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梦到自己在慢慢地漏气[1]
“要跟我离婚吗?”我问她。
她从床上抬起看手机的脸。
我意识到妻子三个月没和我说话是在三个月以前。
那天,和同事们喝完酒,女上司借着酒劲说她特别喜欢我。我很早就从她说话声音的变化里知道这一点——对我交代工作上的事她的声音会变得细起来。她和我前两任女友是一个类型——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不否认可能会对她有生理上的兴趣。
我送她回家,在车上她靠在我身上,让我去她楼上坐坐。连代驾都知道她什么意思,后视镜里能看到他翘起的嘴角。扶她上楼似乎于情于理无可厚非,但我在电梯关门之前逮住她整理头发时露出的清醒,说:“看来你进家门是没问题,那我走了。”
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有任何道德的标准、限制,只因为累,不想把漫长的一天再延长两三个小时。我已经提不起精神再去吹捧、撩拨任何人。
走了三个路口才打到车,中间女上司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没接,她在微信上留的语音我没听,每一条她都在时限之内撤回了。
丝毫没有守住了什么的成就感,也不觉得遗憾,倒是感到又添了一个新麻烦的郁闷。明天再去救球吧。
回家路上,我想到儿子,他之前说幼儿园有两个女孩喜欢他,所以他需要带两个我从日本出差带回来的小点心,在不同的时间分别给她们,不能让她们看到对方也吃到了;过了几天,我从上海回家又带了一些糖果,问他是不是再准备双份,他说不用,他打算只给其中一个女孩,而且要让另外一个女孩看到,他要让她难受。狡猾的鬼东西。
之后,想到儿子现在应该已经睡了,才想到妻子,我突然意识到有段时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客观的好听,有些孩子气,平稳、温暖,含着不刻意的博爱。我们关了灯,躺在床上,我会央求她随便唱首歌,她总是唱那些学生气十足、没有情爱意象的歌。她靠在我身上,一边唱一边伸手揉我的耳垂,我特别放松,像行道树下的脏冰在春天的阳光下化冻了。
到家,她和孩子都睡觉了。我掏出记事本,对着手机上的记录,翻找、回忆她不跟我说话的时间点。
不说话的起点至少在三个月之前,我无法确定是三天之间的哪一天开始的,怎么回忆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没吵过架,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微信上有简单的文字来回,言语一句都没了。
到现在,结婚九年,狡猾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了。别说吵架,我们连发生争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本质上都是回避冲突的人,家里家外都一样,况且一旦意识到彼此的认真就会住口,这是事先定好的原则。
通常我会听从她的决定,她不需要对我解释得非常清楚,我相信她有必须那么做的道理。要求说清楚的过程有时会让人感到难办。我不想为难她,没有必要。只有在我确定自己掌握着她不知道的信息、百分之百正确,并且结果会对她和孩子有更大益处,我才会提出新的想法,比如,或许我们可以买这一种保险,买那一种户型的房子。最终的决定仍然交给她来做。我说“不能怪我啊”,心里不想为这些家庭决策担责任,在我看来,选哪个相差不多,做决定本身却太沉重了。
回想起来,她只有儿子出生的时候在我面前哭过那一次。因为孩子在她肚子里有些不大不小的状况,医生让她选择是带着风险继续等顺产还是听从医嘱剖腹产,她着急地问我怎么办。
一开始,我笑着说:“这你不能问我啊。”
她强忍着阵痛,默默地哭起来。
我立刻说:“听医生的,这最保险。”
她说:“这对孩子不好。”声音很微弱。
我严厉地说:“医生最懂。要不是有风险,为什么人家要好几个人给你来一刀。”
她抓着我的胳膊,抽泣了七八分钟才平静下来,我一再把纸巾塞进她手里,嘴上说着别哭。当医生返回问决定,我跟医生说“剖”,她并没反对,咬着嘴唇点点头,擦了擦眼睛。
那可能是在大事上,唯一一次我帮她做了决定。
儿子出生后,最初的听力筛查没过、泪腺堵塞,网上有文章把这些都归因为剖腹产而不是自主生产,没有经过阴道挤压的过程。她几次面色凝重,我都说,信那些干什么,我也是剖腹产的——其实不是,我妈在医院挣扎了三十六个小时,我爸精神濒临崩溃,我才出生,我不认为那个过程值得所有母亲尽义务似的经历一遍。在我看来,二十分钟的疼痛是值得一试的极限。
我能想起来的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让我去接儿子,我说好。她像平时一样说完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好。”这难道惹到她了么?
在发现她三个月没有跟我说话之后,我试图厘清这三个月来我们是怎么交流的,按说应当早有察觉。
我坐在餐桌边回想,她从卧室出来,到儿子的房间检查一下,出来又看了一眼我,我们没说话,她进去了。那一眼打消了我的侥幸……她不是碰巧不和我说话,是她确实不想跟我说话……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她明明看向我的方向,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迅速移开了目光。也许她并不希望我回来……
我刷牙、洗脸,走进屋,想着该不该问她这事,但我三个月没察觉,是不是对她太不在乎了。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她通常很坦率,会告诉我她心里有什么想法,时机合适的时候她会说的,我这么想着。
一天天等下去,等着等着有些恼火,这恼火又带着羞愤,偶尔会有“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想法,考虑着她这么做是不是不尊重我,甚至有时候会有“你冷落我,那么我也冷落你,咱们扯平了”的念头。每天晚上带着“今天这事没解决”的心烦意乱睡着,叽叽歪歪地过了三个月。中间不是没有对质的机会和愿望,但本来没什么事,突然扯出这些话头一定添堵,我又缺乏面对的勇气,心里想着自欺欺人的借口觉得拖拖算了,某一天咒语自然解除。可生活……所有这样侥幸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不会成真。
问她的当天晚上,吃了饭,我们一起看了一集连续剧,她去看儿子的作业,我出门先去看了一眼住在同小区的我爸妈,跑了二十分钟。出汗不多,喘得厉害,速度也没有明显提升。
我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她坐在床上看手机。
我做完了所有逃避步骤,问她是不是要跟我离婚。
她一言不发,从床上起来,直接去了儿子那屋。
这算是一个肯定的回答吗?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我该庆幸自己至少没做出辞职之类的傻事。我现在来问她,也是拖到不能再拖,要用一个决定来为另外一个决定下决心。
半夜我被儿子捂着嘴从被妻子推入水中的噩梦里晃醒。
他问我对他妈做了什么。
我说,没做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我妈不和你说话?
我说,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啊。”
好好想想啊。
2 梦想被扼杀的第三个症候就是平和[2]
我们并不是因为死去活来的爱在一起的,恰恰相反。
认识妻子之前,我和前女友分手。她在美国读书,我们异地两年,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办了签证——以工作上的理由——跑到波士顿去找她,她的同屋告诉我她去纽约实习了,给了我一家事务所的名字。这她之前没提过。我找到那家事务所,在楼外等到晚上10点,她确实出来了,却满脸笑容走向了另外一个人。我庆幸自己虽然拿着花,但站在阴影里,拨了她的电话,她小声说还在学校图书馆,现在不方便。我明明跟在他们后面,走在纽约的街上。到下一个路口,我把花塞进垃圾桶,转进一个酒吧喝了一杯。
办完工作上的事,我回了北京。
几天后,她在我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
“你来过波士顿了?”
“嗯,去了一趟。”
“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给你一个惊喜。不巧没碰上。”
“到纽约去找我了吧?”
“没有。没时间。”
“……真的吗?”
“嗯。”我说。
我并不想分手。按照我的算计,即使不分手,我们也是异地,分不分手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提,我们相处的方式不会有什么太多变化,还会像以前那样网聊、Skype通话或者直接打长途。以现实情况来说,我没有任何实际的损失。
“你……你这个人不诚实。”她说。
“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诚实吧。”
在她出国前两个月我们才认识,第二次见面就在一起了,然后我们演出了如胶似漆、机场送行的戏码,她哭着走了。我的出现让她在出国前后有了一段时间的情绪波动,甚至曾经想要退学回来。我苦口婆心地全力阻止。那时,她为此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认为我对她不够真,配不上她的爱。确实配不上。虽然我锲而不舍地哄了她很久,可那只是亏欠的补偿,直到纽约那晚之前,我都以为她爱我更多。
“你其实不爱我。是不是?”她问。
“当然爱了,你在说什么啊……”我站在公司所在大厦的楼梯间里。明明是防火用的,地上却有一圈烟蒂。
“好吧。你就是这样,回避所有矛盾。”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轻声说。
……电话里的分手能闹到什么地步呢?我能说什么呢?几个小时之后,她在网上留言给我,说她也不想这样。我没回复她。
在那之后没几天,我爸妈复婚了,他们领证之后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这个消息,像我还小似的带着我去吃了顿好的,找了个周末把姑姑、姑父们和他们的孩子叫到一起,加上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又吃了一顿。那其乐融融的气氛像香港以前明星俱全的贺岁电影结尾,我有一瞬间以为爸妈那旷日持久、波澜壮阔的离婚只是一场假想的梦。席间,我爸兴致勃勃地问我是不是受到了爱情伟大的感召,计划什么时候跟我那在美国的女朋友完婚。“尽快啊,你也不小了。”我错就错在当时脱口而出说我们分手了。
这一大家子媒婆在饭馆里开始讨论给我介绍什么样的人相亲,后来的小半年我为了继续扮演乖孩子的角色,顺从地贡献了所有休息日的下午和晚上去和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约会。
从14岁起,我断断续续跟女孩子交往,总以一种吃喝玩乐松松垮垮的态度,一旦对方表现出特别的依赖或迷恋,我就迅速失去耐心开始挑毛病、找碴,为对方制造心理压力,又不给她们正面冲突的机会。我很少主动提分手,也不愿意对方在我面前那么说,最后总是渐渐疏远,不了了之。
有好长时间,弄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人非常难,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人却相对容易。我不喜欢跟我一样吊儿郎当的人。虽然大家玩得很和谐,也不会彼此强求,但我会越来越厌倦、懈怠,提不起精神。
默默分手之前,我曾对大学时代最后一个这样的女朋友说,羡慕那种内心刚强坚固的人,如果你是那种人多好。
她捻灭了我们一起抽的那支烟,说:“为什么说这种话呢,我本来都要爱上你了。”
我大概……正是不想听她那么说吧。
总是被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起来太难了,我摸准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甚至感到难以启齿。我希望对方不会被我干扰、不让我负任何责任。并不是说我时刻准备着始乱终弃,可我希望那个“她”即使被我始乱终弃也不为所动。我想象着那种强有力地控制自己的生活方向的人,像奔腾的火车。对她们来说,我的存在不重要,更不构成任何影响。这与爱情和婚姻的主旨是相悖的。人们都把感情关系说成两个人的羁绊。我讨厌羁绊,那种黏糊糊浪费时间的感觉让我不舒服,不要那样。
不不不,这不是因为我在家庭生活中受到了什么伤害,我敢说自己没有任何心理阴影。我爸妈虽然有过激烈的情绪爆发,离了婚,但我把那理解成他们“过家家”、体验爱情的一种方式。在名义上离婚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不断以各种理由往来,我打赌他们之间还有性生活,表面上秘而不宣,恐怕我的姑姑们都知道。有时候我爸见过我妈之后的那种神清气爽让我看了都头皮发麻。理解那种沉溺在浓情蜜意里的渴望……我不要那样。
对我来说,相亲并无不可,它的操作方式又像在说,我面对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好了退而求其次的心理准备……长叹一声,行动上,顺从地去参加所谓的联谊,在相亲约会中老老实实付钱。反正我的姑姑们有时问问我相亲的花销还会给我一些钱。我把这当成我成年后的压岁钱,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下来。
终于有一天,大姑介绍给我一个姑娘。她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女孩工作能力很强,留过学,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你呢,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第一眼,我以为她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的人,看上去人高马大、颐指气使。我心花怒放,完全让她来控制局面。她在选电影的时候挑了一部剧情片,结果在电影中段哭得像一摊烂泥。我用尽了夹克口袋里所有的纸巾。周围的人都满眼含泪,我的冷漠昭然若揭……这让我如坐针毡。
出乎我的意料,不久之后,她约我出来,表扬我的体贴,声音变得非常柔和,流露了对我的喜欢,要让我点菜,说“都听你的”。席间,她害羞地撒了娇。
为了结束这场闹剧,菜过五味之后,我面露难色,问她是不是本质上是个内心柔软、喜欢上谁就小鸟依人的类型。
她说,对对对。
我说:能跟你描述一下我想找的类型么?
听过之后,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吧。”
过了几天,她打电话给我,说想起一个单身的朋友,绝对符合我的要求,但她认为我们应该直接见面。
约定的咖啡馆,我看到了后来的妻子。她走进来,比我期待的要矮小瘦弱,身材更不是丰满成熟的类型,她的穿着打扮比起我喜欢的放浪风骚更是规范保守到了极点,像一个中学学习委员,我后悔只讲了性格需要没提外观。我一向懂得该降低期望值,当她站在我面前,我迎客的笑容还是没控制住,有些僵硬。
“让你失望了?我是成凯欣。”她这么说着,伸出手。
我慌忙站起来,去握她的手,说:“你好,我是郑川。”她的声音很好听,手恰到好处,柔软、温暖,既不干燥枯瘦也不湿滑油腻。我曾握过冰凉、涂满护手霜、散发着廉价香气的手,让我想到蜡像馆。
那天,按照一般的程序,我们看了电影、吃了饭,所有的选择权都交给她,她当仁不让地大方做了决定,电影不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不认为会见第二面,边吃饭边兴致勃勃地讨论了电影里的推理和演员的表演,她点的菜兼顾了创意和美味。愉快的几个小时之后,我在九点左右送她回了家。没有发生更冒进、亲密、少儿不宜的事。结束在这里很愉快,留有一丝遗憾的回甘。
几天以后,我到客户公司开会,中午被带到他们所在园区的食堂。她在隔几排的座位上向我挥手。我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下午时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周末有时间见个面吗?
我记得她像个中学生一样叼着冰咖啡的吸管,等着我回答和上一个女朋友是怎么分手的,我没讲纽约那一出,笑着笼统地说,远距离恋爱总是难以为继。
“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嗯?”
“我……”她认真地瞪着我,闪亮的眼睛。我更喜欢那种烟视媚行、性感之外更空洞一些的眼神,最好看着我又像没看到我一样,不是现在这样,我能看到她眼里自己的影子,她说:“我现在,不想找人谈恋爱,我不相信爱情。”苦笑着,“你能明白吧?但是……”
我故作困惑地看着她:“但是的意思是你想尽快结婚生孩子吗?”
她认真地点头,“我想在30岁之前生一个孩子。”耳边短发的发梢和她的头一起摆动。
我挠挠鼻子,看着她,此时为了尽可能小声,我们离得很近:“你是说……需要我……提供什么……还是说……跟你做……?或者……我作为选项之一……先试试?”
她脸红了,低头微笑:“……我想找一个相对靠谱的人当孩子的父亲,以后跟他说,你爸长这样,他是在什么地方工作,是什么人。我现在的收入不高,不过,一个人把孩子养大问题不大。不需要孩子的父亲担负太多责任。……如果愿意的话,能和我结婚更好,我可以对我爸妈和哥哥嫂子有个交代。你……有兴趣考虑一下吗?”
为什么是我呢?我能想出一堆自信自负的理由,但……我尝试站在一个单身母亲挑选基因的角度考虑又觉得……也没有什么可喜之处。
“……我确实不想孩子像我这么矮……孩子的父亲至少是大学毕业吧,”她的头更低了,“不用着急回答我。你再想想。”
介绍人到底说了我些什么……
“她说你想找一个能拿主意的。我需要找一个人配合我,共同完成这个项目。”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那什么……我呢……需要结婚。”
她笑了,抬头看我。
“我相亲只是为了结婚。可以你怀孕之后再结。到目前为止,我没让人怀过孕……不是因为没经验,是因为谨慎……在这方面,”我这么说着,她的耳朵又红了,她似乎发现我在看她的耳朵,把短发从耳后挑下来,我继续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行。30岁……你现在多大?我们排一下时间表。”我掏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
她闭紧嘴,很严肃地教训我:“我认为……你应该再想想。”
这回轮到我笑了。
3 比较天真,比较不负责任,就是说,比较幸福[3]
我对儿子说:“不知道啊,你替我去问问?”我怎么知道做了什么惹到她的事……事到如今,越是接触得少,越难分清楚到底我做了什么让她难受的事。
小泥鳅说:“你们会离婚吗?”眼里挤出一点儿泪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你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啊……你妈会一如既往爱你。”
“反正你不怎么爱我。”他抱怨着。
平常他说话挺注意的,作为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我看来,他太懂得察言观色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教育他的立足点。我在他那个年纪靠装病维护父母关系,至少他之前不需要这样。
“你不问我想跟谁?”他问,立刻接上一句,“反正不是你。”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对话变得这么直接,远没有他和别人说话时那么巧妙。
“这……当然是跟你妈对你有好处,我对你的成长作用不大,不过我会经常去看你。”对于坏情况,我总是做好心理和物质的准备。在意识到我和妻子三个月没有说话的那一晚,我已经想好了到小泥鳅大学毕业之前大部分问题的处理方案。实际上,这套预案在他出生前我和他妈妈就商量过。现在只需要做些细节的调整。比如,我比预计的要更喜欢他一点儿,即使他是我见过的最狡猾的小孩儿。抛开血缘关系,我仍然能确定自己喜欢他。
“比现在花更多时间在我身上?”他这么问着,扎了我一剑,看着像脱口而出,继续委屈地说,“完整的家庭对小孩儿很重要啊。”不知道他在模仿哪个老师的语气。
“你不是普通小孩子啊。”我笑着说,好久没和他说这么多话了。
我和成凯欣讨论生孩子的事的时候,她说:“你要想清楚风险啊,有了孩子之后,如果我们离婚,孩子未来有问题都会怪你。因为我肯定会尽全力对孩子好,但你恐怕就算用了最大力气,别人都会觉得你不是尽责的父亲。”
“我使不出最大的力气,当不了卖力的父亲,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尽量做。至于责任……解决所谓传宗接代的历史包袱,我得感谢你呢。其他的……我对不对孩子好,孩子长大都会有问题,你说是不是。我爸妈对我挺好,你看我不是还是有人格缺陷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问我这会不会遗传。
“你应该能把他掰回正道吧。”我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们认识一个月之后搬到一起住,按部就班地按照备孕时间表,监测着她的激素变化,在指定的时间段做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共同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挺和谐,起床、睡觉的时间、姿势,对猫的态度,达到高潮的时间点……
我望着她举着双腿靠墙的样子。她害羞地说:“别看。”
不再看她,我随手抓起一本书,另一只手撸着我的猫,她问我:“你刚才在想什么?想谁?”
“你不需要知道。”没法和别人描述我那时候在想什么,总是很不专心,我的身体和意识像分离着。身体自行其是,意识从旁观察。这种状态导致高潮没有多高,所以我对性也没有痴迷、投入的感觉。如果对女孩子描述我近乎冷漠表演的真实感受,似乎在说她们并没有那么迷人。
“你会不会想象一些丰满、身材特别好的人?”她问。
“没想过。你在想谁?裘德·洛?”我反问她。
她忽然不再说话了。我看了看她。她脸红了。
没多久,验孕棒出现了两条红线。我们在两天之内分别见了她的家长和我的家长,再安排两家家长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的姑姑、姑父们责怪我从来没有把成凯欣介绍给他们过,他们给我准备了好多更好的相亲对象,她们说她太矮了……比我奶奶还矮一截。我敷衍地反驳道:反正我自己选的你们死活看不上。她们又立刻否认说,不是不是,没那回事,你喜欢就行。
很快去领证了,安排了酒店办婚礼。她本想简单处理,我说不想以后再被这种事烦,第一次仪式做足了,他们就没话说了,跟她离婚我不会再结了。
说这些的时候,我很平静,她却抓着我的胳膊看着我说:“……你难道没想过如果找到一个更符合你心意的人,你……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心意……更接近于……一人一猫或者两猫过一辈子吧……需要的时候,谈谈恋爱啊,搞搞露水情缘啊,约约炮啊,……人生终点挥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五分钟之内死掉,多好。”我闭上眼,歪了头,吐了下舌头。
睁眼的时候,看出她明显不高兴了,听她板着脸小声说:“我打乱了你的计划。”
“不是你,我的想法要实现起来比实现你的还要困难,这些关心我的人会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断地用他们的爱给我施加压力,让我感到对不起她们。对不起那些爱,对不起那些好……遇到你很好啊,互相帮忙嘛。”我笑着晃晃她的胳膊。
我们办了一场三十桌的婚礼,我父母、她父母都哭了,她在那一天换了七套衣服,拍了许多光鲜亮丽的照片,我们说了复杂的婚姻誓言,在交换戒指的时候,她不可思议地浑身直抖。“怎么了?……”我满心疑惑,但尽量表现得喜悦和幸福。
去结婚登记处领证之前,我跟她说如果反悔还来得及,她问我孩子怎么办。决定了要去做的事就义无反顾。我喜欢身边有这样的人。做别人要求我的事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如果让我自己思考,我会觉得做决定与选择太难,太费心。像一开始答应她的那样,只要她不退缩,我就能配合。
敬酒到大学同学那一桌,他们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编了一个真假参半的故事,说我是第二次遇到她的时候感到心动。他们起着哄笑成一团,端着酒杯对她说我上学时候是多么散漫无聊,要求我们做带有色情意味的游戏。她沉默着不配合。我笑着抱起她走到了下一桌,她吓了一跳,瞪着我,很快有几秒短暂的平静。
当天我喝多了,早上醒来,她穿着婚纱靠在我身上,手里揪着我的西装上衣领子。我看看她还别着花的头顶,看看天花板,心想,我如果是一个爱她的人,或者,我如果能多爱她一点儿,该多好。
她那么轻,心那么重。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过了两周之后,孩子会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婚礼的疲倦有关,医生在产检的时候告诉她孩子的心脏已经不跳了。她做了引产。在那之前我感觉不到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一直保持着轻松的态度,当医生问我要不要看一下的时候,我还是说看一看,看到的时候,我心脏的位置真的感到被狠狠捏住般的疼。面对那个小小的已经有了人形的身体,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非常真实却难以描述的痛苦。任何比喻相比之下都不够,都太草率轻浮。
她肯定哭过,但没在我面前。我没告诉她孩子的样子,更没说我看到那个太小的身体之后,想的是,我这种人都心疼,她会多么伤心。
能做什么呢?
我问她需要我做什么。以前她说得总是很具体,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她对我说:我没事。
我说:也许我们该离婚,你该找个你爱的人试试。这种事可能是警告。我们的做法不受认可。
她低着头:你不信这个。
我正是因为相信命运的既定路线才不想多思考多挣扎。
“再试试吧。”她说,“再试试。”
“好。”我握着她的手。
后来,我们搬进和我父母同一小区的房子,算了时间,开始做准备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怀上了,我们一边想比上次做更充分的准备,一边心存恐惧,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小泥鳅出生之后,全身黑黑的,皮肤微微起皱,腿伸得很直很长,躺在保温箱。我去看他,他只肯睁开一只眼。她问我孩子是不是很难看。我说肯定会变漂亮。他很不争气地黄疸了好长时间。她住了几天院,把她和孩子接回家,月嫂就位,我爸妈、姑姑、姑父们轮番来帮带孩子,好长时间家里一直乱哄哄的,很难有两个人说话的时候。
等我们能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孩子满月之后了。他在大床旁边的小床里。
我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下周三是她三十岁生日了。
“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对我感叹说,“这一切好像一场梦。”她翻过身,对着孩子的方向,“你有计划和我离婚吗?”
“嗯?卸磨杀驴该是属于你的操作才对啊。我计划什么?”
“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相比之下,这很有意义吧。”
“孩子让你喜欢吗?我让你喜欢吗?”
“没有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啊。”
“你快乐吗?晚上都睡不好。”
“……快乐于我有何用?”我笑起来,“现在这种平和的感觉应该是一般、正常的幸福吧。”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没有表示不愿意,我轻轻搂着她,从她的肩上看小泥鳅,他正向空中伸着小手。
去登记小泥鳅的名字之前,我跟她说,如果有朝一日离婚了,她能把孩子的名字改成什么,说了三四个选项。她都没接话。
“你不出声,会让我有点儿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我说错了什么……”担心事情和我以为的不一样。
所以……我到底说错了什么让她不再和我说话呢?
我劝小泥鳅回他床上睡,不然一会儿他妈突然出现,我们都会很尴尬。
他不情愿地走了。
可我实际上不觉得她那天晚上会回到这屋来……
4 事实上,正是这种改变人生的经历让你认识到生活的不变性[4]
不说话的半年,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交流,是不太需要言语。
她在微信上会打字给我下一些指示,那些话都只需要“是”“好”这样简单的回答,通常是向我通告她的决定,比如周六上午带儿子上完课之后要去我父母家吃饭。我说好。我问那我去找你们?她不回复了。大意是你随便。
需要说什么事情,常靠电话,小泥鳅是中间的传话筒,他本来就喜欢打电话,一听说她要给我打电话总是抢着说“我来我来”,我接起她的电话来,总是孩子的声音。我能听见她在电话那边对小泥鳅说“跟你爸说……”。
生活的运转不受言语静默的影响,可连我没头脑的爸爸都看出成凯欣在逃避我。我出声的话,她立刻沉默,低下头,甚至离开现场。
他很严肃地问我,你们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他更严肃地以过来人身份说:“夫妻之间要有问题得尽早解决,不要拖。”
我嘴上敷衍着,谁知道被我一拖就是这么久。
表面上,我对她是不是跟我说话不怎么在意,可我心里已经把所有可能把她惹毛的事想了无数遍,确认我都躲开了那些“坑”,自认为对她不错——客观的不错,我对孩子也还不错——客观的不错。本来成凯欣就不是那种会一天到晚问我在哪儿、跟谁在一起的人。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爱上,我不需要在那些事上对她耍心眼、有所隐瞒,更重要的是,我对婚外情毫无兴趣。如果我特意不回家,躲在一个地方玩游戏、发呆、听相声、看书、睡觉的可能性要比出去跟什么人约会的可能性更大。我越来越困惑。总该有起因,不然怎么会让她在那么小的家里,利用有限的门和墙,避免和我相遇或者对视。
这几个月,我确实很忙。可能跟项目组的女上司有关,她工作狂、精益求精、天马行空让这个项目组比我以前的那个忙许多。通常我半夜才回家,在客厅的卫生间洗漱之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早上醒来,妻子已经送儿子去上学了。好容易一次晚上九点两个人都在家里,也是各忙各的。她并不是只忙孩子的事,也有压力很大的工作任务。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真正清醒地面对面的时间却变得很有限。
中间我有几周出差,在外地白天工作、晚上应酬,没有喝到不省人事,但喝了酒之后晕头涨脑在电话里还会招人烦,我不想大半夜再去给她打电话或视频。本来我不是勤于嘘寒问暖的体贴丈夫,微信里打字也很少。真需要我的时候,她会直接来电话的。偶尔休息日在家,她带孩子去上课,我在家闷头睡觉,醒来就是吃饭,有时是儿子打电话过来把我叫醒,告诉我他们正准备在英语教室或者钢琴老师家附近的饭馆吃饭,让我过去。这是我们一周之内唯一一次同桌吃饭,我到的时候他们通常吃得差不多了,留下我那份,我吃饭,她和儿子说话,我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
……
习以为常。
……
与此同时,诡异的是……我们保持着一个月三至四次的性生活,在发现她不跟我说话之后,我有些犹豫,她却靠近我,搂着我的脖子,甚至吻我的脸和嘴。我到指定时间靠近她,她不拒绝,相反我认为她挺配合,似乎还有点儿喜欢。她本来在床上话不多。我心里满是疑惑,可那种时候,我怎么能问得出口,看着她微眯的双眼,不想打破那种亲密的融洽。通常事后她会抓住我的胳膊蜷着待一会儿。每到此时,我都有一瞬间觉得我们没什么问题。
可并不是这样。
……我打开灯,转身抓住她的双臂,几乎是骑在她身上强迫她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激烈地对待过她,从未对她发过火,这么做让我心里发虚。我在干什么呢?要问出什么来呢?让她坐实讨厌我的结论,让她亲口承认要和我离婚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
她看了我一眼,把愤怒的目光移开,想从我手里把手臂甩开,想把我推开。
“我干什么了?”
她不回答,继续默默地挣扎。
“要跟我离婚?”
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只能是她的问题了。
“喜欢别人了?”
她气得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她还光着身子,当然我也是,但我在这时候问她这种问题……
更有自尊心的人就不去询问答案了吧。他们早知道这种不说话的冷暴力意味着什么。她想要严守着一个秘密,独自惩罚我。
“不能这么对我。”我说着,头疼欲裂,放开手。
她轻轻按着我的太阳穴。
“如果你想离婚,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讨厌我,也可以啊……我当主动提离婚的那个。我对小泥鳅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都能安排好……”我说着,她放下手。“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我穿衣服下床,去吃了止疼药。晚上躺在沙发上过夜,知道她过来看了我一下,也听见她去看了儿子。
算是殊途同归吧……这一切与我最开始预料的差不多,我想我们不相爱的话,多半会离婚,最多坚持到孩子上大学。这可能是我们早就给自己立的旗标,怎么都绕不过这一步。现在这样,总是该离婚吧。那时以为我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现在似乎仍然是平静的,可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并非如此……
早上很早爬起来,收拾好沙发,开始做早饭。儿子迷迷糊糊地出来,爬上凳子,看着我:“你们和好了吗?”
“没有。”
“那怎么办?”
“不是说了,你没什么可操心的。”
看着她去换了衣服出来,望见我,她又低下头。
“还不想和我说话吗?”我把热牛奶的杯子和放了煎蛋的盘子放在她面前。
小泥鳅看看我,又看看她。
几年前我有一阵也很忙,一礼拜能出差三次,我们聚少离多。有天早上她感叹自己很久没和我说话了。我说我在美国的同学,夫妻俩也特忙,都是靠各自上班开车的路上在电话里聊。她说她同事的丈夫至少跟她同事约定,每天吃早饭的时候说20分钟话。我说咱们不会输给他们。那之后,我们每天早上都说说前一天遇到了什么,曾经有说有笑,为了聊天而早起、早做早饭。“不能输给xxx。”变成了一个梗,她会说:“今天还不到时间。”我知道,其实时间早过了。
我一点儿不反感和她说话,这我在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就感到了。她说什么我都不觉得厌烦,无论是她工作上的事,还是孩子学校里的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喜欢她描述事情的声音、节奏和方式。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女性并不多。虽然我能跟前女友一天打好久的电话,但我总是一边玩游戏一边听她说话,她说的那些事不是已经跟我说过许多遍,就是只和她有关,只需要我附和。
“二十分钟。”我说。
她抬头看着我,又把眼睛垂下,问小泥鳅是不是准备好了去学校要带的衣服。
“二十分钟。”我说。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即使我们不是因为相爱在一起的——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因为相爱而在一起的吧,找个人过下去而已。
小泥鳅酝酿了好一阵才开始抽泣,他在猛吸鼻子,“你们要干什么。”带着哭腔。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吁一口气:“可能没别的办法了吧……”
5 在某个时刻,他们的沉默开始变得意味深长、令人激动[5]
我们按照新的时间表去拜访双方的父母,告诉他们我们要离婚的消息。
我爸妈似乎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就像他们当初曾经劝成凯欣再考虑一下和我结婚的事。他们认为我那种轻佻、玩世不恭、冷漠的生活态度会伤害过分认真的她。这一点他们是对的。现在,他们像只是尽责任一样劝我们再想想,然后问起小泥鳅的安排和以后的财务问题。
“一切都要先考虑周全,以后……两个人分开一阵,新仇旧恨就来了,你们现在看着算是和平分手,后面情绪上来了可不好说,趁冷静的时候多想想清楚。”我妈说。他们建议成凯欣带着小泥鳅还住在我们现在的房子里,让我去别处,这样他们在一个小区,还能经常见到他们。
我虽然苦笑着抱怨,但这个结果和我们商量的是一样的。
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不久哭起来。成凯欣劝了她好久。
我爸妈这边算是容易的,难的是她父母那边。
一开始,我自认为知道她为什么会找上我。和我见面的一个月之前,她有一个交往七年的男朋友,两人在大学期间在一起了。订了婚,她也收了前男友母亲送的钱物。之后没几天,她出差早回家了一天,目睹了前男友和他另外一个女朋友躺在床上的情景。当天回家前,她在机场扭伤了脚,两个同事好心帮她拿东西送她回来,随着她鱼贯而入。一望到底的一室一厅……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也许她会自己默默吞下这苦果,仍然和渣男结婚。是这局面,让她没了退路。
见到她父母的时候,我才知道她面对的真正压力是什么。几个小时之内,她父母没有说过一句她的好话,言语间好像她高攀了我,每句话都在贬损她,我听了很不舒服,甚至忍不住顶撞了几句。婚后,我见过几次她哥,一旦他在场,她父母会让她更难堪,我总是尽量扯开话题。
了解了她父母,我更明白了她当初选择我的原因,各方面都比她哥好一点点,多少是希望用我这样一个人堵住她爸妈的嘴。
进她父母家门之前,我跟她说,让我说,她不要出声。她点点头。
可是……无论我铺垫了多少话,在他们听出我们要离婚这个信息的时候,还是像氢弹爆炸一样,两个人都从沙发上弹起来。她爸立刻对她乱加猜测、破口大骂,甚至要上手打她。
我不得不挡在他们俩之间:“您这是干什么……不要这么说……她没做错什么。”
“那你们好好的离什么婚!”
“都是我不好,不是她。我照顾不好她和孩子。”
“她应该照顾你们!肯定是她没做好。”
……我把她从那个家里拽出来,脑袋里嗡嗡作响。是我们的生活太平静了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她爸的那些恶言恶语。
“他不该那么对你。”我说。
她叹了口气:“没事儿,我早习惯了。”很快闭紧了嘴。
“真的要离婚么?”最近几天,我总是问她这句话。
“不然能怎么样呢?”她总是这么回答。
“没有挽回的余地吗?”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了,“我做错了什么?”
这是她最后,也是第一次回答:“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没做错什么。”她自顾自向前走着,我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她转身看着我:“你错了,想错了……错的人是我……是我……”
我无力地放下她的手臂。
实际上,我在心里曾无限次构建我们分手的情景,从来没想过会是她喜欢了别人。为什么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呢?是因为我在心里也认为她没有魅力,在贬低她吗?不是……并不是……是我觉得她对家庭完整性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我。她不会这么做。我自己却很危险。偶尔我会有想破坏一件事完整性的冲动,像猫有时候会把桌上无辜的花瓶打翻在地,像小时候我妈说新买的书包很贵,不要弄脏,我到了学校就把它扔在操场上踩成了灰色。我才是那个会有破坏欲的人,越重要可能越会将其毁灭。所以,在我心里,每一次都是我向她和小泥鳅道歉,并不是我爱上了什么人,是我耍无赖,伤害了他们。我想过很多种备案讨好他们,修补我造成的间隙。
如果她爱上别人,那个别人又愿意和她还有小泥鳅共同生活,我该什么态度才对?祝福他们。
你好。对,她是我前妻,这是我儿子。请你好好照顾他们。……因为我这个人没什么家庭责任感,所以……不,我不意外。你肯定是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
我跑上前想问她那个人是谁,在追上她之前,我站住了。
……问什么啊……
我们按照定好的时间在离婚办事处门口会合,检查了三四遍要带的东西,竟然一样都没落下。过程出奇顺利,让我怀疑有关政府人员阻挠离婚的消息都是无稽之谈……
我已经搬进了公司附近一个相对宽敞的一居室,从离婚办事处出来,带她去看。本来我觉得房子还不错,没想到她突然挑三拣四,说这里不好那里也不成,从窗户的隔音程度到热水器的类型,一无是处。她是这样的吗?又多多少少认为她说的都有道理。最后她站在客厅,看了看说:“你觉得合适就行,我没意见。”她转身打开冰箱:“你……多买点儿鸡蛋吧……”
我从她身后搂住她,靠在她身上,下巴贴着她的头顶,她艰难地把冰箱门关上:“别闹。”
“给我解释原因吧。”我说,“都结束了。推理小说的最后,需要解谜篇。”
她不说话。
“婚也离了,不需要再对我使用冷暴力了吧。”
她不说话,回身望着我。
“我现在不会说什么你告诉我哪儿错了我改,改也没意义了。对吧?告诉我你想跟什么别的人过,不用说名字,我不会有意见,我的意见不重要。”我看看餐桌上扔的离婚证,“毕竟我距离我想要的生活现在只差再养一只猫了。”老猫留在了家里,因为它和小泥鳅也很亲,每天总是在小泥鳅写作业、弹琴的时候蜷在他床上,睡觉睡在他旁边。
我知道自己本质上懒惰、荒唐,又为自己比真正的那种人活得费劲感到不公平,也许以后会变成更货真价实吊儿郎当的人,不用再假装认真养家过日子。可在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露出了怎样的破绽的时候,却遭到了队友的彻底否定。这让我想起来就难受。
她小声地说:“我都说了,这不怪你。”
“给我一个踏实……”
“是我……违约了吧。”她舔了舔嘴唇。
“什么啊?”我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约定的前提吗?肯定记得。”
“我们……不是因为相爱在一起。”
她皱着眉:“你跟九年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我……我这半年多每天都在想我们之前约好的事。”
大半年之前,有一天我在加班,她给我打电话,说小泥鳅烧得很高。我跑回家,和她一起把小泥鳅抱到医院。那天她也在发烧。后半夜,他们俩并排打点滴。我在他们俩的病床之间小声地学她唱歌,他们俩都笑。
后来……我的老板问我是不是想升合伙人,几乎是强迫我去参加内部面试,但我当着其他高管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想担负业绩责任。他一怒之下让我换到最忙的项目组。通知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告诉他,妻子太辛苦了,我想多些自己的时间,多分担些家里的事。他说,别找借口,男人重心要不在事业上也养不好家,你先干一阵再说吧。
这些我没跟成凯欣商量,她肯定说她没问题,因为她一直认为她在孩子的事上负有更大责任,甚至是唯一的责任人。这正是偏离我最初设定的地方。我不会对内心强大的人产生影响。可她的存在会影响我的轨道。我不瞎,不是看不出一个孩子——还是个很乖的孩子——外加工作压力让她累成什么样。好几次我做饭、洗碗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小泥鳅练琴就睡着了。有一次,她在屋里默默撕纸,在工作上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机会,因为有人说她投入了太多时间照顾孩子。
最后的最后,我本想帮她,却变成我更忙。回家笑嘻嘻地说,后面半年多可能辛苦你了,她果然说没事。
春节之后我换组了,围着美艳、跋扈的女上司团团转。曾经有一次我手机落在家里,成凯欣正好调休,特意跑了一趟帮我拿到公司。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刚跟一个公司的客户开完会,送他们出去。我把她介绍给女上司,她们彼此打量,她把手机给我转身就走,我追上她,送她到楼下。我在她身后呵呵地笑着:“怎么,你吃醋了?”她只说了一句:“下次我叫快递给你送来。”
可那之后我们还说过话,我曾经回想过这件事很多遍,不觉得它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是么?这件事引起的?”
她不说话。
“那之后你还跟我说过话啊。”
“对,后面挺长时间还是正常的。”她说,“是我渐渐起了变化。我从那时开始,每天都想确认,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你是不是喜欢我,你爱不爱我……”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跟她……我只是在等项目结束好申请换组……再说现在是她想把我调走……”不不,现在解释这个根本不是必要之举。
她像在嘟囔似的说:“我起初以为过一阵我会放弃这种念头,这几年来,我时不时会想向你确认,之前都放弃了。”
“我当然喜欢你啊。”
接下来才是致命一击,她说:“我知道,如果我问你,你会说喜欢我,爱我你也说得出口,你心里怎么想你也不清楚,对吧?”她望着我,“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怎么证明爱我才能让我相信?如果我信,我就会对你有太多期待。再往后,我就变成了依恋你的女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会对你厌倦。
“这是个死循环。”她低下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现在是我说不出话了。
“是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爱我,这不重要,是我感到我正在变得……正在变得感到没有你不行。吹牛的人是我,说我一个人可以,不需要别人,不需要你……如果我问你,你是不是会接受这样的我,你是不是能承受我给你的压力,你怎么回答?你会说,好,行,没问题。也许就像你对你家人给你的压力一样去应付,然后呢?”
我没说话。
“这不是很奇怪么……如果我爱你,我该让你过你想过的日子,还是非要用孩子绑住你让你和我过日子?”她苦笑着,“我怎么都想不出答案,所以,不想让自己有机会问出口。”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是得到了爱的表白还是从根本上的否定?跌跌撞撞地坐在冰箱旁边的椅子上,不由分说地拽住她,让她坐在我腿上。
我靠着她,她轻轻揉我的耳垂。
我记得向她颤抖的手指上套戒指。
婚礼之后,我们每年到婚礼纪念日会一边喝酒一边拿出婚戒戴一下。她以为我不想戴是为了在女同事面前装未婚,其实我办公桌上就放着小泥鳅的照片。那对戒指很漂亮,我怕我会弄丢。
回忆婚礼现场,她的手指很纤细,她在发抖,导致我一再失准。我先确认了她并不是打算反悔,又小声地笑着对她说:“你可是我们之中强大的那个。”
她望着我:“如果我不是呢?”
这时我笑着为她套上戒指:“别动摇啊!”她看了我一会儿,深吸了口气,不再发抖,为我戴上了戒指。
2018-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