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的时间到,客栈老板亲自计数,将其中十幅尚佳的画作一一公示,二楼的人也都倚在栏杆旁观望。
“这幅《元宵》画工工整,人物皆有不同神态,与去年的三甲之作《安都秋游》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位作画之人想必是习画多年,画工深厚。”
“这幅《百色牡丹》颜色极为艳丽,更有暗香扑鼻,显得颇有灵性。看来作画之人在上色时,费了好些灵巧的心思。”
“这幅……不错,真不错!这幅《千山暮雪》用水墨深浅勾勒出千山之形态,巧用留白画皑皑白雪,实在是妙!”
“……”
“……”
“这幅《夜宴图》其中宴乐的部分,红袖善舞,美酒醇香全然在画纸之上。”
此刻二楼拉杆旁的王倩盼笑道,“二哥这幅的确不错,不过没有寻常在家时画得传神。”王景云无奈说道“我作画讲究精工,一个时辰的确太短。不过既然是寻乐,也无伤大雅。”
“这幅《黄山秋雨图》讲究意象,山中小雨漫漫,黄山更显韵味。”
王景德低声笑道,“不错不错,大家果然有眼光,雪柔的《黄山秋雨图》的确出彩。”彭雪柔轻推了他“就你诓我,哄我开心。不过不乏佳作,我能被选上就已是幸运。不过我想盼姐姐的画,定会是三甲。”
王倩盼虽不在乎什么三甲,只是多少有些傲气不肯屈于人下。
其实若不是方才客栈老板说三甲之作能入帝王眼,自己也未必肯出这风头。宫里只传来一切安好的消息,可是自己近来却是不安,宫中如何,家里如何,皆是不知。若能得帝王赏识,也许有其他出路。
“以上九幅画作已是上好之作,最后一幅却是我个人最赞赏的!”客栈老板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顿又说道,“这幅《道子墨宝》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脱落其凡俗,深有画圣吴道子之风!”
众人皆称赞。
彭雪柔拉着王倩盼的手,笑道,“我就说姐姐的画比旁人的都要好!”王倩盼倒是有些遗憾,那幅《溪头卧剥莲蓬》在自己眼中是极好的,可惜却没有被选出。
这时,身旁传来一声,“是你的画?”
王倩盼等人看去,原来是恒桑央。
自从上次菊园被毁一事,加上王倩盼病了段时间,大家也是许久没有遇到。今日在隆安酒楼的诗画之宴上能遇到,不知道是否该说冤家路窄。
“原来恒姐姐,好久未见。”王倩盼与彭雪柔倒是行礼。
恒桑央想着眼前的人不过是稍比阶下囚好些的质子,竟然在此诗画之宴中出尽风头,一时气急,低声与身旁得人说了些什么,再就冷笑着将目光移开。
旁人见此,也不与她多话。
十幅画全然选出,接下来便是翰林画院的三位大人商讨选出六幅画作。这三位大人的微笑、点头、抚胡须皆被人关注着。
这时,原本安静的场面被一人硬生生的打破,“方才我亲眼瞧见有人从外头带画进来!就是这幅《道子墨宝》!”
楼上楼下皆哗然。
王倩盼转过头看着恒桑央,而她也正冷笑。于是王倩盼走近了些,“恒姐姐依旧风趣,还是喜欢开玩笑。”
“我就是瞧不惯你出风头的样子。”恒桑央倒不伪善,“让大家瞧瞧,王卿仁的孙女,王之远的嫡女,居然用不入流的手段博得风头,实在是令人不齿。”
“到底是谁用不入流的手段,大家心里都清楚。”王倩盼脸色低沉,冷冷道。
恒桑央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侧过身去,说道,“你我清楚又如何,在座之人那样多,相信你的又能有几个?”
“旁人信不信我,我从不在乎。”
“是吗?”恒桑央勾起嘴角,笑得甚是乖巧,“丢王家的脸面,你也无所谓?罢了,都是相识一场,我也不太为难你。只要现在你们离开,此事也就作罢。”
这时,彭雪柔拉着王倩盼的手道,“盼姐姐,别听她说。若走了,岂不是默认是咱们的错?我可以为盼姐姐作证,是她在此所画。”
“你作证?”恒桑央笑道,“当然可以呀!可是在旁人眼里,倒是更像你谎言维护你表姐。果然是好姐妹,王家彭家的脸面一起丢尽才好!”
王倩盼盯着恒桑央片刻,忽而一笑,缓缓摇头道,“可惜你的手段依旧漏洞百出。”
说完靠近栏杆,对着楼下告发那幅《道子墨宝》并非当场所做之人说道,“楼下之人,为何宣称我的画并非当场所画?你果真亲眼所见我带着这画来的?”
全场十分寂静。
只听得那人应道,“我亲眼所见,你将此画藏于袖中。你在二楼隔间,除了与你同行之人,谁也未曾亲眼见你作画。”
王倩盼并不辩解,只道,“你是哪里人?从凉州而来?”说着侧过脸看了一眼恒桑央,恒家的封地便是在凉州,转过脸继而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带进来的画是那幅《道子墨宝》?”
那人一愣,不知如何去应,众人皆窃窃私语。
一旁的恒桑央冷笑道,“他是哪里人与亲眼瞧见有人带画进来,又有什么关系?莫非是有人心虚,故意扰乱视听?”
王倩盼并不回话,只继续道,“你还未回答我,你为何认定我带进来的画是那幅《道子墨宝》?”
“这幅画怎么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画出?你既然有心,必然是选择万全的画作。”那人道,“我还未指认你,你就心虚出言反驳,还强词夺理,想必是做贼心虚!”
王倩盼冷笑,“原来你是依靠猜测判定,果真有趣。不知在座有无熟读律法之人,这种推断是否作数?”
这时,在一楼的沈理大声说道,“我朝律法判定依靠人证物证,这位兄台指认这位姑娘携带画卷入内,可有证据?”
“我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假。”那人自然是拿不出证据,却依旧强硬,“在座之人那样多,我为何要平白污蔑你?”
王倩盼一时气急而笑,“阁下这种逻辑实在是奇怪,我不敢苟同。既然你说我坏了规矩,偷拿画作入场,为何不当场揭发我?此刻说亲眼所见,实在是居心叵测。”
旁人听到他们争论,皆议论纷纷。
有些人认为不当场揭发实在可疑,也有人认为这《道子墨宝》大有脱俗之风,恐难以在一个时辰作成。
这时,楼下一人出声道,“既然无法证明这幅画是否当场画成,便没有资格入选。若是这样的事传入帝王耳中,岂不是欺君之罪?”
有人认同。
一直观望的袁安怀此刻出声笑道,“并无证据的污蔑,竟然也能使人疑心。既然如此,我若说在场其他九幅画都是提前备好的,是否这些画全都不算数?”
沈理忙道,“这怎么行,我今年好不容易入选。如此轻率的判定,实在是辜负在场所有人。”
袁安怀拱手道,“如此轻率的判定,让人失了此次风头事小,名誉受损事大。这位姑娘所作之画实属佳作,便惹得人嫉妒怨恨,出言污蔑。”
楼下之人皆哗然。
恒桑央冷眼瞪着王倩盼,继而大声对袁安怀说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袁家六爷袁安怀,今日竟然在此遇见。素日里听闻袁公子疼惜貌美女子,今日瞧着果真如此。不过就算这位王倩盼生得俊俏,你也不该拿此事讨她欢心。身为王家嫡女,王倩盼竟然在这种大雅之宴上偷带画作,让人不敢苟同王家家风。”
“你身为恒氏女子,又是当今王后胞妹,应当学着王后母仪天下的风范,怎的听人挑唆几句,就开始指责王家家风如何?”彭雪柔见恒桑央气势汹汹,心中实在不快,明明是无中生,却偏要扯上世家的名头。
“听闻你体弱多病,怎的出来凑这个热闹?难怪,我才想起来你们是表亲姐妹,难怪如此亲近。王倩盼私自携带画作入场,你可知情?还是说,你们互相包庇?”
此刻,旁人都只当瞧好戏,世家王谢恒袁彭传承百年荣耀,虽谢家获罪宗门覆灭,但是王恒袁彭四家依旧赫赫有名。此次安都的诗画之宴,竟然这四家子弟都有前来,实在是难得。
可是除了世家,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清嫣一直没有出声,只瞧着这场闹剧,心中只感慨那王倩盼画技的确出众,若没有她那幅《道子墨宝》,自己的《元宵》必能进三甲。她不甘心输给世家女子,更何况是在谢灵东跟前。
而且全场下来,属上好绝顶之作的唯二,除了《道子墨宝》,便是谢灵东的那幅《千山暮雪》。若能借着那画,让谢灵东在在场名流之士中露脸,日后他的高升之路便会顺畅些。
站在长公主身旁的谢灵东也没有出声,眉头紧锁瞧着。
王倩盼按了一下彭雪柔的手,走至恒桑央跟前,低声笑道,“自那次菊园之事后,你依旧没有学会如何将故事圆得周全。听闻你过几日就要入宫,你如此单纯,我真替你担心。”
说完,王倩盼从二楼款款而来,走至大厅之中,拿起那幅《道子墨宝》递给原本在鉴画的翰林院的大人,“三位大人在翰林院当差,想必经验丰富。请各位大人瞧瞧,这幅画迹是新作还是旧作?”
翰林院之人是习画多年,自然知晓新作而成的墨迹与旧作的画不同,三人一一看过方才确认,“根据墨迹,可以断定这画的确是新作。不过,尚不能确定是否是一个时辰前。”
王倩盼点头,“的确,几个时辰之间的墨迹很难区分。”她将画接过,又递给了酒楼老板,“既然无法从墨迹确认作画的时辰,就请客栈老板确认纸质。画纸的原料之地、制作工艺皆会影响纸质,若不是同一批画纸,精通之人绝对能瞧出差异。”
客栈老板仔细对比后,说道,“这的确是方才翰林院带过来的画纸,还请三位大人过目。”
翰林院的三位大人将画纸对比,又让人备了水,在空白处洒水,仔细揭开三层画才皆点头,“这批画卷纸质是经过翰林院,为了更好保留与着色,有三层而成。可以断定这画并非提前带入,而是现场画成。”
众人皆哗然。
那位翰林院的中年人笑道,“姑娘年纪轻,想不到有如此深厚习画的功底。画圣之风不以装背为妙,只以墨踪为之。姑娘习得几分深意,实在是令人佩服。”
王倩盼笑道,“吴道子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方圆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小女子仰慕其名,不敢说得起深意,只是东施效颦罢。不过既然皆知这画是我所作,各位也不便选这画给帝王,免得沾染闲话。”
翰林院的人听了,皆笑道,“咱们只认这画好不好,旁的都不会理会。退一步而言,若帝王知道咱们为了避免听到闲话就将此等好画埋没,才是真正的欺君之罪。姑娘请回吧。”
王倩盼暗自感慨,翰林院的画师的确有文人之傲骨。可惜此刻不便,不然一同论画谈乐,岂不快哉!
见情况不妙,原本污蔑王倩盼的那人趁着一楼人多,悄然溜走。袁安怀也趁着无人注意,立马跟了上去,却在巷口遇见了同样跟来的沈理。
二人相视一笑,沈理对着袁安怀拱手道,“好巧好巧,竟然在此遇到安怀兄。”
袁安怀笑道,“果真好巧,试问沈理兄也是来巷子散步?”
“散步?我是来揍人的!”沈理愤愤道,“好好一个诗画大会,来的皆是名流之士,竟让这等小人搅扰。日后旁人提起今日之事,便会笑话我安都竟有如此见不得人好的小人。我定得揍他一顿。安怀兄,难道你是来散步?”
袁安怀摇头,“咱们君子所见略同,稍后还得回酒楼吃酒,这边还是快点处理完才好。”
沈理听到此言,很是兴奋,“我与安怀兄,还真是一见如故!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