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爸爸虽说是个工长,但毕竟只是个烧锅炉的,他能靠着耿直和善良娶到心上人,却不能靠着耿直和善良保住自己的饭碗,大政策下来,姓郑的第一个就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现在又瞄准了他老婆所在的部门。
他不是没低过头,为了保住老婆的工作,他主动上门找姓郑的谈话,人家直接提及当年巷子里的旧事,挑明要明妈妈亲自来道歉。明爸爸第二次找上门,没带老婆,带了借来的一万块钱,结果还是被人家轰了出来。
明爸爸这样的男人,粗枝大叶,没什么文化,用明妈妈的话说就是个二百五。大概就因为这股子傻乎乎的二百五劲儿,他在牛冶人缘极好,五区老职工们经常请他去家里帮忙安个水管、捅个下水道什么的,车间领导有时也请他过去帮忙做活儿。只要人家开口时加个“请”字,他就去,甭管什么事,甭管多麻烦,都负责到底,为的就是给在同一厂区工作的明妈妈挣份面子。明妈妈是个技术员,坐办公室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生活上比较娇气,饭不会做,车不会骑,每次下班都要等丈夫来接。明爸爸每天下工第一件事就是去接自己老婆回家,他蹬着二八车子跟随人潮出厂,面对身边女职工的调侃,咧着一张大嘴傻乐。
随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种傻乐的日子到了头。和明爸爸一样,五区的工人们陆续接到上级通知,离开岗位回家待业。起初,大家对补贴金额和下岗条件不是太满意,纷纷返回厂区讨说法,接着,这些人有了自己的组织和头头儿,讨说法演变成盲目地游街。他们集合起来,拉起条幅呼起口号行走在大街上,傍晚时分又掉头围攻厂区大门,他们在厂区大门外整齐划一地喊着某位领导的大名,将整条工人路闹得鸡犬不宁。
五区大门缓缓打开,坐在地上的人们重新站起来,举着条幅向前拥去,门岗和保卫人员手拉手,努力隔出一条通道供下班职工通过,结果被冲得七零八落。下班女工们被挤得实在上不了车子,高声咒骂周围的堵截人群,人群不甘示弱,将条幅揉成团掷到她们脸上。
我、明明和小宁放学路过五区,在街边锁好车子,钻进人群帮着明明寻找父母,被身后赶来的派出所干警一把揪了出来。明明瞪眼对干警说:“干什么?我来接我妈下班的!”民警瞪起更大的眼说:“小屁孩子,还嫌这儿不够乱啊,一边待着去!”
我们只好退回到路边,扶着车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
那是我一生中目睹过的最心酸的场面之一,那些共事多年、亲如一家的人,在牛城的夕阳中撕破了脸,他们相互推搡,相互指责,用最下流的语言攻击对方,推累了,骂累了,或擦干眼泪蹬车离去,或退回人群继续哭泣,而那些被喊出大名的领导从来没有出现过。
明爸爸不再参加游街,明奶奶病倒了,明妈妈要上班,女儿刚上小学,一家老小总得有人照顾。明明放学后也不再和我们跑出去玩,乖乖回家帮爸爸做饭。对于明爸爸参加游街这件事,大伙儿看法不一,羽妈妈、宁妈妈表示支持,她们觉得明爸爸是被人下黑手弄下来的,现在连这几百元下岗补贴都拿不全,怎么说都该去闹一闹;再说他去参加闹事组织,也能在人群中顺便保护下班的明妈妈。羽爸爸则持反对意见,他说:“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闹什么闹,闹有个屁用?闹不好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晚上,羽妈妈和宁妈妈去明明家探望明奶奶,一进屋就遇到明爸爸原来的小领导侯瘸子,侯瘸子苦口婆心地劝明爸爸不要再跟着别人去游街,举出历朝历代农民起义的悲惨下场,最后一路扯到诺曼底登陆和巴顿的第三集团军。
两个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发现侯瘸子还在劝,顿时发起火来。羽妈妈说:“侯瘸子!你别在这里装洋蒜,你不就是怕手下老员工闹事会连累你吗?你又没下岗,别人去喊个冤,碍着你什么事了!”宁妈妈说:“就是,这么多年你也算和三哥一口锅里吃饭的,三哥被人欺负成这样,你不帮他就算了,还跑过来说风凉话!你看看这一家老小,都快喝西北风了,你这么能说,有能耐把大伙儿都说回去上班啊!”侯瘸子尴尬起来,咧开嘴笑着说:“老姐妹们,你们误会了,我是来看望老太太的,顺便也说老三几句,他这人太直,别人煽呼他一下,他立马就冲上去了。这是厂里的大政策、大方针,下岗的又不是咱一家,这村里多少双职工家属都下来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应该早点儿找事做,别再让人家看咱们的笑话。”
“侯瘸子!”明奶奶在里屋喊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九点钟,明爸爸接加班的明妈妈回来,明妈妈进屋后脱下羽绒服,放下饭盒,一脸憔悴地和羽妈妈、宁妈妈打招呼。明爸爸摆好桌子,给明妈妈盛饭。明妈妈坐下来,边吃饭边问羽妈妈:“姐,侯瘸子是不是先前来过了?她老婆刚才在门口站了半天,什么也不说,一脸不好意思,我让她进来她也不进来。”羽妈妈说:“来过了,跟明明他爸说了一大堆废话,生怕他再跟着别人去闹,最后被老太太骂出去了。这死瘸子,估计把这一条街退下来的都跑遍了,真下功夫。”明妈妈说:“唉,其实人家也没说错什么。”宁妈妈说:“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难不成真的也要下来啊?”明妈妈说:“还不知道,这些天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听说上面的通知已经下达管理处了,说各科室低职称的技术员只能留两个,我回来时想了想,不行就算了,我和大伙儿一起下板材厂去,总能混口饭吃。”宁妈妈说:“还是抽时间再去问问那个姓郑的,人事这块不都听他的吗?他要嫌钱少,咱们大伙儿再凑,总不能两口子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全下来了。”明妈妈吃不下去,放下筷子双手捂脸哭道:“姐,实在没法儿待下去了。”
在我和明明的逼问下,小宁终于透露了他手里大票的来源。工人路附近有一处没人住的小巷子,巷子一边紧挨牛冶五区的废弃车间,因为年头久,那里的墙面全是松动的青砖,也只有一人来高,极易翻越。小宁坦言自己只光顾过两次,扔出几个轴承换了几百块钱,之后再没敢去。他说那道墙后不远处有个值班室,值班室有个爱看电视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有时会突然拿手电筒出来乱照,很吓人。
我们向废品收购站的郭胖子借了辆三轮车,趁着天黑摸进工人路那条巷子。
小宁作为老手,第一个翻过去,我顺着小宁踩过的墙洞第二个翻过去,明明留在外面接应。我和小宁并排蜷卧在一簇干草丛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几十米外的值班室。半分钟后,小宁拍拍我的后背说:“走。”我弓腰站起,贴草挪动,这时值班室突然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姓郭的!你给我站住!”我和小宁魂飞魄散,齐刷刷栽倒在地上,又过了半分钟,我们确信那是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扭脸对视着笑了一下,重新站起来向远处车间挪去。
小宁撅着屁股使出一招霸王举鼎,举起几根铁管,我骑在墙上咬牙接过,转递给墙外的明明。明明喘着气说:“差不多就这样吧,快装不下了,那边灯太亮了,老头儿出来咱们就完蛋了。”小宁说:“没事,那边越亮咱们这边越黑——我×,快下来,老头儿出来了!”我心头一紧,狼狈地滑下墙头,值班室老头儿的手电筒扫过来,比原子弹发出的光还要亮。我埋着脑袋趴在干草丛里,把自己知道的神明求了个遍,老头儿咳嗽一声,转身走回值班室。
三轮车后面只能坐一个人,明明从正门附近的另一条胡同步行返回。我骑车载着小宁,沿工人路赶回六里河,这不是我第一次偷东西,却紧张到窒息,我数着头顶一盏盏路灯,不敢看路边任何一张面孔,三轮车的每一根辐条都撩动着我颤抖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河边的柳树枯枝开始甩打我的脸颊,我这才恢复知觉,远远望着废品收购站的灯火,心里有了一丝窃喜。
郭胖子打着饱嗝滑动秤砣,直起腰说:“你们要不要自己再称一遍?”我说:“不用了,您说了算。”明明接过钱走到灯光下点,郭胖子笑起来,说:“小子,这些只能按废铁算,你们要是弄旧零件来,我按件数给钱,比这多多了。”明明点完钱,抽出两张十元的递给郭胖子,说:“叔,这算我们哥仨孝敬您的,您别跟别人说。”郭胖子的脸笑成粪团子,说:“行,你小子能成大事。”
3.
明奶奶身体机能恢复,已经能自己吃饭和上厕所,这让很多人开心起来,尤其是明爸爸,他早就厌倦了家庭主男的角色,他告诉明妈妈自己要去东大街卖气球。
明妈妈显然不同意,四处奔走将这件事传开来,一时间家族里的人炸开了锅,大家没人反对明爸爸去工作,只是觉得卖气球这件事实在丢脸。明爸爸据理力争,站起身说:“我不是没考虑过去板材厂上班,可现在老太太身体不好,我不能整天待在外面,家里得有人盯着。牛城东大街现在越来越红火,随便摆个摊每月都能赚个一两千元,人家卖气球的一个礼拜能赚五六百元呢,能挣钱,离家又不远,多好。”
女人们两两对视,默不作声,羽爸爸弹了下烟灰说:“三哥,你有没有想过,卖气球这种生意一旦干了,一辈子就是个摆摊的,现在是能赚俩钱,可将来呢?孩子们都大了,谁要一打听,他爸爸是东大街卖气球的,连个对象都难找。你也是大单位出来的工人,不能把这点儿身段全扔了。我早就说了,你再等一阵子,我这边和区政府的人谈好了,咱们一起在国道边上开个饭店,不比你做这个强?”“那万一你那个事情批不下来呢?”明爸爸回道,“老弟,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觉得你这个事情有风险,咱们小门小户的,上来就做这种大生意,风险太大,还是稳妥点儿比较好。”
我问明明:“你怎么看?”明明说:“他爱卖就卖呗,反正我以后再不去东大街了。”
牛城的中央,连接新华路和贞观路的,是一条长长的小商品街,因为西面挨着政府大楼,被牛城人叫作东大街。早年间这里是牛城最著名的地标,周边十几个县的百姓,进牛城,必进东大街,那里能买到过日子所需的所有东西,而且比商场便宜,是百姓们消费最多的地方。有人说东大街养活了半个牛城,这话夸张了,但那个年头,它的确居功至伟,它给无数人提供了商品,也让无数失业的人吃上了饭。
晨雾中,明爸爸拧开气罐子,吹起五颜六色的气球,一只只拴在自行车车尾,太阳出来,射出万道光线,将明爸爸的笑容映在五彩斑斓之中,像一场温暖的梦。九点钟,东大街迎来第一波高潮,孩子们围住气球蹦着喊着,舍不得离开,家长们翻着白眼问:“多少钱一只?”明爸爸说:“一块。”家长说:“这么贵,你的气球镶金边啦?”明爸爸说:“镶金边就飞不起来了。”
明明妹妹小月的学校就在东大街边上,她放学后背着书包跑来陪爸爸卖气球,明爸爸把她放到自行车后座上,她抓着气球绳子晃着脑袋唱歌。我路过东大街,停好车子笔直地站到明爸爸身边。明爸爸问:“你来这儿干吗?”我憋着笑说:“来给您撑场子。”他说:“撑个屁场子,别跟这儿裹乱,天要黑了,把你妹妹送家去。”我说:“那您呢?”他说:“现在人多,我再站会儿。”小月兴致不减,抓着气球不撒手,明爸爸吓唬她说东大街晚上有偷小孩儿的,她噘着嘴巴坐到我的车上。
东大街与贞观路交叉口,食品摊的香气和热气扑过来。小月用手捅我,我转身说:“干什么?”她说:“哥,我饿了。”我说:“一会儿就到家了。”她不说话,我叹口气,停下车看着她说:“想吃什么?”她说:“炸鸡腿。”我领着她走到路边摊前,摸出口袋里的钱递给摊主,她迅速抓过一只鸡腿开吃,吃到半截,抬头看着我说:“我想吃完再回家。”我说:“行,你快点儿吃,待会儿偷小孩儿的就来了。”摊主问我:“你要不要也来一个?”我说:“你又不是没看见,兜里的钱都给你了!”摊主无趣地走开。小月吃完肉,把骨头含进嘴巴里嘬,我心里一酸,抓过来扔到路边,帮她擦擦手说:“行了,回家。”她说:“哥,我没吃饱。”我扔下纸团子说:“鸡腿本来就吃不饱!”
漂流在外的宁爸爸有了消息,同村在外地打工的乡亲在太原附近的一个县城见到了他,当时宁爸爸正和一伙人围着一个露天的餐桌喝酒吃饭,同桌还有好几个年轻女人,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
宁妈妈说:“他这种人,有跟没有一样,从来都不顾家,死在外面算了。”羽妈妈说:“他还按时给家里寄钱吗?”宁妈妈说:“寄个鬼钱,就当初寄过那么一回,小宁姥爷一病,全花完了。”羽妈妈说:“小宁他姥爷到底是不是癌症?医院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宁妈妈说:“是晚期,医生早就说了,不敢让他知道,所以我也没跟大伙儿说。后来他偷看了病历,埋怨我不想花钱给他做手术,我带他到省医院走了一趟,人家那边的医生说他这种癌症不能手术,只能化疗,他不愿在家里养,非要住院。”
让宁妈妈闹心的不光是小宁的姥爷,还有小宁的姐姐。宁姐姐,宁妈妈的大女儿,没毕业就去了夜总会上班。
这件事的起因也是钱。宁姐姐在牛城学院读大专,与班上几个同学合买电脑,每人三千元,宁妈妈拿不出来,背着女儿去借。她先来到村头侯瘸子家,刚到大门口就听到一阵吵闹,原来侯瘸子也被单位通知下岗了,侯瘸子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宁妈妈再没勇气往前迈动一步。之后她去六里河河边的废品收购站找郭胖子,郭胖子一听借钱立刻哭穷,说自己的钱都变成铁片压手里了,因为周转不开,还借着信用社不少钱。无奈,宁妈妈只好来找羽妈妈,羽妈妈听明来意后当场应下,羽爸爸支支吾吾不肯借钱,羽妈妈举起手里的半碗饭摔下去,羽爸爸迅速闭上了嘴。
宁妈妈带着三千元钱去学校找女儿,发现女儿宿舍已经装上了电脑。宁姐姐爱面子,听到自己母亲当着全宿舍女同学的面交代“这是借来的钱”,一下急了,一把将她拉到门外面的楼道。宁姐姐质问宁妈妈:“不是告诉你我已经弄到钱了吗?谁让你来这里送钱的?”宁妈妈说:“三千元不是小数,你借人家的不得还啊?这是借自己人的钱,你先去把这个钱给人家还了吧。”宁姐姐又急了,说:“借借借,你一辈子除了借钱还能干什么!你把这个钱还回去,以后不许你不打招呼就来学校找我,要再这样,我就不回家了!”宁妈妈满腹委屈,但又不敢得罪女儿,只好怏怏离开。
之后一个月,宁姐姐不再回家,也不接宁妈妈的电话。宁妈妈自知失口,想挽回和女儿的关系,在校门口拉住宁姐姐的一个女同学,谁知这女同学张口就说自己不方便管这事,她说宁姐姐已经搬出学校宿舍,跟男朋友同居去了,她男朋友的爸爸在城北开夜总会,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