有些胆怯又显得自然淡定。最终我向先生点点头随顾染离开了。非常清楚,由于某种原因他不想继续同我们待下去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
夜晚我知道了原因。那时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大约十点,我正准备起身回客房休息,门铃响起来。我走到过道打开门,路国生正站在我面前。
“你好,初次见面。”他说,“可以进来吗?”
楼道口关线很暗,我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他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我在那家会所见过他的照片,否则我一定会将他拒之门外。我把他领进房间里,让他坐下。
简单认识过后,他问了我和先生的关系。
“怎么回事?”我问。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进屋后我可以看清他了。他穿的很随意,看上去的确不是过来简单叙旧的。不过,跟照片上不一样的是他长满了黑黑的胡须。
“他的过往,你还不知道吧。”他突然问,“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尝试模仿着先生平时的样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我们刚步入社会的时候,选择进入一家家族企业工作。他的过去十分成功,仅仅是这个原因和我个人的经历,因此,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我准备第二天辞职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我的过去。因为,较之我的头脑并没有他那么优秀。不仅如此,我将无所顾忌地将人世间的阴影投射到他的头上,摘取了代表他价值的东西。”
说到这里,路国生犹豫了。
“其实我自己也多少是有这种感觉的。”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他抽噎一下,眼泪顺着胖乎乎是面颊往下流。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姿势坐着。这时,客房的门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已经听了许久的顾染。我知道,尽管顾染的性格不易生气,但其实一怒之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不管事情真相如何,看到这个胖子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再讥笑他。
“好吧,既然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那就请回吧。”我从未见过顾染如此正经的过,“你不是罪人,也不是旁观者,但你的行为使人厌恶,即便先生的辞退是自愿的!”
“自愿?”路国生瞪大了眼睛问。
“你不了解。你是头歇斯底里的蠢驴,”我有些不耐烦,“还请你离开吧。”
我转身直径走向客房,响亮的关门声回荡在客厅,是拒绝的语言。我虽不蔑视他的道歉,可也绝没有到达要表示敬意的程度。那是因为从心底诞生出的一种决心,一种无所顾忌也要捍卫主权的决心。我对于这些问题的态度,想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我似乎是看到路国生悲惨的世界,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扔,跑了出去。
“你!”
他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想象你过往的生活是多么的肮脏可怕。不管怎样,先生永远是先生,不会因为单单一个你而做出选择。你在这里自感惭愧,真是令人可悲,至少你不应该懦弱到这种地步。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先生的生活。”
我把话说到一半,靠在墙边,开始抽烟。
“我不是要你改变,我只是求还先生一个明白。”
他苦笑了一下,并朝我鞠了一躬。
我想,这时他泪流满面,声音哆嗦着讲给我听,他如何将自己释怀,他又如何解释给自己听,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他在内心告诉自己有多罪恶,要他想想自己对先生的一切罪行。我仍然不能原谅他,但他的痛苦却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