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美丽的事物永远扼杀的猝不及防。
童无期离开古灵族了，他或许是在躲着她。
这个想法让古画情忐忑了起来，她没有忘记那天童无期的样子，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者厌恶。
吻落下时，他就睁开了眼睛，紫色的眸子里像是荡起了旋涡，甚至有微红光芒闪过，她想凑近些看，却被童无期一手推开。
“无期……？”
原本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他不停眨着眼睛，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心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古画情在那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杀意。
“……别过来。”
手指尖暴涨出来的指甲有些骇人，古画情跳下石碑，走了几步，只是瞬间，就停了下来，冷汗，顺着额角落下。
地上，落下的一缕头发，是她的，夹带的，还有脸颊上划破的浅浅伤口。
害怕。
她很害怕，摇着头不可置信的向后退着步子，那一身红衣的红，好像是染上了头发，也点燃了眼睛，满片都是红色。
很红很红，似乎将面前的人整个围绕起来。
暴涨的指甲，还有逐渐变红的瞳仁，她看到那人颤颤巍巍的掏出面具，几次想要戴在脸上，都失败了……他在一步步靠近。
而她，在一步步后退。
那不是无期——他不是。
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最后跑掉的时候，那个人的眼里好像熄灭了。
后来，她又跑回去了。
再也没有那一团红色，原地，是被剑气划破的满目疮痍，还有她用灵力催生的一片片叶子，尽数萧条。
“无期……童无期……”
……
仙巷的童无期，有没有朋友。
也许以前是有的吧，那是他还在灵云山的日子，有众多的师兄师姐，也有很多德才出众的前辈，他是那一批弟子里，资质最好，天赋最高的人，却拒绝了无心掌门收其为徒弟，拜入了灵云山妄心尊上的门下。
他记得，师尊说过的话，修道大多修心，然，修道本该无心，只是世人，不可能做到无心，即便是胸中揣一石头，经历风花雪月，沧海桑田，也会变成颗石心。
有心者，修心。
无心者，亦修心。
但有时候，无心，往往会变成妄心。
他不需要像师兄弟们一样刻苦修习，也不需要历练历劫，他所要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注定没有人同行。
后来，他被妄心尊上除了名，发配出灵云山，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顺便还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无期。
从最低等的身份开始做起，在人间做起了小生意，看惯了逼良为娼，弱肉强食，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切发生，开始总会将那些人暗地里捆起来扔在官府门口，直到过了几百年，他发现，即便捆了再多的人，也只是无济于事。他所认为的解救，不一定就是解救。
那是发生在庆光十九年的事。
身边带起来一个孩子，是他在南下做生意的时候救下的，年纪很小，模样却生的可爱，知道是自己救了他，整天哥哥哥哥的喊着，几百年也没有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也没有人如此靠近过自己，纵然冷面冷语，孩子却不懂这些，亲昵的拉着他的手。
这孩子叫阿童，年纪小，却乖巧懂事，跟着他坐船的时候，就坐在甲板上数着米粒，要么就是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圆脸上。
“哥哥你揉揉看，阿娘说我的脸揉起来可舒服了~”
他看着轻轻一用力就挤成一团的孩子脸，万年不曾笑过的脸，第一次带了点笑意。
对于阿童，他带了点私心，给这孩子算了一算，好将他送回去跟家人团聚。
是江南寻员外家的小公子，或许是因为家大业大殃及了稚子，人间这些恩恩怨怨再正常不过。
船只停泊，只是几日，就赶到了寻家。
“哥哥，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吗，阿童很喜欢你。”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僵硬的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又带了几分认真，“若有机会，我会来看你。”
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江南。
救下来的孩子，回去了却被寻仇的贼人屠了满门，他第一次用手中的剑解决了那些恶人，伸手在那些废墟里找寻着那个孩子，挖着挖着，有热乎乎的东西流进了嘴巴，他木然的擦掉鼻端的血，却发现触及之处，都是血。
若是犯了杀戒，这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纵然有千面相，每一面，于这世间，皆是陌生。
因为他的魔心，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最初的模样，再看到自己的脸，那是张很陌生的脸，除了双紫眸，再也不复从前。
于是换了地方，顶着这副皮囊，回到了灵云山，去了仙巷，化名童无期。
……
古画情要定亲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收了令牌，不得在随意出入古灵族。
为古灵族延绵子嗣，不得与外族通婚的祖训，本该是天经地义，与她同岁的几个姑娘早就嫁做人妇，与她们不同的是，古画情走出了古灵族，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就像现在，她本该在房间里缝制自己的嫁衣，手中的嫁衣早就变得乱七八糟，她连月不断的做噩梦，梦里，童无期凶狠的样子让她不敢靠近，可是午夜梦回，她逃走的时候，童无期的眼神，是绝望。
她第一次恨自己的怯懦。
她应该再勇敢一点，那样，童无期会不会将那一点点的喜欢变成更多。
她为了这一点点喜欢，将偷到的令牌装好，又将自己储存的宝石和童无期的面具带上，披了斗篷，黑灯瞎火的出了古灵族，只是上一次，跟着童无期糊里糊涂的在仙巷骗过人，她凭着记忆烧了传送符，赶到这里的时候，夜色寂静，整个仙巷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一家快活楼。
古画情不知道去哪里找童无期，偌大的仙巷一旦黑下来，就像是无穷无尽的长廊，她亦步亦趋的跟着火光走，不敢离开这一片有人的地方。
她看着歌舞升平的快活楼，还有添了灯的典当铺，以及气派华丽的拍卖行，即便是有这些在，这个地方还是显得那么可怕。
她腰间的储物袋，早就被人觊觎，在仙巷，女人是相当危险的，尤其是衣物比较华丽的女人，若是半夜出门，那便是送给仙巷的恶棍们最好的礼物。等到古画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斗篷被人揭下，那双淡棕色的大眼睛倒是吓了他们一跳。
“这是个小怪物啊，我还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不如也一并卖去快活楼，说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
为首的人去抢她腰间的储物袋，却被古画情死死拽住，还被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男人啐了一口，粗糙的手就是一掌扇过去，顿时间，她的脸颊肿了起来。
储物袋还是死死地被她护在怀里，拳打脚踢像是暴雨一样落下，她身子娇小，受不住几下就吐了血。
视线被糊住了，她呆滞的望着仙巷上空黑漆漆一片，在想着，原来童无期每晚见到的天空，是这样的，难怪在古灵族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若是习惯了黑暗，即便是木偶，也会渴望有光。
浓墨一样的天色翻涌，黑黝黝的巷子里拉出来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人一步一步，手中的寒霜剑泠泠作响。
“放开她。”白玉面具下眼眸含光，见这群人向后退了几步，杀意浓烈。
“我让你们放开她。”一剑霜寒，四周冰雪漫朔。
“是……是童无期！”
“怕什么，仙巷有仙巷的规矩！”
被攥住头发，脸颊又肿起来的古画情一双眼睛里满都是他，眼泪不要钱似的流着，手中的宝石袋子紧紧的握着，拼了命也没有松开，这一会儿，却像被剥夺了力气一样，啪的掉在了地上。
“这小怪物哭了哎！”带头的人哼笑了声，又垂下头来拍了拍她的脸颊。
“童无期，我给你个机会，你拿了你那份儿麻溜滚，这小怪物我们来处理怎么样？”
没有人见过童无期拿着武器的样子，也没有人见过童无期如此安静的模样，只是往日里那个和气生财的奸商模样，大概是让他们都忘了，他曾经是灵云山最有前途的大弟子。
手起剑落，远远一道剑光过，残影散尽，挟持着古画情的人身子一软没了气息。
连一滴血都没有飞溅出来，只留有尸体喉咙上冻成深紫色的一道剑痕。
童无期的影子拉得很长，良久，周遭的人早就逃得没了踪迹，他蹲下身子，眼睛来来回回将她扫视了几下，停留在她伤痕累累的脸上，古画情的一只眼睛被打得肿了起来，嘴角也成了青紫色。
指尖明明是朝着面前女孩儿脸上的血痕，却又蜷缩起来握成拳，又捻起一颗蓝色宝石，漫不经心的把玩。
“这个，就当是谢礼了。”
“童无期……”
他又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边摇边走。
“别再来仙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别走……”
“别走，你不怕我吗？”
浅浅的笑声，童无期重新蹲下身子，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却没有一丝温度。
“你敢摘下我的面具吗。”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古画情伸手，却被一把捏住，“这张面具下面的脸，不会是你喜欢的那张。”
她哭着摇头，一颗心酸涩的发沉。
“只要是你，我都会认得出的……无期。”
冰冷的手指拂过她脸颊的泪水。
“多天真的姑娘，多动人的心跳，可惜——”
“我薄情寡义，承蒙你错爱了。”
后来，她是如何回的古灵族，大抵都不太记得了，因着她逃婚这一条，也被软禁在古灵族等待婚期，被没收了令牌。长老十分生气，古灵族的女子若是败坏了一族血统，那古画情真是万死不辞其咎。
她还未说出口的告白，就这样扼死在了萌芽里，她又变回了那个胆小的姑娘，竖起了所有的刺，包裹在自己的壳里，只是等待着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是啊，不管是嫁给谁，总不会是她希望的那个，既然如此，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她懂事以来，从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从来都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只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从来不敢过多的泄露自己的情绪，而一个童无期，打乱了她所有的防备和坚持。
第一次，想要冲破自己的命运去追寻他，去哪里都好，纵然天涯海角，只要看到他，哪里都好。
可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她。
大婚当日，并不繁华，像是无数个古灵族女子那样，简朴而又温馨，夫家的人很喜欢她，念着她无父无母，便一路从她的家陪送到夫家，一路上倒也热闹。
从今以后呀，她就是成了婚的女子，就成了妇人。
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的流泪了。
她要服侍公婆，辅佐夫君，是不该，也不能再留恋不该留恋的人。
……
仙巷是个虎狼环伺的地方，每天都有悲惨的事情发生，并不显眼的红衣窝成一团蜷缩在街边的稻草上，此刻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白玉面具碎裂成一片片，露出面具下泛着红光的眼睛，还有开裂的皮肤和扭曲的伤口。
心早就被师父取走了，为什么还会疼。
师父告诫过他，此生不能够再杀一人，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
没了心，无法动心了，为什么还要去保护她。
明明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给不了。
只是一开始想见她，觉得蠢萌的模样很有趣，买下了她所有的宝石，因为看见她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心里有点不舒服。
若不是那个吻，他竟不知——
他动情了，千百年胸腔中的空无一物，竟因为一个人重新有了心跳，这便是他的妄心么。
童无期笑了一声，取出一个新的白玉面具戴上，脸上的可怖伤口被尽数遮了起来，人生百相，无妨皮囊一张，过不了多久，这张脸也会换成新的模样，所有的人都会忘记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明明是个，连未来都没有的人，如何敢去许诺一生一世。
纵有意，君无期；
雨打疏，风不平；
任无心，犹所尽；
梦未醒，奢画情；
梦初醒，消残意；
梦大醒，何为尽。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