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十里,彩灯高挂。
本该是锣鼓喧天的喜堂,只因我和段杞年的到来,变得静寂无声。新郎面白如纸,喜娘不知所措,司仪那声“送入洞房”生生卡在喉中,宾上众客皆神色诡异地看着我们。
后院的李掌柜,眼珠子瞪得比铜钱还大。前街的金银商吴老板,端着一杯酒忘了喝,看见我俩像见了鬼。手一抖,那酒盏就“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我抬头问段杞年:“师兄,什么状况?”
段杞年默然不语,容色沉静得如一潭闲水。然而就在这当口,王家大小姐已经将喜帕从头上扯下,梨花带雨地向段杞年扑了过来:“段郎,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你好苦啊——”
没错,她就是新娘,听说她今天是哭着被人架上喜轿的。
众人哗然,而我恍然大悟——敢情他们都以为我和段杞年是来劫新娘砸场子的?
王家夫人两眼一翻,昏死在上席,而王家老爷很应景地大喊一声:“狂徒!你们来做什么?”
新郎官更是不消说,他颤抖的手指指着我们,招呼家丁:“来人,将他们两人打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家大小姐已经扑至跟前,喜服上金红色的流苏摇晃着,在阳光下煜煜生辉。没等她开口说第二句话,我抬手掐了一个定魂诀。瞬间,岁月凝结,时光静止,人人都如泥塑一般僵在原地。
段杞年上前,抬手在她眼前一晃。金光一闪,她眼中渐渐清明,一枚桃花瓣从额前落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是中了桃花姬的法术。”他说。
桃花姬的法术,我早有所耳闻。据说那是一种魅惑人心的妖术。施法者只要念出咒语,吹出一枚小小桃花沾在人的额头上,就能操纵那个人的情思,想让她爱谁,她便会爱谁。
更可怕的是,那股爱意就如邻街王大爷的糖画,黏人黏得至死不休。
有人用了法术给王大小姐,让她对段杞年死心塌地?
我问:“那现在法术解了?”
段杞年“嗯”了一声,转身提步,却停在那张绣着鸾凤的喜帕旁。
只是有一瞬间的犹豫,他便弯腰从地上捡起喜帕,洁白如玉的手指掸去上面的灰尘,为王家大小姐重新盖在螓首上。
喜帕渐渐掩住了那张娇美的脸,连同泛着泪光的丹凤眼。帕子上的流苏晃来荡去,像谁的一颗不安分的心。
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错觉,也许她并不是单相思,而段杞年也不是那么铁石心。
说起王大小姐对段杞年的这段孽缘,我觉得,师父也有份儿责任。
师父是司情仙君,主掌人间婚姻嫁娶,是天界的上仙。而我和段杞年是座下的两名徒弟——金童和玉女,尚未得道的人界散仙。
所谓散仙,就是已经修成仙身,但尚未任职的得道高人。散仙存在于其他人界、魔界和妖界,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天界弄个仙职混混,毕竟只有天界的上仙才是最尊贵。
师父说,大隐隐于市,所以我们应该去人间修道,哪里热闹哪里去,哪里有烟火气就住在哪里。于是这一隐,就隐在了人界,也隐出了诸多麻烦。
麻烦的根源还是我的师兄——段杞年,他长得太过俊俏了。一双眼瞳如墨玉,目光清棱棱直冷到人的骨头里去,加上他颀长身形如一棵青松,气质卓然淡定,整个人就如天边的霞云,只能看不能近,更是增添了一抹神秘气质。这样的师兄,美折了许多闺阁女子的心,短短几日就倾倒了整个帝都的蜂蜂蝶蝶。
我想吃水果的时候,从来都不需要花银子去买。只要让段杞年在车上一坐,马车后面嵌上一个车斗,一路上都会有女子扔水果上来。后来有擅女红的小女儿动了心思,将所投掷的水果都先用绣有芳名的绣帕裹了。远远看去,那一车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掷果盈车的传说,也不过如此吧。
在诸多绣帕中,当数王大小姐的最多。她的绣品比其他女子用料要好,是上好的蜀绣,右下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娟秀的名字,思琴。
妾名思琴,偶一见君,日日思情。名字起得真是贴切。
王大小姐对段杞年死心塌地,为了嫁他,不惜一哭二闹三上吊。眼看这场大婚要以王大小姐以死明志为结局,师父忙派我和段杞年来解了王大小姐的心结。
“师兄,解了桃花姬的法术,她也未必就会对你心如死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谁能说,王大小姐对师兄不是真心实意?
“无妨,我还念了忘情诀。”段杞年捡起那瓣桃花放在袖中。
忘情诀,也是师父教给我们的一道仙术。只要念动此诀,就可以消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情意。我目瞪口呆,道:“你狠。”
他不答,一甩袖子阔步走出喜堂,没有丝毫的牵挂。同时,他还念动了解开定魂决的咒语。
身后喧哗声顿起,司仪的那声“送入洞房”终于喊了出来,也再也听不到王大小姐的哭声,仿佛没有人记得我和段杞年曾来过。
那些喧嚣中,最多的是声声道贺,恭祝贾家公子觅得良缘,王家小姐终栖良枝。
圆满大吉。
我跟在段杞年身后,看着他淡漠疏离的背影,恍然如梦。
他真的对王大小姐没有动过心?若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那道忘情诀,又怎会在最后关头才被他念出?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他本是无情之人,王大小姐又何必痴心错付,白白让世人笑话。
可是我呢?我的痴心又该如何着落?
我攥紧袖子,心里一遍遍说:花舒颜,如果忘情诀对你也有用,那该有多好。
蓦然,领口一紧,双脚悬空,段杞年竟然回过身将我一把拎起。耳边是他清冷的嗓音:“阿舒,想什么呢?”
离得近了,鼻翼间还是溢满了松竹的清香,是段杞年的衣袍熏香。我脸一红,放弃了挣扎:“在想师兄你这个人好生无趣!”
“我哪里无趣?”
“不懂得怜香惜玉,就是无趣!”衣领的紧窒让我涨红了脸。
他一怔,目光渐渐森冷,像是要杀了我。
“再、说、一、遍。”段杞年笑得阴森森,一字一句地道。
不懂得怜香惜玉,好生无趣——这句话是有渊源的。我曾经怀疑,他会因为这句话而记恨我一辈子。
没错,打小时候起,我就一心一意地爱着段杞年,可是他不爱我。
刚认识那年,段杞年扬言要卖了我,师父气得要罚他。我讪笑着劝:“师兄是说笑呢,说卖还不是没卖吗?”结果段杞年翻了个白眼:“太丑,没卖掉。”
十年前,我暗示段杞年,他是金童,我是玉女,金童和玉女是这世上最暧昧的一种关系。结果段杞年说:“你是玉女,不过是玉米的玉,不是美玉的玉。”
前年除夕,我向段杞年告白。结果他问:“你喜欢我哪一点?我改。”我答:“我就喜欢你对我冷冷淡淡。”他叹气:“这个不能改。”
太没天理了。师父明明说,九天之上的七仙女都没我好看呢。
百般纠结中,我偷偷问师父:“师兄不懂得怜香惜玉,好生无趣,难道他好男风?”
隔墙有耳,段杞年将这句话给听了去,一个月没给我好脸色,之后处处给我下绊子。
不过这事也怪我,谁让我一时顺口将这句禁忌之言吐了出来了呢?如今,我被他拎在半空,也只好苦着一张脸道:“师兄我错了,你不好男风,你是直的。”
此言一出,他气得将我抬高,松手,于是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不懂得怜香惜玉,好生无趣,这句话就是在说你!”我揉着刺痛的臀部,向他的背影大喊。
谁想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卷起一阵平地风,将我裹挟到身边,然后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阿舒,和我一起去捉桃花姬。”
过分,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对我和颜悦色。
奇怪的是,我和段杞年几乎嗅不到桃花姬的妖气。
唯一可以让我们有迹可循的,只有从王家大小姐额上脱落的那枚桃花。粉色娇艳的花瓣,躺在掌心里灼目得很。
“师兄,要不我们改天再捉桃花姬?”我打着哈哈,瞄了一眼段杞年。他这次出人意料地长叹一声:“一刻也耽搁不得……情债多得负担不起了。”
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顺着那朵桃花上的一些蛛丝马迹,我和段杞年追寻至一座深宅大院。他将浅金色袍袖一笼,笃定地道:“就是这里了。”
朱门金钉的大门上方,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南王府。龙飞凤舞的隶书,走笔张扬,落笔遒劲,将皇家威严彰显得淋漓尽致。
我又继续苦劝:“师兄,散仙不可扰乱人间秩序,要不我们白天再来?”
“不行。”
短短的两个字之后,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领,纵身跃上王府墙头。袖袍挥洒划作一道优美的弧线,便带着我踏屋脊,栖枝头,闯进那重重楼阁中。
我内心十分崩溃,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明天的八卦头条一定是——《江湖向皇权论起巴掌,神秘男女昼闯南王府》。
散仙不能扰乱人间秩序啊!师兄你就不能有策略一点,弄个夜探吗?再不济,我们装作江湖术士直接走偏门也行啊!
或者,师父教你的障眼法呢……
还未等我想出个头绪,就听到“嗖”的一声,一枝冷箭破空而来,擦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生疼生疼的。还有士兵在下面喊:“来人啊,有刺客!”
果然被发现了。
我咬牙伸出两指,打算念一个定魂决,然后把这些官兵的记忆给消去。谁想段杞年一把攥住我的手,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许使用半点仙术!”
“为什么?”我傻愣愣地问。低眸一看,身后跟着大把的追兵,个个凶神恶煞。前方传来利刃和盔甲相互摩擦的铿锵声,看来我们要面临一场围剿了。
段杞年那厮揪紧我的衣领,奋力一跃,就冲上了九天云霄。强大的气流冲得我睁不开眼睛,疾风狠狠刮在脸上,让我呼吸也极为不畅。
等在云端上站定,我抹了一把脸,脱口而出:“你疯了!”
段杞年不以为忤,指着下面的南王府道:“怎么样,看出什么了吗?”
南王府依山而建,绕着一弯碧水,处处都是人间胜景。我往下一望,只见王府中亭台楼阁不绝,像密密麻麻棋盘格子,哪里看得出什么来?
我一头雾水,只好问他:“看什么?”
“看守兵都集中在哪里啊。”他慢悠悠地答。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守兵像一队队的蚂蚁,在王府里四处游走。但是大多数守兵还是集中在偏东南的一处院落中,黑压压一片,严整以待。
“你是说这处院落有问题?”
“是啊,”段杞年微微颔首,“桃花姬喜人间繁华,若是躲在王府里,定是攀附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所以我才会先探他一探,守卫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那个大人物所在了。”
我伸出大拇指:“高,师兄就是高!”
“那就随我去捉妖。”他狡黠一笑,那双凤眼煜煜生辉,生出的风华绝代难忘。
我微微红了脸。
我和他一同念起隐身咒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那处院落。院落内外一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封锁。经过那些如临大敌的守卫时,我向他们吐了吐舌头拌鬼脸,结果被师兄一把揪住耳朵。
“正事要紧。”他说。
我无奈地跟上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院子果然布置得与众不同,进了月亮洞门就是一片茂林修竹,隐约可闻潺潺水声。待行至尽处,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江南园林佳境,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透着大气。
那屋堂自然不消说,檐角如牙,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显赫。待掀了帘子进去,也没看到什么服侍的婢女,只嗅到屋内燃着一缕甜香,很是醉人。
“好香,是什么香料?”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薰炉。
“这边。”段杞年手捧那朵桃花,拈指一算,很是笃定地拉着我走向内厢。最后出现在眼前是一挂天水碧的纱幔,层层叠叠的,遮住了屋内的情形。
看来那桃花姬就在这纱幔之后了。可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一丝可疑的喘息,接着纱幔后传来一声低笑:“王爷,我美不美?”
“美,美……”南王爷的声音充满了欲望。
我用食指在眼前划了一个圈,一股金色荧光划过,于是那些纱幔就再也不是障碍。透过重重纱幔,我看到一个美人站在南王爷面前,正风情万种地解着那件玲珑小裳。
慢慢的,香肩半露。
那美人极美,身姿窈窕,腰若束素,长长青丝用一根碧玉簪随意绾了,映得那身凝脂雪肤更加诱人。她用两根手指头挑起腰间的一根丝绦,媚声问:“王爷,还要妾身解这个吗?”
“要,要。”南王爷两眼眯了起来。
“那王爷可要按照事先约定,明日向皇上请求,出兵攻打天池一带!”美人加重了语气。
南王爷笑容一僵:“美人儿,天池是仙地,所在的天池山被蛇魔族给占了,本王有几个胆子去征战?”
“天池的蛇魔族不是正统,是被魔界赶出来才栖身在天池的。他们在白天的时候法力最虚弱,王爷门客中有得道高人,又怎能怕几个魔贼嘛。”
南王爷眼神闪烁,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美人儿,他们在仙地就让他们在仙地好了,我们寻我们的快活。”说着伸手一捞,就将美人拥进怀里。
眼前的景象春色荡漾,我暗忖,难怪这屋子里一个婢女都没有。
我回头,看到段杞年的脸有些发红,就像是白玉染上一层霞光。这模样俊得我立即将捉妖的事情抛到脑后,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花舒颜啊花舒颜,现在应该一边喊着“讨厌”,一边扑到他怀里揩油吧?
我正要扑过去,忽然看到段杞年脸色大变,忙扭头看去。只见纱幔后,那个美人冷笑一声,口中喃喃自语,指头上嫣红的丹寇上便飘出一枚桃花,直直往南王爷额头上飞去。
桃花姬!这正是那个迷惑人心的妖术!
段杞年身形矫健,一纵身跃进纱幔,伸手拈住了那枚桃花。粉嫩娇艳的桃花,在他手心里立即化为齑粉。
美人回头,一怔,那目光就胶着在段杞年面上。
“是你?”她语气凌冽。
而段杞年也是神情复杂的模样。
他们认识?我大吃一惊。
美人倒是最先反应过来,抬手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白光一闪,那簪子便变作一柄长剑。她执剑劈来,剑风凛冽。
天分不错,剑也是好剑,可惜还是输了我和段杞年一大截。
段杞年伸出两指,淡定地将剑尖夹住。只不过眨眼功夫,美人手中的长剑便变回了簪子。
“你!”她气急败坏地将簪子夺回,一顿脚,便化作一缕红烟飞往窗外。我自然不肯放过她,和段杞年一起紧跟其后。
估计美人化烟的景象吓着了南王爷。身后的纱幔传来他惊恐的大叫:“有妖孽,妖孽!来人,快来人啊!”
南王爷的喊声吸引来了许多守卫。原本寂静的院落,瞬间人声鼎沸。无数的守卫闯进院内,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半晌之后才记起要赶去堂内救助王爷。
我使了御云术,站在云端之上往下看,格格笑起来:“一群笨蛋!”
段杞年斜睨我一眼:“别看了,去,先用妖灵袋收了她!”
我取出妖灵袋,对准那缕红烟,只见袋中奔出一股疾风,很快就将红烟收归其中。
捉妖也算是修道的内容之一,如今收拾了这个妖女,师父定会有重赏。
就在此时,妖灵袋里忽然传来一声娇叱:“妖人,快让我出去!”
我一怔,嘲讽道:“嘴巴倒厉害,说我们是妖,你才是妖吧!”说着便伸手一弹妖灵袋,美人瞬间没了声息。
不料段杞年一句话就泼了我一身冷水:“她也是散仙。”
我差点破了自己的结界。
“什么?”
这美人是散仙,不是妖?
我急了:“胡说,她方才明明用邪术迷惑南王爷!”
“散仙生有异能,修炼一些法术也属常事。我们之前感应不到她的妖气,就是因为她是散仙。”
我试探地问:“你们认识?”那美人方才直呼了师兄的名讳,看来他们是旧识。
“嗯。”
段杞年一脸淡然,不像是说谎。我心里蛮不是滋味:“你知道她是散仙,为何还要收她?叨扰了同道中人,师父也是要责罚我们的!”
“师父若怪罪起来,你就将一切责任推给我。”段杞年将妖灵袋从我手中取过,然后一撩袍摆,在云端上闭上眼睛打起座来,明显不想多说。
我咬了咬牙,趁他不备,劈手去夺妖灵袋。正是因为喜欢了他那么久,所以我才无法看着他在修仙的路上犯了差池。不料段杞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施力一扭,我痛得“哎吆”一声,就仰面倒在他怀里。
松竹的清香充盈鼻翼间,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陌生的气息,让我心如鹿撞。
我铁了心,决定佯装痛不欲生,无论怎样都赖着不起来。段杞年的怀抱,能多赖一刻就多赖一刻。
我正暗自雀跃,不料变故又发生了。
段杞年低头,吻住了我。
嘴唇上触感柔软,有小蛇般的舌头撬开我的牙关,直在那口中四处游走。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放大的五官,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师兄永远都是一副杜绝女色的冷淡样子,怎么会突然……
可我抗拒不了,我只觉心头划过一丝异样,一股热流从丹田处涌出,在五肢内四处游走,连带着身体热腾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以热情回应他的纠缠。不想他忽然推开我,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他伸出两指使劲按下穴位,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道:“抱歉,她在香料里加了香珠粉,是我大意了……”
香珠粉?
我曾翻阅过炼丹大全,里面关于香珠粉的记载是——催情圣药,产自天池。刚进入南王府堂内时,便嗅见的那一缕诡异的甜香。莫非,就是……
这一次,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像一只烤熟的虾。
可恶的美人,为了勾~引南王爷,连歪门邪道也用上了。我极力稳住心神,但依然压制不住心头愈来愈旺的火焰,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神思恍惚中,他扳过我的身子,往我嘴里填了一枚丸药。那丸药入喉,清凉滋润的味道,让焚心的火焰渐渐平息下去。
“吃了这颗冷情丸,应该就没事了。”段杞年拥过我,轻声叹息。我闭着眼睛,想象着他的样子——眉目低垂,目光凝然,五官好看得紧。
我能够听到他在低语,感觉到所御的白云正带着身体缓缓落下。恍惚中,我似乎听到四周有鸟雀啁啾,树叶轻响,似是一处静谧的山林。
如果时光就此止步,只剩下我和段杞年就这样静静地老去,就一辈子只是一名散仙,我也觉得值。
可事实偏偏不如我愿。
“阿舒,快醒醒,有人跟踪我们。”是段杞年在耳边换道。
我悚然一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仍躺在他的怀里。环视四周,的确是在一处山林,只是总感觉有一双眼睛隐在幽丛中,让人不寒而栗。
“跟踪我们多久了?”我警惕地问。
“无妨。”段杞年眯了眯眼,仰头向四周朗声道:“既然能跟到这里,想必兄台必不是等闲之辈,还是出来会会吧!”
话音刚落,头顶上的树叶哗哗一响,一个白色身影潇洒地从天而降。那人稳稳落地时,手中已有折扇在手,闲闲地扇上一扇,端的是风流倜傥。
若不是知道那就是跟踪我们的人,我还真的以为他不过是一位闲游的公子。
美人的同党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白衣公子将手中扇子一合,指了指段杞年,面上带笑:“我来给你送帖子。”面上带笑,声音如同山泉击石,清润响亮,却字字带着杀意。
“谁的帖子我也不收。”
“阎王的帖子,也不收?”面前的公子果然不依,冷笑连连。
原来是来找碴的。这是我的第二反应。
“就是中天仙帝的帖子来了,不想收还是不收。”段杞年也不是等闲之辈,闲闲地答,目光扫了我一眼,“阿舒,这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谁知那公子折扇一横,将目光蓦然转向我:“她没事了,我有事。”
被他那双凤眼中的寒光一激,我全身戒备起来,翻开手心,燃起一簇咒火,冷声道:“你想怎样?”
语毕,眼前白影一晃,我还没愣过神来,便见那原本十步开外的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到跟前,低头向我一笑,折扇已经挑起我的下巴。
我大怒,正想将手中咒火拍在他那张俊脸上,却被段杞年一把挡下。眼角一扫,瞥见一抹刀光袭来,堪堪停在白衣公子的脖颈处。
段杞年手执剔龙刀,向他眯了眯眼:“好男不跟女斗,小姑娘经不得事,你别吓着她。”
这就是师兄,他可以欺负我,但是若有旁人动一动他的师妹,他比谁都要桀骜。
三个人离得那样近,几乎可以听闻到彼此的呼吸。我想侧脸甩开白衣公子的折扇,不料他加重手上力道,让我无可挣脱,然后缓缓靠近我,道:“小妖精,下次再中了春药,别找他,找我。”
我脸颊上瞬间火烧火燎。
这货道貌岸然,其实是个跟踪狂登徒子!这是我的第三个反应。
白衣公子一笑,那眉眼俊极,然后收回扇子,身姿轻快如白影过隙,眨眼间便又立在十步开外。
“段公子,中天仙宫的仙宴,你也不想参加?”白衣公子笑眯眯地道,“这次仙宴不同以往,集邀了人、妖、魔三界的散仙。”
段杞年脸上煞气冷凝。
白衣公子继续说服:“到底有什么好处,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们散仙苦苦修道,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留在天界吗?不借这次机会瞧瞧?”
这分明就是利诱师兄!我叉起小蛮腰,正打算使出一招“河东狮吼”,不料段杞年挡住我,问:“此话当真?”
“当真!”
“帖子收了。”段杞年伸出漂亮的手指夹起帖子,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为何这么苦心劝我?”
“本座不是白帮你的,自然要从你那里讨些好处。你放心,我要的,你给得起。”
“那就一言为定。”
白衣公子满意地点点头,凤眸又往我这边溜了一眼,看得我背上起了一层粟粒。他见我不自在的模样,轻笑一声,白影又晃,瞬间消失在山林深处。
我忍不住问:“师兄,他是谁?”
段杞年只是看着那张名帖,没有答话。他只是回头看我,眼神中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
我莫名恐慌起来,一种不安的情绪蔓延全身。
“阿舒,别问了,”半晌,他才缓声道,“记住,今天捉了一个散仙的事,全部记在我头上。”
我沉默。
回到栖居的小楼,阖好门,我才记起妖灵袋的事情:“快将那个散仙放出来,也不知被里面的化妖气闷坏了没有。”
段杞年闻言,半跪在地上,将妖灵袋的绳子一点点解开。他解得极仔细,瘦削的手指在绳子上左扯右拉,就将缠死的结扣给解了开来。
妖灵袋囊口逸出一股青烟。烟丝散去,美人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看来已经昏睡过去。
身后响起拐杖拄在地上的笃笃声。我回过头,看到师父从里间蹒跚步出,鹤发童颜,一双眉眼似乎已经得知了全部事实。
“师父……”我嗫诺,不敢看他。
师父并未理我,只向段杞年问道:“徒儿,她是一个散仙,只是走上了邪路,你打算将她怎么办?”
天光洒在段杞年浅金色袍子上,折射出细小灼目的芒丝。他跪在地上,低首敛眉,道:“师父,她是徒儿的一个故人,求师父将她暂留在这里。”
“可她使用过邪术,身上已经沾染魅气,你不在乎?”
“徒儿愿意用三昧真火消去她的魅气。”
“那会耗掉你的修为。”
段杞年顿了一顿,道:“徒儿不在乎。”
师父捋着胡须,哈哈一笑:“你想清楚了就好!”
我懵了。
虽然同为散仙,但收留一个使用过邪术的散仙,这分明有违门规。
“师父,为什么?”
师父捻须而笑:“阿舒,你师兄命中必经的劫数到了。”
那一刻,如五雷轰顶。
每一个散仙都知道,若要成为上仙,必定要经历一番劫数。有的散仙在劫数中覆灭,也有的散仙克服了劫数升入天界。我万万没想到,师兄的劫数来得这样快。
“这个女子,就是师兄的劫数?”我嫉妒得咬牙切齿,“她明明是个狐媚子,我亲眼看到她勾~引南王爷!”
“阿舒!”段杞年出声阻止。
“她就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洁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你的劫数!”
师父瞥了我一眼:“谁说劫数非得是情劫?”
我怔住。
“劫数有千千万万种,算得出开始,算不出结局,其中的机缘更是无法言说。”师父劝我,“阿舒,就让你师兄做他想做的吧!”
我盯着躺在地上的美人儿,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那美人用过邪术,所以自身的仙气大打折扣,再加上在妖灵袋里伤了元气,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了。段杞年将她放置在西屋里,每日炼制丹药救治。
我去看过一回,美人躺在床上,柔弱无骨的身体像一条蛇。这样美丽得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如果说她不是师兄的情劫,我才不信。
“喂,你贵姓?”我在床边坐下,随口问。尽管没指望得到回答,但是我还是听到她口中逸出气若游丝的两个字:“乐菱。”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她渐渐睁开的眼睛,往后退了两步,提声喊:“师兄,她醒啦!”
段杞年闻声,端着一碗汤药款步走进来:“也该醒了。”
我上前将乐菱扶起来,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段杞年端着药碗,我一手搂肩,一手用汤匙喂她喝药。刚喝了三口,乐菱就清醒过来,抬手一挥,药碗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滚开!”乐菱花容失色,“救命,救命啊!”
“闭嘴,我们就在救你的命。”我用汤匙点了两下,就封住了她的哑穴。乐菱惊恐万分地奋力挣扎起来。
我正打算封了她的全身穴,不想在段杞年出声道:“阿舒,你将她放下,出去吧。”
什么叫做孤男寡女,这就叫孤男寡女,更何况两人还是旧识。我将头一扭:“有什么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
段杞年盯了我半晌,直到我浑身发毛,才撩袍坐下,道:“出去。”
我不甘心,作势一把抓住乐菱的手,一惊一乍起来:“什么,你怕被我师兄袭胸?怕他上下其手?放心,有我在,保证你的清白,日后还能风风光光嫁人……”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慑人,刚才还惊恐的乐菱,此刻也安静下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越说越没劲,最后底气不足地住了口。段杞年指了指门,又道:“出去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蹲在长廊底下,支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只听段杞年问她:“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只听美人忿忿然道:“你这叛徒,少假惺惺!若不是你,天池的仙族怎会覆灭?”
“我不是叛徒。”
“那你也脱不了干系。”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大概是师兄觉得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毫无意义,便问道:“你为什么对我用烂桃花这种法术?”
“我只是想勤练法术,谁知道给你招惹上了。”乐菱回答。
我在门外听得十分火大,她竟然是勤练法术!她可知道,师兄被那个王家大小姐缠了多久么?
段杞年低笑:“是么?那堂堂仙族公主,为何要用桃花姬这种邪术色诱南王爷,还用上了香珠粉?”
不知道乐菱回答了什么,我只听到一些喁喁私语,就好像蚊子在哼哼,于是渐渐地就犯了困。
我坐在木阑上,靠着廊柱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段杞年才开门走了出来:“阿舒,炖二两官燕给她。”就径直离去。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一抹鼻子,竟摸出三只瞌睡虫来。怔了一怔,我恍然大悟,气得将瞌睡虫捏个粉碎,冲着段杞年的背影咬牙切齿:“你卑鄙!”
他没有回头,远远地丢下一句话:“偷听的才卑鄙。”说完,他回过身,眯着眼睛看我:“阿舒,你若按我说的去办,剔龙刀就是你的了。”
剔龙刀!
我来了精神,那可是天下第一刀,形状可大可小,易于藏匿在身上,是多少皇族名门武林世家争抢的武器!
“此话当真?”
“师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咧开嘴笑了,一溜烟地跑去了库房,取了二两官燕。经过一刻钟的功夫,官燕经过水的浸泡,膨胀成洁白通透的一团。我在砂锅里放好官燕,加上冰糖,然后就摇着小扇子煽起炉火。
那时候的心情,我想起来就得瑟。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段杞年为何要将这把名贵的宝刀赠给我?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宁愿不要那把刀,也要他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