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从不多言,是个极为稳重的人,方才的事自然是只字不提。带着长公主清嫣与谢灵东上了三楼,自己便候在门外。
“清嫣,你过来瞧瞧这些画。”
谢灵东一抬头,就瞧见桌前站着一位年二十八九的男子,虽服饰朴素,却难掩自身傲然之气。当日千秋之宴帝王华服在身,只是威严庄重;今日宫外帝王身着素服,亦是风度翩翩。
“微臣谢灵东,拜见王上。”谢灵东自当行礼。
帝王放下手中的画,说道,“一直给你闲职,你可觉得孤非明君,不识才子?”
清嫣见王兄一见着谢灵东就如此问话,心中自然紧张,刚想出声却被帝王一个眼神给止住。只得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谢灵东倒是丝毫不惧,只笑道,“微臣不敢自认是才子,不过是想有所作为,此乃天下人的夙愿。微臣也是不能免俗。”
“天下茫茫众人,包括孤在内,都是俗人。”帝王道,“不必拘礼,起来吧。”
这时清嫣才敢出声,只寻了个其他话头,“王兄怎的一人在这里,我爹呢?方才也没见着使者们下楼。”
帝王想到方才使臣狂妄的嘴脸,心中大有不快,好在虽是年轻帝王,却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物,于是冷笑道,“晋王叔与使者已经从暗道离去。那些使者倒是丝毫不怕麻烦,穿着异邦服饰来此,实在是张扬。”
清嫣与谢灵东对视一眼,想着这终究是朝政之事,也不便多问。
“对了,来瞧瞧今年的画,倒有几幅出彩的。”帝王招手让二人上前,座上摆着的正是方才诗画之宴选出的五幅画作,“这两幅尤其出众。”说着用手指了指《千山暮雪》与《道子墨宝》。
清嫣见王兄提到谢灵东的《千山暮雪》,心中自然高兴,侧过脸去瞧谢灵东。而谢灵东的目光是落在那幅《道子墨宝》上。
“这两幅画的确是很出众。”清嫣收回目光,微微低着头,浅笑道,“这幅《道子墨宝》是王家之女王倩盼所作,的确是很出彩。”
帝王点点头,不语。随后又指着那幅《千山暮雪》,道,“这幅画定为第二,灵东,你觉得如何?”
见帝王呼其名,多有亲近之意,清嫣内心自然为他高兴。
“此画乃在下所作,因而不敢评论。”谢灵东直言。
这倒是让帝王惊讶一番,想不到这位少年有火烧阴山直逼悍匪的果断,也有诗情画意的雅兴,果然是难得的才子。
帝王见此也不多言,微微点点头,继而说道,“这两幅画乃上佳,这幅《元宵》也不错,画笔工整,人物鲜活。就这三幅画,清嫣,你觉得如何?”
清嫣笑道,“方才王兄问灵东那幅《千山暮雪》如何,灵东因为是自己所作,因此避而不谈。此刻王兄问我这幅《元宵》如何,我也只得避而不谈了!”
“翰林院那群人能教出你这个学生,也算是可喜可贺了。”帝王笑道,“有此成效,孤需得赏他们才好。”
“他们拿着王兄的官银俸禄,我若不去烦他们,岂不是便宜他们?”清嫣捂嘴笑道。
帝王亦笑,又对谢灵东说道,“你想求得什么赏赐?”
谢灵东看了一眼清嫣,清嫣见此,原本红晕退去此刻又悄悄红了脸颊。帝王也想着,他许会借着此次机会,求得赐婚。能娶得当朝长公主,日后自然平步青云。
只听得谢灵东道,“微臣今日见着诗画之宴,有所感悟。天下之人因家族身份地位所限,空有一腹才华却无展示的机会;而王上想必也需要更多有才之士,替王上出谋划策。不如就借鉴诗画之宴,以文会友,取上佳文章,有心者可封官,无意者重赏便是。”
帝王一直在寻求新进人士的方法,谢灵东此言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心中大为赞赏,只是表面依旧不动声色,“粗粗听着觉得不错,你写个折子吧。”
“是!”谢灵东拱手应道,虽是淡然模样,内心难有平静。
以获罪世家之人的身份效忠帝王,是艰辛且不得后悔的道路,谢灵东知晓得十分通透。
自己凭借告发本家苟且偷生,虽然这也是谢家之主谢亦辰为了保全家族血脉而出的计策,但在世人眼中,甚至在姑姑与亲姐姐眼中,自己都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如此,世家中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谢家虽曾是帝王心中刺,可如今谢家本宗满门覆灭,自然对帝王构不成威胁。帝王为了安抚世人之心,反而会不计前嫌,给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因此谢灵东屈居于亲自抄自家的晋王府中,甚至假意仰慕长公主。
谢灵东自认孑然一身,为了出人头地,一切皆可忍耐。
帝王看着在一旁甚是安静的长公主清嫣,她正浅笑着看着谢灵东,甚是温和。于是帝王出言笑道,“孤瞧你们郎才女貌,甚是登对。灵东,你可有意?”
“谢王上厚爱。”谢灵东侧过脸看了清嫣一眼,又继续对帝王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微臣身份低微,尚不足入晋王之眼。更何况……”谢灵东顿了顿,正色道,“若不能提王上排忧解难,在政事上有所建树,微臣岂有脸面说出自己对长公主的思慕之情?”
帝王浅笑,又道,“你可知道,若娶了长公主,不用有所作为,便可平步青云。”
“微臣自然知晓。”谢灵东正色,拱手又道,“可是微臣身份虽低微,却也有自己的傲骨,实在不愿借着长公主的身份为自己挣前程。另外,微臣私心甚是仰慕长公主,由于动情至深,故而不愿让她有丝毫误解,误解微臣的心意。”
长公主清嫣听着,甚是感动,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出言说道,“旁人不敢多言,我也不会多心,你放心。”
谢灵东浅笑道,“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会用自己的作为堵住旁人的嘴,让你知道,你没有看错人。”
“你们两个,在孤面前倒说起情话来。”帝王拍了拍长公主清嫣的肩,“小丫头长大了,找到了彼此喜欢的人,这很难得,你得珍惜。”说着,便想着如妃的事,自然有些落寞,“孤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帝王坐在桌前,望着眼前的这幅《道子墨宝》,那王倩盼是如妃家的小妹。听人说她模样端正不失风情,举止大方不乏灵动,又熟读诗书,深有当年如妃的风采。
这样的女子入宫,自然是很好的。
独自一人饮酒,去年此时,如妃还在身边暖酒,帝王苦笑。此刻屋内并无他人,自己也才能流露出疲倦的神色。
前线战事吃紧,狼奴族虎视眈眈,使者求亲更是狂妄,除了出嫁女子,另割地赔银,实不能忍。这场战事许是和谈不得,只能用将士鲜血去换的太平,继续增兵前线。
朝中势力盘衡,谢家获罪,世家态度皆不明朗,虽主动情战抵御狼奴族,可未必没有反意。至于恒氏一族,仰仗着老王后,又是国丈,日益嚣张起来,在其封地惹出好多事,状纸都递到帝王跟前,只是近来需依仗恒氏一族,只能压了去。
后宫中看似太平,其实是恒氏为大,又有老王后庇护着。王后恒氏虽痛失爱子,却没有丝毫体恤旁人的心思,安妃雪妃没有生养也就罢了,其他伺过寝妃嫔都不曾生育,皆是王后恒氏一心想要嫡子、嫡长子。如今让她胞妹入宫,也是为了了结她的执念。
这些事情都是帝王背负的重担,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懈怠与力不从心。
可帝王也是人,他也会累。
如妃对于帝王而言,不仅仅是宠妃,亦是难得的知己。她的善解人意,聪明才智,都会让帝王感受到世间的暖意,才能暂时忘却繁琐的朝事,才能安稳入眠。
若如妃的小妹入宫,也会如此么?帝王不禁如此想。
但是之后,还是作罢。
只因他想到,如妃入宫数年,虽与得宠爱深厚,却也是离家千里不得归,在宫里步履薄冰,如此辛苦心酸。若如妃在世,定不忍心见到她的小妹进入幽幽后宫。
这是帝王的情,是真挚的情意。
后宫众人皆十分忙碌,再过几日新妃们就要入宫,宫苑屋子需修缮的赶紧修缮,移种些贵气的花草,各宫苑伺候的宫人和公公,细说下来便是许多的事。
迎新妃入宫之事,帝王亲口交给王后去办,王后自然得意。
那些与恒家亲近的新贵之女,自然安排好些的宫苑,也是拉拢的手段。若是听闻生得狐媚些的,就打发到偏僻些的宫苑,免得见着心生烦闷。
至于自己的胞妹,恒桑央。王后倒是有些为难。
旁人都说她与自己是同胞姐妹,自然感情深厚,其实并不然。一来二人年纪相差十余年,王后嫁给帝王时,小妹不过是个不谙人事的小娃,鲜少有幼时情谊;二来自从小妹出生,家中爹娘皆十分疼爱,明明是一母所生,就因着自己年纪大些,便要处处让着她。
如今小妹入宫,难保没有将自己取而代之的意图。可若自己拦着,不让她入宫,且不说母后、爹娘不会同意,自己无后终究是个隐患。
自从嫡长子懿王子不在后,自己再无所出,多少泛着酸苦的汤药灌了多少,依旧没有动静。又因为王氏那个贱人的诬陷,帝王近些日子虽看着母后的情面上给了自己几分好脸色,可再也没有碰过自己。自己想要有所出,也是不能了。
没有嫡子的后位,实在是岌岌可危。
只有自家小妹入宫,生下王子后过继到自己膝下,如此方能安心。可她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人么?皆是恒家女儿,自己当得王后,她又为何当不得?
因此,王后很是头疼。
“如妃的宫苑总部不能一直空着,那处地段好又宽敞,且收拾出来安排给新的妃嫔住。”王后闭着眼揉着额头,又由宫人捶着腿。
听吩咐的公公弯着腰低着头,甚是恭敬,“刘公公曾吩咐说,那处宫苑暂不收拾。若住新妃,是否不妥?”
“放肆!”王后怒目而视,吓得那公公忙磕头不止,“本宫乃堂堂正宫之主,安排个宫苑都无权么?你们如今当差,当得可是极好呀!”
一旁的宫人忙端来茶水,“王后娘娘消消气,别和奴才较真。”说罢又踢了那公公一脚,“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王后娘娘的旨意也敢驳。”
公公惧得浑身发抖,虽是深秋却也是汗如雨下,“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奴才多言!奴才该死!”
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
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屋内香炉漂燃着阵阵暗香。病了几月的雪妃,气色终有好转,能与安妃一同说说话,给帝姬平儿做几件入冬衣裳。
“制衣局里的绣娘虽手艺不错,但咱们亲手做的,毕竟有咱们自己的心意。”雪妃手巧,刺绣更是一绝,不过近些年身子都不大爽快,故而不怎么动针线。
安妃笑道,“我是瞧你整日躲在宫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咱们姐妹说话解解闷。”说着接过宫人拿上来的暖手炉子递给雪妃,“虽才是秋天,可寒意渐深,你自己得格外注意些。”
“哪里就是用暖炉子的时候了,可我实在怕冷,也是你细心。”雪妃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暖炉子捂了会手,“近些日子新妃就要入宫,宫里的人忙得不可开交。听说,如姐姐的宫苑整修后给王后胞妹恒桑央住?王上可知这事?”
“王上近日忙着前朝的事,新妃入宫皆是由王后打理。”安妃看了一眼雪妃,手里依旧绣着衣裳,“我昨日已借着帝姬的名义,将如姐姐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总不能给旁人的。王后虽有不快,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她如今忙着呢。”
“咱们王上后宫之妃并不多,闲置的宫苑也有不少,里面难不成寻不出更好的?”雪妃浅笑,“听说宫人提了一嘴,王后生了好大的气。如今宫里人都说,王后是感姐妹情深。”
“什么姐妹情深,听着便是个笑话。”安妃放下手中的衣裳,“若王后真心为她胞妹打算,为何给她挑个咱们王上必然心里不痛快的宫苑?除此之外,宫苑的修缮、伺候宫人公公的安排,都是格外重视她。此次新入宫的妃嫔的家里,皆是有王上亲自提拔的,王上自然看重,亏待她们哪里是明智之选?”
雪妃眉头一皱,继而浅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王后有意为之?不过王后为何要为难自己的胞妹?”
“王后无子,恒氏一族自然难安,千方百计送王后胞妹入宫,为的就是生下帝王之子。对于王后而言,恒桑央虽是胞妹,更是她后位的最大威胁。如今王后一心盯着她,咱们也算躲得清净,方有机会安静做些衣裳。”
雪妃点点头,微微叹气道,“日后宫里,必然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