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爆发时,我适逢在天津,因为已经开始翻译《战争与和平》,便决定暂时不走,继续译书。我想,这部书写的是拿破仑进攻俄国,遭到坚决抵抗,终于失败溃退的事,对于我国抗战还有点鼓舞作用,作品又很有艺术价值,放弃了不免可惜。
1938年秋,美德天主教会在北平合办的辅仁大学增设女生部,还未受日本帝国主义干扰,我便应约去教书,同时还可以译书。1942年12月,辅仁大学有几个教授被捕,除夕我的一位朋友也失踪了,我自己又受过几次警告,便于1月5日出走,第二天便逃出了敌占区。在安徽界首镇听说故乡再度沦陷,便经洛阳到重庆。我当时写了一首绝句,可以作这一段时间生活的概括:
既伤国破群奸误,
复叹家亡音信无。
入蜀道难惊绝巘,
妖氛窒息放狂呼。
1944年3月,我到了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教。这个地方风景很好,十分幽静,在战争的年月,可以算是一个“世外桃源”了。旧友新交,相处得也极为融洽,友谊给我很大的安慰,生活是愉快的。遗憾的是妻稚远离,深以为苦。但在几个月的变乱之后,我恢复了以前那样的教书兼译作的生活。
师友间的关系很亲切,谈话无什么拘束,什么问题都随便谈,只是避免时局和政治。在到女师院教课之前,我为看朋友到白沙,作过一次讲演。来教课后,人熟些了,那时毫无文娱或学术活动,学生们就偶然找我去为她们作一次讲演。我只略想一想,草草写个大纲,像平时同她们谈话一样随便讲个一点来钟。
那时候当然是个大动荡的时代,同日本战争关系到民族存亡,在国共统一抗战的大同中,我们知道其间不仅有小异,还有激烈的对抗和斗争。对于这些大问题,我们绝不是漠不关心,但总保持沉默,只在极相熟的朋友中,偶然发些无用的牢骚罢了。所以这六篇讲演,除了措词有意含含糊糊的最后一篇外,似乎都很脱离现实。
但是我相信,当时绝大多数青年都很关心祖国前途,热爱祖国,并且对于祖国的将来充满信心,人生有什么意义与价值,也是绝大多数人所认真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读书和怎样读书,上师范学院的人应该有所认识。恋爱问题有切身关系,随之而来的有子女的教育问题。学校附近发生的一件悲剧和学校里的有些现象,使我想到就这方面谈一谈。这些都是些常识而已,我想谈谈也就罢了。不料如我在旧序中所说,不少同学希望我把讲稿写出来,并有同学为我用蝇头小楷抄写,我对她们十分感谢。
承亡友章靳以关心,把六篇讲演集为一个小册子,于解放前夕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大概只印了千多册,看的人或者更要少些。解放初期,我在天津初次见到李健吾同志,他说看过这个小册子,并推荐给他的成年女儿阅读,我感到很大的欣慰。
1980年起,我想用还可以工作的几年时间,修改过去的译著,将少数几本书重印一下,奉献给新的读者。于是,我将《给少男少女》重新阅读一回,记起前面提到的这两个朋友,并引起白沙一段生活的愉快回忆,我想作为一个小小纪念,这本小书也似可重印。我征求妻的意见,她又细心看了一次,同意我的想法,并认为还有更大一点的意义。
我们觉得,十年动乱对于青年一代造成的损害实在可悲。许多人的精神状态,既不像五四时代,也不像抗日战争时期。那时候他们有悲观而无颓废,悲观可以成为推动人前进的力。那时候,他们对于祖国的前途是关心的,总想法对此有所贡献,为此作出任何牺牲均所不惜。那时候,他们对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是努力探求,并力求达到最高的境界。这两个时期的青年都在祖国的历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业绩。动乱后的青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于祖国的前途悲观失望,对于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失去信心,既无崇高的人生理想,也没有纯洁高尚的情操。当然优秀的青年、奋发的青年还是很多的,他们使我们满怀希望和信心。我们认为那些迷失方向的青年也不是不可救药,其中绝大多数若是得到正确引导和教育,是完全可以转变、进步、有为的。这使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想自己在哪些方面尽一点微力才好。妻已经因病老退休了,但除了照顾孙儿女外,还可以帮助我做点工作,例如看看这本小书,提出修改意见。修改不多,我只删去一二小段,因为那些意见可能引起无益的争议。增加了两首诗,可以将意思说得更充分一些。在当时的情况下,马列主义不便明谈,但我在讲演中一再提到的新思想,实际指的就是马列主义,这是从全文容易看出的。针对国民党的暴政,限于形势和自己的水平,我也只能谈谈泛泛的民主自由而已。这些都是很不足的地方,我想是会得到读者谅解的。
有些问题虽然只是常识,我谈得也很浅薄,比如读书及其与人生的关系,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恋爱与子女的教育等等,尽管如此,我想对于当代青年也还有点参考价值。因此,我乐意将这本小书重新印行,奉献给祖国的希望—新时期的少男少女。愿在你们的心中永远闪耀着诗人雪莱诗句的光辉: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1982年7月27日
写于太原迎泽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