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小账房,进了后边那间。稍微大点儿,没什么布置。桌椅之外,多了张床,衣柜,和一个洗脸盆架。后墙有窗。屋顶上吊着风扇,慢慢在转。小伙计倒了杯桌上现成的茶,双手奉上,“掌柜的请您这儿歇会儿。”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烟。外边客人的声音听不太见。顶头上的楼梯,也没听见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石掌柜的快九点才进来。他带上了门,“上楼了,刚入座。”“有他吗?”
“有。”“一共几个?”
“就他们四个。”
“怎么个坐法儿?”“是张大方桌。朱潜龙上座,正对着门里边儿的屏风……他右边儿是卓十一,左边儿那个姓杨的,老金背着门儿,下座。”“楼下有他们人吗?”“就一个司机,一个警察……也这儿吃,坐在门口儿那张桌。”“街上?”
“没人。就他们来的那部车。”李天然敬烟。石掌柜的摇头。他自己点上了,“各屋都有多少客人?”“楼上那间大的有两桌。当中两间没人……楼下北角还有一桌……东屋三桌,西屋两桌,总共十来位……也都吃得差不多了。”“还会有人来吗?”“说不定……这些您别操心,”石掌柜的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司机和警察,我们来收拾。”李天然看看表,九点十分,“菜什么时候上?”“这就上。”
李天然微微一笑,“吃什么?”“来我这儿吃什么……?扣羊头,炖羊背,炸羊蹄,溜羊尾,烤羊肉串……全羊席……连吃带喝,总得两三个钟头。”“好……”李天然点点头,“我十点上去……哦,谁身上像是有家伙?”“就那个警察挎着把手枪……楼上四位看不出来,要有什么,八成儿在姓杨的身上。”李天然伸出了手,“石掌柜的,跟你们人说,听见楼上有了动静,就收拾楼下那两个……”二人紧紧握着。天然又补了一句,“除非天塌了,我十点整动手。”
“得快……”石掌柜的转了身,又回头说,“宪兵队离这儿不远。”李天然坐回椅子上,合上了眼。
顶上的风扇有节奏地呼呼地转着……
差五分十点,他起来松了下手脚,开门朝外边走。一出账房,瞧见楼下只剩下了门口那桌人。背着坐的那个警察,听见声音,回头死盯着他看。天然微笑点头,上了楼梯。他拐上了后半段。放轻了脚步,上了走廊。头一间大的没客人了。有个伙计在收拾屋子。过了当中那两间空的,他听见了接壁四号房里有人说笑。房门开着。他看看表,十点。
他撩起短褂,掏出“四五”,开了保险。接着左手掏出那把“白郎宁”,轻轻跨进了包房。
他一动不动,站在屏风这边。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吸了一口气。他两步绕过屏风,轻轻一喊,“别动!”两把枪。右手“四五”锁住了正对面的朱潜龙,左手那把“白郎宁”扫着另外三个。一个伙计在收盘子,一个在后边伺候。他用头示意,叫他们出去。
他向前迈了几步,没人动。他在姓杨的左后边站住。
老金这才看见是谁,喊了声,“李天然?!”卓十一想叫没叫出声,半张着嘴。
他眼睛没离开斜对桌那张方脸。朱潜龙像是看见了鬼,一脸惨白,嘴唇微动,“果然是你……”他眼角到杨副理有只手探进了口袋。他两眼不离潜龙,抬起右臂,猛然反手一挥,“咔”的一声,枪把击中左额,头骨已碎。姓杨的吭都没吭,连人带椅往后翻倒下去。
“啊呀!”卓十一惊声嚎叫。老金身子发抖。这一刹那,朱潜龙抓起桌上一根还带着肉的铁串,一甩右手,朝着他打过来。天然往左一侧身,一扣“四五”扳机。“砰!”打中潜龙右肩。
那根像把短剑似的铁串,擦过了他耳边,“夺”一声,钉在后边墙上。
朱潜龙左手又抓了根羊肉铁串,咬着牙,又一甩,站了起来,再一倒翻身。
天然再一侧身,躲过铁串,再扣“四五”,“砰!”,废掉了潜龙左肩。
朱潜龙给打得倒退了两步,靠着墙,两条死胳膊软软地吊在身边。“老金。卓十一。趴在桌上!”李天然沉着气一喝,可是两只眼睛死盯着潜龙,“四五”枪口对着他,绕过了方桌。朱潜龙宽宽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灰绸大褂,从肩到胸到袖,全洇着血。
他满脸铁青,突着大眼,瞪着天然,胸口起伏着,哑哑地喊,“大寒!”李天然站在他面前,枪口直指潜龙胸膛,把“白郎宁”插回裤腰,静静地说,“是我没错。”朱潜龙背顶着墙,脸一阵青,一阵白,狠狠一笑,“好小子!居然有你今天!”
“没我今天,有你今天?!”“别废话了……”他浑身在抖动,“给个痛快吧!”“痛快?”李天然一声干笑,“四条命毁在你手里,你想讨个痛快?!”他枪口微微下垂,一扣扳机,“砰!”——射进小肚。朱潜龙给这颗子弹打得往后一顶,挣扎着要用两手去按,又抬不起来……他慢慢蹭着墙滑坐在地。粉壁上洇出几道血迹。李天然站在他身旁,用脚扳起了潜龙下垂的头,冷冷地盯着他,“头三枪为的是师父师母,师叔,和二师兄……这一枪为的是丹青和我——”“砰”,子弹穿进前额。血喷了出来。
天然没有动,盯着看。朱潜龙瘫倒在地,头上的血直冒,盖住了大半个脸。他慢慢转身,回到桌前。金士贻头趴在桌面上,嘴里喃喃不停,“……没我的事……没我的事……”卓十一也跟着叫喊,“没我的事……”
李天然举起“四五”,“那就陪个葬吧!”朝着老金和卓十一的后脑袋,连发两枪。
“快走!”屏风后头闪出来石掌柜,“警察进院儿了。”李天然别上了“四五”,到桌上取了根铁串,转身回到潜龙身边,在后头墙上刷刷划了“燕子李三”四个大字。再把铁串“夺”一声钉在墙上。大街上传过来几声警笛。“这儿怎么办?”天然走向后窗。“我来……就说是蓝衣社。”
李天然轻轻一“哼”,朝着石掌柜一拜,推开后窗,一按窗沿,蹿了出去。
他弯着身子在屋檐上略停,轻轻一跃,下到了死胡同,再两起两落,上了等在那儿的老福特。
马大夫没开车灯,从棒子胡同左拐转北,又进了一条胡同奔东,穿过了地安门大街,又拐进一条黑胡同,开了车灯,出来,顺着东四北大街南下。
就东四牌楼下头有人站岗。车慢了下来,可是没人拦。马大夫开进了干面胡同,长长舒了口气。刚进车房熄火,丽莎已经跑了过来。天然一下车,就给她搂住。丽莎一手挽一个,进了北屋。咖啡桌上一瓶威士忌。马大夫上去倒酒。叮,当,叮……三人碰杯。“愿上帝可怜你。”丽莎眼中一汪泪水。李天然惨笑。
“愿上帝宽恕你。”马大夫眼睛湿湿的,“但是……我们从内心深处,为你高兴。”
“也跟你一样,”丽莎接下去,“感到无比满足。”
天然一口干掉威士忌,“解饥解渴,还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感觉……”
他掏出腰上两把枪,全交给了马大夫,再拿起桌上那瓶酒,“我得出去一趟……”
“现在?”马大夫差点叫了起来。丽莎脸上显出极美的笑容,“去吧……”天然揣上了威士忌,出了客厅,下了院子,看看没人,矮身一跃上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