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九年,惊蛰。
世家之女彭雪柔奉旨和亲,远嫁北界狼奴族,两国休战。
这个消息最先是宫里知晓,后来是彭家族人,最后的最后,才是彭雪柔自己。
政治和亲,哪里需要彭雪柔自己做主。
彭雪柔在和亲前依旧住在别院,一律谢客。就算是沈文佳与长公主清嫣,也是被拒之门外。
春雷起,已是惊蛰日。
彭雪柔坐在木质长廊上,手里紧紧握着王景德出征前所赠的两个锦囊。王景德出征已平安归来,他自家兄弟王景云却命丧沙场,家中有丧事,自然不得空来安都。
和亲之事乃近几日才下旨,等消息传到王景德耳中,送亲的人马许是早就启程。
许是此生再也无缘再见。彭雪柔如此想着,两行清泪便垂落。
宫里的雪妃也不愿自家妹子和亲,毕竟北界寒苦,狼奴族野蛮,更别说那狼奴族金王爷年已四十,都已是父辈的年纪。可是帝王的旨,谁又能驳呢?
刘优拦住准备再次劝说的雪妃,“此事木已成舟,若再拿此事叨扰帝王,帝王必会不快。到时候,娘娘家的小妹依旧要和亲,娘娘和母家也要受牵连。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待雪妃拭着泪,望着紧闭的门窗,只能默默退下。
帝王见着刘优进来,便说道,“走了?”
“是。”刘优弯着腰,微微叹气道,“雪妃疼惜自己妹子,也是情有可原。”
帝王看了一眼刘优,笑道,“孤不会因此责怪她,你也不必暗自为她说情。明日和亲的人就要出发,再过几日又是清嫣大婚的日子,安都难得这样热闹。”
刘优笑道,“老奴也是见着长公主从襁褓到如今嫁人,真是转眼之间。此次长公主大婚,由王后娘娘亲自安排,安都满城红纱环绕,喜庆得很。”
“今日清嫣可有进宫?”帝王问道。
“如今正在老王后宫里呢,同行的还有沈大人的长女沈文佳。”刘优说道。
帝王听到沈文佳的名字,倒是有几分印象。当日安都设宴,以棋为兵设局,便是这位沈文佳夺魁,让多少青年才俊羞愧不已,当时帝王还亲自赞赏其行兵骁勇。
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去边疆历练几年,加上她自身对用兵之道的独特见解,日后必有大成。
“等她们从母后宫里出来,让她们来这里坐坐。”帝王吩咐了一句,又拿起手边的折子看着。
沈文佳原本喜欢男装,可今天毕竟是进宫请安,还是穿粉嫩些的衣裳,披着的正是当日彭雪柔所赠送的锦羽缎斗篷。因着平日鲜少女装,俊俏中还带着些羞涩。
老王后见着自然喜欢,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在一旁的清嫣故意吃醋,说道,“母后见着标志的姑娘,就不记得我了。”
老王后便一手拉着一个,对清嫣道,“哀家给你准备了大婚的贺礼,等会让人送过去。这个赤金石榴镯子你拿着,是当初哀家大婚时所用,石榴多子,日后你也会儿孙满堂。”
清嫣伸手瞧着王老后给自己套在手腕上的赤金石榴镯子,更是寓意喜庆,便微微红了脸,说道,“多谢母后。”
长公主清嫣与沈文佳二人陪着老王后又说了一会的话,见着老王后面有倦色,便退下了。
二人刚走几步,就见着外头候着一位公公。
“奴才给长公主请安,给沈姑娘请安。”小公公弯着腰说道,“王上请二位去书房。”
沈文佳看了一眼清嫣,随后就跟着清嫣去书房。
沈文佳自幼听人谈起帝王,当时帝王还是储君,就已经让人赞不绝口,成熟稳重,手段又稳又狠。帝王登基之后,废除臃肿遗留贵族的俸禄,严惩贪官污吏,重用新贵人才,不再拘泥于出生名贵。如此种种,自然让沈文佳仰慕。
可是如今帝王下旨和亲,实在是让沈文佳不解且气愤。
“臣女沈文佳,见过王上。”沈文佳见着帝王,行大礼。
帝王扬手让她起身,赐座,上茶。
沈文佳只坐在一旁,听着帝王与长公主说着些闲话,十分安静。
“你在行兵之道上颇有深刻见解,孤问你,此次与狼奴族交战数月,陈少言如何?”帝王突然问到沈文佳。
沈文佳听着浅笑,说道,“陈将军乃百战将军。在沙场历练数十年,小女子不过看了几本兵书,若因此就对陈将军行兵布阵指指点点,岂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不打紧。”帝王笑道,“你无需怕我,也不必要害怕说错话。”
听到此话,沈文佳浅笑,“既然王上恩准,臣女便知无不言。”说着起身正色说道,“战场上的事情,向来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狼奴族有备而来,势力强横,若一开始便与之死斗,必然惨烈,后果未知。若陈将军失势,安都便失去了一层保障,必然撼动天下。陈将军之前虽未与狼奴族交手,却也定仔细探过他们底细,知道狼奴族虽势猛,却后备不足,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因此一开始,避而不战,待他们漏出疲倦之色,再一举攻之,如此狼奴族才无还手之力。”
帝王看着沈文佳谈及战事,似有了色彩活力,甚是铿锵有力,分析事情又十分透彻,便笑着点点头,“你身为女子,竟然能看透这些,比寻常男子要好很多。”
“若事先就能看透这一点,才真是有才之人。臣女不过是事后聪慧罢了。”沈文佳浅笑。
“言语之中,孤听得出你很佩服陈少言陈将军。”帝王望着沈文佳,说道。
沈文佳笑着应道,“臣女佩服保家卫国之人,自然也佩服陈将军。”
“陈少言有两个儿子,如今长子跟随父亲在沙场,尚未娶亲。你若有意,孤替你指婚如何?你若能嫁到陈家,也是你的福分。”帝王似随意说道。
其实这并非随口一说,而是陈少言如今抗敌有功,天下之人敬之为大英雄,此种重臣若不牢牢握在手里,日后必然为之苦恼。若陈少言的长子与自己的亲信结为亲家,便能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制衡。
还未等沈文佳出声,帝王又道,“你放心,孤不会让你跟着他们回东界边疆受苦。等你们成婚,便住在安都,孤给你们送座院子。如何?”
沈文佳起身道,正色道“王上想为臣女谋得好婚事,臣女感激不尽。然臣女佩服陈将军征战沙场,也听闻过其长子骁勇善战,颇有陈将军之风。但是对于对方而言,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一生都要困在名利场,岂非不妥。”
其实片刻之间沈文佳便猜测帝王此举是为了牵制陈少言。
又是婚约。沈文佳内心冷笑。
帝王一摆手,说道,“天子之命,谁人敢违。再说,一位是名将之子,一位是重臣之女,乃天作之合。”
沈文佳一时气闷,笑着出言说道,“原来在王上心里,身份相当便是天作之合。一个是世家之女,一个是狼奴族王爷,着实是天作之合。”
清嫣在一旁喝着茶,听到这话一下子吓得被呛着,赶紧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一旁帝王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然而沈文佳不顾其他,直言继续说道,“臣女向来佩服王上行事果断,天子之风。之前狼奴族求亲,王上主战不肯和,臣女想着如此血性的帝王必然会带来一个强盛的天下。如今狼奴族不成势,王上却同意和亲。臣女想了很久,倒也想明白了。之前王上不肯和亲不是因为血性,是因为不肯丢人,是因为王上在乎自己的脸面。如今肯和亲,也是为了对狼奴族体现王上大度的姿态。真真是好笑!”
“沈文佳,你疯了!”清嫣也顾不得礼节,拉着沈文佳的手,只差捂住她的嘴。又连忙对帝王说道,“王兄,文佳她一定是病着,所以胡言乱语。我这就带她出去......”
帝王深深看了沈文佳一眼,并未起身,依旧坐在椅上,淡淡说了一句,“你继续说。”
沈文佳轻推开清嫣,继续说道,“我朝多少将士战死沙场,是保家卫国。若九泉之下的将士知道,如今王上竟有和亲之策,不知是何感想。”
“你可知道,战事多延续一日,就有更多的将士伤亡。”帝王眉头紧锁,说道。
“古来征战几人回。”沈文佳亦低了声音,顿了顿又说道,“但是热血男儿为国捐躯乃荣耀!我虽为女子,却愿意出征杀敌,不愿屈辱求和。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低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此次和亲并非屈辱求和,而是......”
沈文佳冷笑道,“若是屈辱求和,也是无奈之举罢了。如今和亲,却只是帝王为了自己所谓的大国风范,岂不可笑?以前臣女佩服王上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如今再看着,竟然只是一个善于权谋之人罢了。为制衡彭家,将其长女远嫁北界和亲;为了安抚谢家旁宗,许长公主给谢灵东;为了稳住陈少言,便要将臣女指婚给其长子,还要在安都定居。如此种种,真是有趣,这便是臣女从小钦佩的帝王?”
“沈文佳,你越说越嚣张,还不跪下认罪!”清嫣听着,十分恼怒,她自然不信兄长为自己和谢灵东赐婚,是因为想重用谢灵东。不该是这样,应该是自己喜欢谢灵东,所以王兄才赐婚,才给他机会重用他。
帝王目不转睛的盯着沈文佳,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你不怕死?”
“天下何人不惧死。”沈文佳正色道,“可王上乃天下之主,若无逆耳之言,受苦的终究还是天下人。”
“和亲之事,并没有你所想那般简单。”帝王内心大为撼动,脸上却未有风云,看着眼前俊俏女子竟然能慷慨激昂说出那些话,竟然没有动怒,还出言解释。
一旁的清嫣见兄长既然出言解释,只觉得不同寻常,也不敢出声,只静静的站着。
“北界战事已拖延数月,战乱之地的百姓受苦受难。若战事再拖延,错过春耕,今年便会是难民流离失所之年。”帝王叹口气,又道,“孤为何让陈少言一直镇守东界,是因为东界的羽明国。两国之间虽有不战之约,孤却也不能不防。狼奴族是小患,羽明国才是大忧。陈少言必须早日回东界。一直以来,狼奴族饥荒便会来犯,并非强势杀之能消灭,和亲之后,两国能有正常商贸往来,一旦遇荒年,孤也会赠其粮食,让他们不必为了保全自己族人,而侵犯北界。如此,北界才能安稳。”
这些事情,帝王从未与旁人解释过。当时安妃在世时,曾说狼奴族地处寒苦之地,为了自保,故而时常来犯。若能让他们有安身立命的法子,许是谁也不想流离失所,接受战乱之苦,失去亲人。
沈文佳被王上这番话惊得愣住,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帝王身处高位,所顾及的地方绝非寻常人能够顾及得到。
“孤方才说你与陈家的婚事,的确有拉拢陈少言,还有你爹的缘由。”帝王笑道,“但是更多的,是孤瞧你对沙场将士十分钦佩。陈少言的长子虽年仅二十二,但是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小将军。原本孤以为这是个好婚事,既然你觉得不妥,就当孤没有说过。”
沈文佳忽的抬起头,行大礼跪下说道,“臣女夏虫不知冰,方才出言不逊,愿王上责罚。”
“孤说过,闲话家常罢了。”帝王挥手让她起身。清嫣连忙扶起沈文佳,又低声说道,“你是不是疯了,竟然如此对王兄说话。还好王兄没有生气,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不知为何,帝王竟然对沈文佳生出喜爱之情,觉得这种女子埋没在安都实在可惜,便说道,“陈少言的夫人和幼子如今在安都,过几日便会启程去东界。孤允你一同前往,见见你佩服的陈少言将军。替孤向他问安。”
沈文佳早就希望能够离开安都,四处闯荡一番。只可惜身为女子,加上家中主母夫人一直不允。如此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如何不开心,自然应下。
借着沈文佳前行,探一探陈少言虚实。
陈少言在东界,实在是威名远扬。这些年过去,经过此次北界狼奴族一战,倒也看得出宝刀未老。
帝王很欣慰,也很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