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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版者前言

此书包含那名男子留下的一本笔记。我们称他为“荒原狼”,他曾多次以此名号自称。姑且不论他的手稿是否需要一篇导读性的前言,但至少对我而言,觉得很有必要在荒原狼的手稿前增添些内容,以尝试着记录下我对他的回忆。我对他知之甚少,尤其是对于他的过往经历和身世,至今我仍全然不知。但无论如何我得承认,他的人品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并且是让人心生好感的印象。

荒原狼是名年近50岁的男子。几年前的某天,他来到我姨妈家,想租一个配备家具的房间。他租下了顶层阁楼和旁边的小卧室。几天后,他带着两个行李箱和一个大书箱搬了进来,在我们这儿住了9到10个月。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若不是我俩的卧室彼此相邻,加上我们偶然几次在楼梯间或走廊上相遇,很可能我俩都没机会相识。因为这名男子很不好交际。迄今为止,我尚未见过如此不合群的人。他的确就像是一只他偶尔用来自称的荒原狼——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野性又胆怯,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胆怯的生物。后来,通过他遗留下的手稿,我才得知:缘于天性和人生经历的影响,他过着多么孤独的生活,以及他又是如何有意识地将这种孤独视为自身的命运。在此之前,通过几次与他短暂的接触和交谈,我其实对他已有一定的了解。我发现,我从手稿中获取的对他的印象,与之前和他本人的几次交往中,他给我留下的那些较为模糊、零碎的印象基本吻合。

荒原狼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向我姨妈租房时,我恰好在场。他来时正值中午,碗盘都还摆放在餐桌上。去上班之前,我尚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始终无法忘记,初次见面时他给我留下了多么奇怪、多么矛盾的印象。他拉了拉铃,接着从玻璃门走了进来。姨妈站在昏暗的前厅里,问他前来所为何事。而他,荒原狼,既没有即刻做出回答,也没有自报姓名,而是将他那线条分明、剃着短发的脑袋伸向上方,神经质地用鼻子四处闻了闻,说了句:“哦,这儿的味道真不错。”他微微笑了笑,我那善良的姨妈也回以一笑。我却觉得这问候语有点奇怪,对他心生了些许反感。

“哦,是这样,”他说,“我想看看您要出租的房间。”

当我们仨爬上楼梯去阁楼时,我才有机会更仔细地观察这名男子。他个头不高,可走起路来却像高个子般昂首阔步。他身着一件时髦、舒适的冬季大衣,打扮得相当体面,却也没有那么精致。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很短,零星有些白发。刚开始,他走路的样子让我看着很不顺眼。他走起来步履艰难,迟疑不定。这既与他轮廓鲜明的外形不相称,又与他说话时的语调和性情不相符。后来我才发现并了解到,由于生病的缘故,他走路有些费力。他面带一丝奇特的微笑——这一表情当时也让我相当不舒服——打量着楼梯、墙壁、窗户,以及摆放在楼梯间的一些高旧橱柜。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同时又觉得有点可笑。总而言之,这名男子让我觉得,他似乎来自一个我们比较陌生的海外国家。他觉得这儿的一切尽管都很不错,却又有点滑稽。我只能说,此人彬彬有礼,待人友善;对于屋子、房间、租金价格、早餐及其他一切,他都毫无异议,并很快欣然接受。但我觉得,他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陌生、令人不快或带有敌意的气息。他租下了顶层阁楼连同旁边的卧室,询问了关于暖气、供水、食宿服务和住房规定等事项。他非常仔细和客气地倾听着,同意了所有开出的条件,并提出要立即预付房租。然而在做这一切时,他显得颇为心不在焉,似乎觉得自己的举止有点古怪且不够严肃,好像租房子、与别人说德语对他来说是件不寻常又新鲜的事,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实际上正在思索着其他的事情。这就是我对他的最初印象。若不是某些细节将这种印象消除并修正过来的话,这真不会是什么好印象。打一开始,我就对这名男子的面容特别有好感。虽然显得有些陌生,但让我看着很顺眼。或许他的脸有些独特,略带伤感,但这是一张看起来头脑清醒、思想丰富、饱读诗书、充满智慧的脸。此外,让我对他消除敌意的原因还在于,虽然他那些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举止似乎做得有些牵强,但丝毫不带半点傲慢——而正相反,这些举动带着些几近感人、类似于恳求的意味,这其中的原委我后来才得知。而正是这一点,让我当时立刻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

还没来得及参观完两个房间并对一些细节进行商谈,我的午休时间就已结束,我得赶去上班。我起身告辞,留下他单独与姨妈待在一起。晚上回家后,姨妈告诉我,那个陌生人租下了房间,近日便会搬进来。但他有个请求:不要去警察局报备他的入住信息。因为警察局里那些烦琐的手续,譬如长时间排队等,对他这样一个虚弱的人来说有些难以承受。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对此事多么生疑,并告诫姨妈,不能接受这个条件。在我看来,这名男子对警察的畏惧恰恰与他身上的不被信任感和陌生感吻合,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我向姨妈解释,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所提出的这种有点奇怪的无理要求,她无论如何都不该接受,因为这或许会给她带来一些相当麻烦的后果。然而却得知,姨妈已答应了他的请求。她已完全被这个陌生人给迷住了,因为她对每一个租客都非常慈爱、和善,像个姨妈,更像位母亲。这种情感以前也曾被有些租客充分利用过。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时不时地会对这个新租客吹毛求疵,但姨妈每次都热心地为他辩护。

他要逃避警察局登记这件事总让我有点耿耿于怀,所以我至少得知道,姨妈对这个陌生人的情况,他的出身和来此的目的了解多少。尽管那名男子在我中午走后只待了一小会儿,但对他的情况,姨妈已略知一二。那名男子告诉她,他打算在我们这座城市待几个月,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参观一下城内的古迹。他只想短租几个月,这原本并不合姨妈的心意。但他显然已经博得了姨妈的好感,虽然他的举止有点古怪。总而言之,房间已经租出去了,我的反对为时已晚。

“他为什么说,这儿闻起来不错?”我问道。

我那偶尔会神机妙算的姨妈说:“这点我很清楚。我们这儿干净有序,充满了和睦、正派生活的味道,这点让他很满意。他看起来似乎对这种生活已不大习惯,因而有点惦念这样的生活了。”

那好吧,我想,我没意见。“但是,”我说,“如果他不习惯有序正派的生活,那怎么办?如果他不爱干净,到处弄得脏兮兮,又或是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那你怎么办?”

“我们看看再说吧。”她哈哈一笑。我只好作罢。

实际上,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尽管这名租客所过的生活绝非有序、合理,但他并没有给我们增添任何麻烦或是带来任何损害。直至今日,我们都还非常想念他。然而在内心里,在灵魂深处,这名男子却给我们,姨妈和我两人,带来了不少的困扰和负累。坦白地说,我很长时间都未能摆脱他所带来的影响。我有时晚上会梦见他,感觉内心被他彻底搅乱而深感不安——仅仅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尽管我已经喜欢上了他。

两天后,一名马车夫将这个名叫哈里·哈勒的陌生人的行李送了过来。其中有只皮箱非常精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一只低矮的大行李箱,看起来曾多次被带着去远游,它的周身贴满了许多不同国家的宾馆和转运公司的商号标签,且都已褪色泛黄。

之后,他本人也来了。我逐渐与这名举止古怪的男子熟悉了起来。起初,我没有主动去与他接触。尽管打第一眼见到哈勒开始,我就对他非常感兴趣,但在最初几个星期,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接近他或是与他攀谈。但是,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在偷偷观察这名男子,甚至纯粹是出于好奇,偶尔会趁他不在的时候,进入他的房间四处打探一番。

关于荒原狼的外貌,我前面已做过一些描述。第一眼看见他,你会立刻觉得这是个举足轻重、不同寻常、才智不凡的人物。他的眉宇间充满智慧,极为温柔且机灵的神情显现此人的内心生活充满趣味且异常动荡、活跃和敏感。与他交谈时,他若能不再拘谨,克服陌生感,说出富有个性的独特话语(当然,这种情况不常出现),那我们这种人就只能立即甘拜下风。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多,思考问题时具有近乎冷静的客观性,深谋远虑、稳妥全面。这样的特点唯有那些真正的智者才具备,他们不爱慕虚荣,不肆意张扬,从不企图说服别人或自以为是。

我想起他住在这里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所讲过的一句话,但其实并不是从他的嘴,而是从他的眼神中流露的无声之言。当时有则通知说,某个著名的历史哲学家兼文化批评家,一位享誉欧洲的男子,将在学校大礼堂做个演讲。我成功地说服了原本毫无兴趣的荒原狼一起去听。我们一道前去,并排坐在礼堂里。当演讲者一踏上讲台开始致辞时,他那过分修饰的装束和自命不凡的姿态让有些听众大失所望,他们原以为他是位预言家。随后,他开始演讲,首先对着听众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对有如此众多的人士到场表示感谢。此时,荒原狼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对演讲者的这些话语和对他整个人的批评,哦,这真是令人难以忘怀又可怕的眼神,这里面所包含的深意估计都能写本书了!这眼神不仅仅批判了那个演讲者,而且以它那尽管温和却又逼人的讽刺将那个著名学者贬得一无是处。这还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与其说这眼神充满讽刺,倒不如说充满悲哀,甚至是种深不可测、绝望至极的悲哀。一种寂静的,在一定程度上确定无疑,并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习惯和形式的绝望是这眼神所包含的内容。它不仅用其绝望般的神圣看穿了那名演讲者,还讽刺和终结了眼前的局面、听众的期待和情绪、预告里那个有些狂妄的演讲题目——不,荒原狼的这一眼看穿了我们整个时代,看穿了我们所有的碌碌无为,所有的钻营牟利,所有的虚荣自负,看穿了我们傲慢、浅薄的精神世界里一切肤浅的游戏。——啊,遗憾的是,这一眼看得还要更加深远。它看到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在文化上的缺失和无望,它还直达人类的心脏。在这短短的一秒内,它意味深长地道出了一个思想家,一个或许是学者的人对尊严、对人类生活意义的所有疑虑。这眼神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猴子!瞧,这就是人类!”所有的名誉,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精神成就,所有人性中追求崇高、伟大、恒久的付出与努力一瞬间轰然崩溃,俨然成了一出猴子把戏!

叙述这件事让我有些超前地提到了哈勒最重要的特点。这其实违背了我原先的计划和意图。我本打算在讲述我与他一步步相识的过程中逐渐将他的形象全部展现给大家。

既然我已提到了哈勒的重要特点,那么再继续描述哈勒身上那种神秘的“陌生感”,再详细讲述我是如何渐渐感知和觉察到那种陌生感以及那种不同寻常、程度极深的孤独感背后的原因和意义,就纯属多余了。这样更好,因为我想尽可能地退居幕后。我既不想写自白书,也不想叙述小说或进行心理分析,而只是想作为一名见证人,为展现这位留下荒原狼手稿的奇特男子的形象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打第一眼见到他——当他走进姨妈家的玻璃门,奇怪地伸出脑袋,称赞屋子里的气味很好闻时——这名男子身上的与众不同便已引起了我的注意。而我最初的本能反应是反感。我察觉到,这名男子不正常,在精神、情绪或性格上有缺陷。我的姨妈与我不同,她算不上是个知识分子,却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出于健康人的本能,我对此有些防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防御渐渐被同情所取代。看到他受尽孤独的煎熬,心灵不断走向死亡,我对这个长期备受折磨之人产生了恻隐之心。在此期间,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个受苦者的病根并不缘于他天生的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是由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不能达到平衡所致。我发现,哈勒是个受苦的天才,按照尼采的说法,他在自己的身上培养了一种独特、无限、非凡的受苦能力。同时我还认识到,他悲观的基础不是蔑视世界,而是鄙视自己,因为在他毫不留情、全盘否定地批评各种机构或各式人物时,从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首先指向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首个对象便是自己……

在这里,我得从心理学的角度做个补充说明。尽管我对荒原狼的生平知之甚少,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测,他的父母和老师既慈爱又严厉和虔诚,他们将“摧毁意志”作为教育的基础。然而他们未能成功地摧毁这名学生的个性和意志,因为他太坚强不屈,太骄傲和聪慧。这种教育方式不但没摧毁他的个性,反倒教会了他自我仇恨。他终其一生都把他想象力的全部天赋和思维能力的整个力量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高贵的对象。因为在这点上,他完全是个基督徒,是个殉教者。他将所有辛辣尖锐的言辞和批评、所有的恶意和仇恨最先给予自己。而对周围的人,他则不断勇敢地、认真地尝试着去爱他们,正确评价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爱你周边的人”与他的自我仇恨一样,已深入其骨髓。因此,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范例,它证明:不能爱自己便不能爱他人,自我仇恨也同样如此,它最终会与极端的利己主义一样,使人陷入极度的孤立和绝望。

是时候将我的想法搁置一旁,说说实际情况了。通过我自己的窥探和姨妈对他生活方式的一些评论,我对哈勒先生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我很快发现,他思想丰富,饱读诗书,但没有一份实际的职业。他总是睡懒觉,时常近中午才起床,然后穿着睡袍从卧室走到客厅。客厅是个宽敞、舒适的阁楼,有两扇窗户。他搬来没几天,这客厅看起来就与其他租客居住时完全不一样了。里面堆满了东西,并且与日俱增。四周的墙壁上挂有许多画,用图钉钉着一些图纸,偶尔还会更换着贴上一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墙上还挂有一组德国南部的风景照,拍的是德国的一座小城,显然是哈勒的故乡。其中还有几幅颜色绚丽的水彩画。后来我们得知,这些水彩画竟出自哈勒之手。此外,还有一张年轻美貌的女士或者说女孩的照片。有段时间,墙上还挂有一张泰国的佛像,后来被换成米开朗琪罗的《夜》的复制品,继而又被换成一张圣雄甘地的肖像。不仅大书柜里塞满了各类书籍,就连桌子上、精致古老的折叠写字板上、长沙发上、椅子上和地板上也都是书,书里面还夹着时常更换的便笺。他的书籍在不断增多,因为他不仅会从图书馆扛回整包整包的书,还会时常从邮局收到包裹。住在这间房里的男子或许是名学者。整个房间弥漫着雪茄味,烟灰缸和抽剩的雪茄随处乱扔,这也符合学者的特点。大部分书籍并不是高深难懂的学术著作,而是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有段时间,他经常躺卧的那张长沙发上摆放着厚厚六大本书,那是一套出版于18世纪末的作品全集,名为《从梅梅尔到萨克森的索菲恩斯游记》。歌德全集和让·保尔[1]全集似乎被翻看过很多遍,他也好像经常阅读诺瓦利斯[2]、莱辛[3]、雅各比[4]、利希腾贝格[5]等人的作品。几部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里夹满了写着字的便笺。那张略大点的书桌上凌乱地堆积着许多书籍和文件,当中时常会摆放一束花。桌上还放着一个总是布满灰尘的水彩盒,旁边有几个烟灰缸,当然还有各式装着饮料的瓶子。其中一只外面有个秸秆编织套的酒瓶时常装有意大利红酒,那是他从附近小店里打回来的。偶尔还会在他屋里见到勃艮第葡萄酒或马拉加酒。我看见有只装有樱桃烧酒的大腹瓶很短时间就几乎空了,然后被扔在房间的角落,剩下的再也没喝,瓶身上积满灰尘。我不想为我所做的偷窥举动做任何辩解,并且坦白地承认:在最初阶段,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虽有精神追求,但虚度光阴、生活放纵。这引起了我的反感和猜疑。我不仅是个普普通通、生活按部就班、习惯于工作和精确的时间分配的人,而且我也不喝酒、不吸烟,所以比起房间里的那一片狼藉的混乱,哈勒的那些酒瓶更让我心生厌恶。

与他的作息和工作一样,这个陌生人的饮食也非常随性,毫无规律。有时,他足不出户,除了早晨喝杯咖啡外什么也不吃。姨妈偶尔发现,他用餐后唯一留下的就是块香蕉皮。可有些时日,他又会跑去高档的饭店或郊区的小酒馆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状况看起来不佳,除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上下楼常常颇为费力外,他似乎还受到其他病痛的折磨。有一次他顺口提到,多年来,他一直消化不良,也睡不安稳。我觉得,这主要是他酗酒导致的。后来,我曾偶尔陪他去酒馆,目睹他是如何毫无节制地往肚子里猛灌酒。但无论是我或是其他人,都未曾见他真正喝醉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俩第一次接触时的情景。此前,我们同住一屋檐下,房间相邻,仅仅相识而已。有天晚上,我从店里回来,吃惊地看见哈勒先生正坐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台阶上。他坐到最高的台阶处,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以便让我过去。我问他,是否身体有恙,并表示愿意陪他上楼。

哈勒看着我,我发觉,我将他从某种梦境中唤醒了过来。他慢慢地露出微笑,那迷人又带些苦涩的微笑常常会使我变得心情沉重。随后,他请我在他身边坐下。我谢绝了他的邀请,表示自己不大习惯坐在别人家的楼梯上。

“啊,是的,”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您说得有道理。但请您等会儿,我得告诉您,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屋子一楼的前厅,那儿住着一名寡妇。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铺着镶木地板,靠墙摆放着一个高大的硬木橱柜,上面镶着旧锡皮。柜子前的地板上立着两个低矮的架子,上面放着两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那两盆植物看起来非常漂亮,而且始终修剪得干净雅致。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两盆赏心悦目的植物。

“您看,”哈勒继续说道,“这个摆着南洋杉的小前厅,闻起来如此沁人心脾,我每次路过这儿都想止步不前。您姨妈那儿也香气宜人,整齐干净,可南洋杉这儿被擦洗得明亮洁净、一尘不染,让人不忍触碰,这儿简直光可鉴人。每次走到这儿,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您闻到了吗?地板蜡、松节油的留香与那硬木柜、清洗干净的植物叶子以及所有的东西混在一起,散发一种香气,这香气正是市民阶层在洁净、细致、认真方面,以及在细微处体现的责任感和忠诚达到极致的表现。我不知道谁住在那儿,但在那玻璃门后肯定是个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天堂,里面住着的市民谨慎又令人感动地专注于微小的习惯与责任。”

他见我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请千万别认为我是在讽刺!亲爱的先生,我绝不会去嘲笑这种市民习性和秩序。诚然,我本身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非这个世界。在养了这么一棵南洋杉的家里我可能一天也待不下去。可即便我是只又苍老又有些可怜的荒原狼,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也来自市民阶层,她养花,负责房间、楼梯、家具和窗帘的清洁工作,尽力将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松节油淡淡的香气和南洋杉让我想起了这些。我有时会坐在这儿,看着这个有序、宁静的小花园,为有这么一块地方的存在而感到高兴。”

他想站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我扶了他一把,他并没有拒绝。尽管我依旧保持沉默,却像姨妈之前那样,已被这名奇特男子身上时而具有的魅力所吸引。我们一起慢慢地走上楼梯,来到他房门前,他掏出钥匙,非常亲切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呃,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您知道的,我生活得有点偏离常轨,有些边缘化。但我相信,您对书之类的东西也感兴趣。您姨妈曾告诉我,您毕业于一所文理高中,希腊语学得相当不错。今天早上我刚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可以给您看看吗?相信您也会喜欢。”

他将我请进了房间,里面弥漫着浓烈的雪茄味。他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翻找着。

“这句也不错,非常棒,”他说,“您听听这句:‘人类应为痛楚而自豪——每种痛楚都是我们重要的回忆。’太精美了!比尼采还早八十年!但这不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句子——您稍等——找到了。这句:‘多数人在学会游泳前都不想游泳。’这不滑稽吗?他们当然不想游泳!他们是陆地动物,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因为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思考!将思考当作首要事务的人或许能在思考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但他将陆地与水域混淆了起来,终将溺水而亡。”

我被他吸引住,对他产生了兴趣。我在他那儿待了一小会儿。打那以后,当我们在楼梯间或街上相遇时,总是会短暂地聊几句。起初,就像那次在南洋杉前一样,我总感觉他是在讥讽我。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就像对那南洋杉一般,极其尊重。他深信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水中游泳,深信自己无依无靠,因此偶尔看到市民阶级的日常行为,例如我准时去上班,或是用人、电车检票员说的话都能着实使他激动不已,毫无讥讽之意。刚开始,他那种老爷和公子哥儿的性情、那种游戏般的多愁善感让我觉得格外可笑和夸张。但渐渐地,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处于真空中,过着奇特、如荒原狼般的生活,因而真心赞赏和喜爱我们这个小小的市民世界。他将这个世界视为一个稳定、安全之所,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就像他永远无路可去的家乡与和平之地。每一次,他都会无比尊敬地向我们的门卫,一位正直的女士,脱帽致意。每当我姨妈与他聊天,或是提醒他衣服该修补或大衣上松脱的扣子得缝牢时,他总是异常认真地倾听,似乎在做巨大而无望的努力,试图从一条缝隙挤入这安宁的小小世界,在这里逗留片刻,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在南洋杉那儿第一次与他交谈时,他就自称为荒原狼。这让我感到有些诧异和不解。这算是什么称谓?!习以为常后,我不仅接受了这个词,而且很快在私下、在脑子里也只称他为荒原狼。迄今为止,我想不出其他更适合这个人的称谓。一只因迷路来到我们这儿,来到城市开始群居生活的荒原狼——这个比喻用在他身上,形容他的胆怯与孤独、他的狂野与不安、他的思乡之情与无家可归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有一次,我有机会观察了他一整晚。那是在一次交响音乐会上,我意外地发现他竟坐在我的附近,他没有注意到我。音乐会刚开始时,演奏的是亨德尔的作品。那是一首非常和谐、优美的乐曲,而荒原狼却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既没专注于音乐,也没关注周围。他走神、孤独、拘谨地坐在那里,垂着头,面带冷静但充满忧虑的神色。随后演奏起另一首乐曲,是弗里德曼·巴赫[6]的一首小交响曲。这时,我大为惊讶地发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这个异乡人便露出了一丝微笑,陶醉于音乐之中。他听得很投入,看起来非常幸福,就像沉浸在美梦中。这情境持续了约十分钟。我光顾着看他而无心欣赏音乐。乐曲终了,他如梦初醒,挺直了身板,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似乎想离场,但仍坐着未动,直至音乐会结束。最后的曲目是雷格尔的一些变奏曲,许多人觉得这音乐有些冗长烦闷。荒原狼也是如此。刚开始,他听得很专注,也很开心,不久便重新蜷进座椅。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但这次,他看起来并非梦幻般地幸福,而是显得悲伤,甚至有些生气。他的神情重又变得疏离、空虚和呆滞,看起来苍老多病,怏怏不乐。

音乐会结束后,我在街上又看见了他,于是便尾随在他身后。他蜷缩在大衣里,愁眉不展,疲惫不堪地朝着我们所住的城区走去。在一个破旧的小酒馆前,他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手表,然后走了进去。我一时心血来潮,也跟了进去。他在一张颇有小资情调的餐桌旁坐了下来,老板娘和女招待像看见熟客般与他打了声招呼,我也上前向他问好,坐到他的旁边。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是喝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告诉他,我也去听了音乐会,他却没接茬儿。他看了看我水瓶上的标签,问我想不想喝红葡萄酒,他请客。当他听说我从不喝酒时,脸上再次露出无助的表情,说道:“啊,您做得对。我也曾清心寡欲地生活过几年,还节食过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我又受到了水瓶座的影响,这是个阴暗潮湿的星座。”

我开玩笑地回应了这个影射,并表示,自己对他居然信奉占星术感到难以置信。他又用那过于客套、时常让我觉得受伤的语气说道:“完全正确。真可惜,我连这门科学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辞,离开了酒馆。他直到深夜才回家,但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一如既往,且和平时一样,他没有立刻上床就寝(我住在他隔壁,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而是开着灯在他的客厅里待了约一个小时。

我还记得另一个夜晚。那天,姨妈外出,我独自在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士,说找哈勒先生。这时,我认出她正是他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位女士。我将她带到荒原狼的房门前,便回到自己房间。她在楼上逗留了片刻。没多久,我听见他俩有说有笑地一起下楼出了门。我非常意外,这个隐居者居然有情人,而且如此年轻、美貌和优雅。我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对他和他的生活所做的种种猜测是否准确。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独自一人回了家,拖着沉重的脚步,沮丧、吃力地爬上了楼。随后,他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不停地在客厅里缓慢、轻声地来回踱步,长达几个小时之久。他屋里的灯几乎彻夜未熄。

他们是什么关系,我一无所知,但想补充一点:后来有一次,我在城里的街上又曾见到他与那位女士走在一起。他们手挽着手,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那张忧愁、孤独的脸有时也能如此帅气,甚至有些孩子气,这让我再次感到惊奇,同时也理解了那位女士和姨妈为何会对这名男子满怀同情之心。他那晚回家时又是那般悲伤和痛苦。我在房门口遇到他,见他像有时那样,腋下夹着一瓶意大利葡萄酒。那晚,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了半宿。他过着一种多么孤独、无望又毫无防御的生活啊!我可真为他感到难过。

好了,闲话少说。无须再花费更多的笔墨来赘述荒原狼过的是种自杀式的生活。然而,我却不相信他离开我们后自杀了。有一天,他结清房租后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再也没回来。从此,他杳无音信。我们一直保管着寄给他的信件。他唯一留下的,是一份他住在这里时所写下的手稿,上面还写了几句留言,说将这份手稿交由我全权处理。

我无法考证哈勒手稿中所讲述的经历的真伪,但我确信,这里面大部分内容是虚构的。但这种虚构并非随意的杜撰,而是一种尝试,想借助可见的事件来描述他的内心活动和感受。哈勒手稿里那些虚构出来的事件很可能就发生在他住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而且我相信,它们是以一段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们这个租客的举止和外貌的确都变化不小。他经常不在家,有时彻夜不归,连他的书也没碰过。我偶尔遇见他时,他看起来极富活力,变年轻了,有几次简直就是一副快乐开朗的模样。但不久后,他又会变得极度意志消沉,整天躺在床上,茶饭不思。那期间,他的情人又来看过他,两人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惊动了整屋子的人。第二天,哈勒还为此来向姨妈表示歉意。

是的,我坚信他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他还在某个地方,拖着那沉重疲惫的脚步在陌生的房子里上下楼梯,在某个地方凝视着擦得锃亮的镶木地板,凝视着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南洋杉。他白天坐在图书馆中,晚上泡在酒馆里或躺在租来的长沙发上,听着窗外的世界和人们的生活。他自知被排除在外,但不会自杀,因为残余的信仰会告诉他:他必须将这种不幸、这种内心难熬的痛苦饱尝到生命的终结,而且,他必须因这种痛苦而亡。我时常想念他,他没有使我生活得更轻松,他也没有能力支撑和促进我的内心变得坚强和喜悦,哦,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不会像他那样生活,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过着一种平凡普通,但富有保障、充满义务的生活。所以,我和我的姨妈能平静、友好地去想念他。有关他的事情,姨妈比我知道得更多,但始终把它们埋藏在她善良的内心。

哈勒所写的手稿富有奇特的想象力,有的病态,有的文字优美、思想丰富。我不得不承认,倘若这份手稿是偶然落入我手中,并且我不认识它的作者,肯定早就被我愤怒地丢弃了。但因为与哈勒相识,所以我能够看懂一部分,乃至赞同其中的观点。如果单单将这份手稿看作某个可怜的抑郁症患者的病态幻想,那么我定会犹豫不决,是否该将它公之于世。然而,我在此手稿中看到了很多,它是一个时代的文献,因为哈勒的精神疾病——如今我才知晓——并非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病症,是哈勒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疾病。会身染这种疾病的似乎绝非只是那些软弱、无足轻重的人,恰恰是那些最坚强、最聪明、最具天赋的人反而更容易受到侵袭。

无论这份手稿里的内容有多少来源于真实的经历,它是一种尝试,力图不以回避或粉饰的方式去克服这巨大的时代疾病,而是将这种病症描述出来。严格来说,撰写这份手稿真可谓一次穿越地狱之行,是一段时而害怕、时而又无畏地穿越黑暗的心灵世界中各种混乱的旅程,需凭借横穿地狱、敢于对抗混乱、至死承受不幸的意志力。

能够领悟到这点,是因为哈勒的一席话给了我启示。有一次,当我俩聊到中世纪的残暴现象时,他曾对我说:“这些行为实际上并不残暴。中世纪的人或许会觉得我们当今的整个生活方式更为残暴、可怕、野蛮、令人憎恶!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风俗和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各有柔和与强硬、甜美与残暴之面,都认为某些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也都容忍一定的弊端。唯有处于两种时代交替之时,在两种文化、两种宗教发生冲突时,人类的生活才会成为真正的苦难和地狱。倘若一个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人不得不生活在中世纪,他必定会痛苦得窒息而亡,正如一个野蛮人,如果生活在我们这个文明时代,也必然会透不过气来。有些历史时期,当整整一代人都陷于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间时,对他们来说,所有合乎情理的东西,所有的社会道德、安全感和无罪感都将不复存在。当然,并非每个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像尼采这样的天才,注定要早一个时代承受当今的痛苦——他曾经孤独承受且不被世人所理解的那些痛苦,如今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承受。”

在阅读那份手稿时,我时常回想起这段话。哈勒这代人恰恰生活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他们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和无罪感,注定要将人类生活中所有的可疑之处提升为个人精神上的烦恼与苦难,并一一加以深刻体验。

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他的手稿能给予我们的意义。于是,我决定将它公之于世。顺便提一句,我既不想为这份手稿做辩护,也不想对其做判决,唯愿每位读者能依据自己的良知来加以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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