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唤无心酒?”
九黎背靠在梨花树下,看着樽中冷冷波光的液体,粉唇轻抿,眸光流转,向身侧看去,多少年的打磨,将本来带着凡人气息的人全部磨灭光,如今的他们,容颜不老,却越发冰冷勿进。
云寒星仰着身子将酒瓶衔在嘴边,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摇摇晃晃的伸出五指,突然笑了。
他猛然捏紧了酒樽,指节泛白,犹记百年前那日,云寒星下山一趟,回来之后在无心尊上门前长跪不起,只为求得锁魂之术,那日雨大,打在身上像是石子一样疼,她像是铁打的石像,硬了心肠必须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求师父告知徒儿,只此一次。”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留下去,头发狼狈的贴在脖间,这是九黎第一次见到如此失态的她,脆弱,恐惧,焦急……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闲闲散散,看淡一切的女人。
“求师父告知徒儿,只此一次!”
一步步走近,将宽大的月白外袍脱下,盖在她的头上,然后撩起衣摆,一同跪下。
“回去。”云寒星红了眼眶,将头微微偏过。
“这与你无关,阿黎。”
“红尘百罪,这是你说的,既然如此放不下,陪你一趟又如何。”
苏浅语含泪而去,那个柔弱的女人,云寒星的生母,便是她在世间最大的留念,甚至要利用锁魂术将魂魄聚拢,不放其轮回。
“寒星,切莫执迷不悟。”飘渺的男声从殿内传出。
“寒星别无所求,只求师父告知术法,一切后果,由寒星自己承担!”若说什么时候,她的变化最大,那么就是在这滂沱大雨中,执念成痴,从此再也没有轻易露出过笑容。
那一天,她求到了锁魂术,却抱着母亲做的衣服痛哭不止,她第一次喝了酒,拉着九黎一起,喝尽了上十种藏酒,却没有一种可以让她感觉到好受一些。
“阿黎,我娘她,世界上最好的人。”云寒星撑着脑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师父总说,修仙者就要无心,可是——”她仰头灌了一口酒,却被呛得面目通红,眼睑也是红的。
“她是我娘啊……我要如何放手,看她去轮回,再也见不到她!”她抱着头,往日里坚强百炼的云寒星,却哭的涕泗横流。
九黎不语,伸出一只手,支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热茶送到她口边。
云寒星醉的头晕眼花,只感觉到不同于酒的冰凉,暖流浸入,热气熏着脸颊,那些没有落下的泪便尽数又开始流。
“寒星,不要哭。”
——黎儿,不要哭……你要活下去。
那年逃离追兵,母亲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后来,他就真的活了下来。他眼睑微红,深吸了一口气,难以平复内心复杂的思绪,千言万语,只是汇聚成一句。
“你没错。”理顺杂乱的头发,他看着眼前人哭的肿起来的眼睛,突然有些心疼,但这一份心疼,是不应该存在的。
他该离的远远的,互不打扰,才会平平安安的,看着她大道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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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唤无心酒,人为无心人。”云寒星喝光最后一点酒,站起身子,她消瘦了许多,眼神再也不复从前那样清亮。
看着她离去,九黎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俯手打乱还未下完的棋。
有多久,他们再也没有完完整整的下过一次棋了,筑基之后,他没有如愿被无心尊上收为徒弟,筑基之时,天雷过甚,冲入体内阴差阳错的断了他再次拿起剑的念想。索性老天垂怜,因为颇有天赋的符咒术,从藏剑锋划入墨符峰。
命运对待他,从来都不友善,学了十几年的纵横之术,下棋修心,熟读藏剑锋每一本书,却再也拿不了剑,一个是天资绝艳的掌门首徒,一个成了沉默寡言的藏剑弃徒。
梨花熏得清丽醉人,他仰躺在地上,宽大的袖子中一截手臂遮住双目,静静的,躺在这里,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了。
这些年来,云寒星寻遍天地灵宝,只为了稳固苏浅语的魂魄,他看着她痴狂作为,能做的只是听她说话,陪她喝酒。孤单一人,从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到掌管了墨符峰,始终如一。
“晚日金陵以草坪,落霞明,水无情。”
那些残存在心里的,念念不忘的,都是孽缘。终有一日,酿成大患。
……
“九黎师叔,这是今年墨符峰新招收的弟子。”
闻言,他松开撑着下颚的手,目光悠长的扫过人群,每个人的灵根都清晰的过了一遍,这届弟子资质是不错的。
“带他们去各自的房间吧。”
昨日的无心酒着实喝的有些多,原本便是不胜酒力,他信步朝着往日的竹林走去。
当年每日竹下练剑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寂静的摆好棋盘,与自己对弈。
“谁在那里。”他偏头,朝着藏身处打过去一枚玉子,力道之大,让那藏匿之人痛呼出声。
“哎哟!好疼啊!”女子穿着弟子常规的白衣,捂着手小心翼翼的看他,然后眼睛眨了眨,讨好的笑了笑。
“嘿嘿……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是墨符峰新的弟子。”
她有一双,和寒星像极了的眼睛,微笑的时候,细细碎碎的睫毛会微微卷起来,衬的眼珠亮亮的,好看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还没有名字。”
九黎怔了怔,指尖攥进了皮肉,一种极为可怕的想法在慢慢酝酿,心魔越强,则心智会受控。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微微颤抖。
“速速离开这里,莫要纠缠。”
只一瞬,恍若仙人的男子便不见踪影,空留她痴痴的看着原地,竹子旁落下的几枚玉子,左看右看没人,才捡起来放进了怀中。
……
九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寒星结为了道侣。
烛火微晃,女子笑得很甜,她穿着绯红嫁衣,玉珠轻颤,面颊微粉,精致绣鞋更是衬得脚腕雪白,带着九黎这辈子所希望的所有笑容,坐在洞房中。
“从此以后,你我同心。”
九黎只觉得眼前轻飘飘的,内心也恍若被云朵包裹,他惊诧的睁大眼睛低着头,又有些心怯的抬头看她,嘴角却无意间勾起一点点笑容……这是他这辈子,露出过大概是最真切的欢喜。
“寒星……我大道无期,天资无用,但我宁以命相抵,只换与你相伴百年。”
他忘了自己何时动的心,是灵云之初见,还是竹下夜相伴,又或者,是那日日陪伴她舞剑摆棋,目不转睛,日久予心。
九黎笑了,眼眶是红色,向来是琉璃冷清的眸子化作绵绵细水,甜蜜中却带着悲惗。
她拉着九黎的手,拿起酒杯,皓腕交住他的手臂,人生如意事,不过眼前,交杯酒入喉,却是寒凉的发苦——无心酒。
烛光渐大,烛泪滚烫,直直烫到他心口。
……
他醒了。
宿醉的结果就是头疼欲裂,九黎下意识的捂住额头,房间里门窗紧闭,连空气仿佛都是灰色,他蓝衣宽大,身形却瘦削,日日饮酒的下场,形容枯槁。
“来人……”
门被打开,白色布裙带着外面的阳光,几缕新鲜的气息掀开了腐朽的一角。
“请师祖净面。”
他拿起方巾擦过额角冷汗,待灵台清明,目光落到一旁的女子身上,脸色不是很好。
“是你。”
“回师祖,弟子是昨日被分来伺候师祖日常起居。”
眉头紧紧皱起,九黎索性闭了眼,“即便灵根平庸,也不要妄自菲薄。”
“……”
“……”
“师祖……弟子想先起来,膝盖有点儿疼。”
“明日便去传道院上课,我这里不需要你服侍。”
女子突然拉住他的衣摆,手都在抖,将头深深的低下,说出的话用尽了所有勇气。
“师祖……若、若我有一日筑基了,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她吐出了一口气,却目光灼灼的盯着九黎。
九黎看着蹲在地上的人,白衣布裙,瘦瘦小小,伸出的手也是小小的,那双眼睛里的神韵却像极了……那个时候,寒星也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笑意妍妍。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哦,对了,他害怕又期待的握住了那只手。
他握住了那只手。
“……好。”
墨符峰闲散惯了的峰主,众人皆知,每日必去后山竹林中小酌百酿,自赤练仙子云寒星随着师父无心尊上去凡间游历,便更是生在了竹林中,日日不见人影。
竹林中的草木都因为仙酒熏酿成了精怪,时时在林中捣乱,除了那位九黎师祖,倒是没有什么人再去竹林。
灵云山的弟子们,修习倒也日日勤勉,只是有个师妹,格外独特,传道院上课的时候能将百里老师问的眉头紧皱,索性不去理她,听闻事后,有好事儿的弟子前去打探,只说那师妹求道心切,遍寻方法增进修为。
有不怀好意的弟子跑去给她一丸丹药,哄骗那是可以增进修为的洗髓丹,结果她真吃了下去,整整三日都未下床……虽然事后那欺人的师兄被罚坐忘峰面壁一年,这件事还是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修仙界多少修士,筑基不成,身死道消。
像这样平凡的人,实在是沧海一粟,数不胜数。
“我说你啊,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梨落气鼓鼓的看着趴在桌上的她,吹了吹桌上的汤药,小心翼翼的喂给她。
“嘿嘿,只要有希望能让我快点儿筑基,我都愿意去试试。”
梨落叹了口气,“修仙最忌心浮气躁,你这样只怕适得其反,又有多少女子能够像寒星师祖一样……”说到此,眼中露出崇拜的光芒。
“梨落,你不是被分到藏剑锋了吗,那你是不是见到了寒星师祖了!”她捂着还有些疼的肚子,却是专注的看着梨落。
“哪有那么容易……我也只是在师祖游历前有幸看到过一次,她生的极为好看,就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梨落越说越起劲,又是说云寒星如何样貌出众,又说她天赋如何绝艳,滔滔不绝,越听,身边人的目光越暗淡。
寒星师祖,这世上,只有一个寒星师祖啊……而她,只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弟子。
……
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难料,谁能想到,沦为笑柄的笑话却成了他们中最早筑基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小师妹用了什么法子,短短的八年修为突飞猛进,竟然成功筑了基。
更有甚的,几天后,墨符峰那位闲散峰主竟是首肯收她为徒,虽然六峰之中,藏剑锋最为出众,但被一峰之主收为亲传弟子,也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更何况,这位师祖在符咒术上的造诣不浅,一时间,皆是感叹那师妹走了好运。
墨符峰。
九黎第一次正眼看了这个座下的弟子,神思翻涌,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想藏剑锋的赤练仙子近日就会回来,也许是在想藏酒库的酒还有哪种没有喝过。
突然,他笑了,眸中混沌尽消,将随身的玉佩取下。
“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无人再敢欺辱你。”
又想到了什么,伸手抚了她的头顶,冰凉的气息充盈。看着她眼眶中激动的打转的泪水,九黎突然有些难受。
“以后,你就叫。”
“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