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这三个字纯粹多余。韦鲜花,你完全不了解我难以启齿的忧伤!众多的忧伤对八岁小男孩而言过于浩大!那一刻我真恨她啊,真想转身就走!但我不敢。如果我敢,则可以跨越一切深沟巨壑,终结一切苦恼。后来我又去找过韦鲜花几回,直到姑娘能自己下床。尹秋琳嫌那条裙子被本人穿过好多次,让她起鸡皮疙瘩,索性把它送给我,作为变身的常备道具。真烦呀,真想他妈的一抬手扔到楼下!但我不敢。我不敢招惹尹秋琳,即使她爸爸不是警察,只是酒店经理。而韦鲜花再也没有大笑露龈,再也没有跟围棋队的孩子打打闹闹,乃至再也没有与我们同桌吃饭。她一刀斩断了往日情谊,我忘了她究竟去没去成七运会。
韦鲜花的伤病挫折促使我想到自己的处境,事实上,本人的脑袋瓜已经冻伤……或者应该说,无论何时,我们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是非常清楚,虽然每位选手的天灵盖上都竖着一台三百六十度不停转圈的灵敏雷达。战场极其广大、深远、纷繁。劲敌来自北边,主要来自底蕴深厚的旧省城。那儿有一伙小坏蛋,智力早发,说另一种语言,跟我们格格不入,又永远压我们半头。新省城想胜过旧省城,全仗唐克克奋力拼杀,顶多再指望指望大师兄关卫海,我本人遇到北边的老对手往往凶多吉少,苗裕、阿阮这类蠢材上阵则等于送死,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全国的情况,根本无从想象,我满头雾水,仅仅在棋队订阅的报刊里零星瞥见一帮神人魔兽的朦胧身影,他们如此强大,却也如此不真实。再往上,图景又一次变得清晰。当时韩国的李昌镐已初露锋芒,日本的超一流棋手挨了聂旋风的九连斩而稍现颓势,不过小林光一先生依旧是我心摹手追的大师,他那些跨海传来的棋谱看似浅白,可你连皮毛都学不到……唉,更多时候,几乎无暇细思!因为胜负太残酷,而本人的性格又太软弱,成天患得患失,顶不住排山倒海的巨大压力。我不止一回在赛场里抱头痛哭。我放声号啕,我悄声抽泣,咸丝丝的眼泪滴到木头棋盘上,青菜粥似的鼻涕淌到塑料棋盒上,泛滥失控的涎液将白底绿线的对局记录纸打湿。我一次次阵前饮恨,仆倒于强敌脚下,四仰八叉,七窍流血,面目全非而难以辨认……反正死状惨不忍睹。我深陷泥潭!要么形势大好却阴沟翻船,要么力竭毙命,完败收场……多少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失败苦涩啊。我饱尝这份活见鬼的沉重苦涩,耗尽了下棋的乐趣,备受煎熬。
但不管怎样,本人也有过光荣的时刻,难以磨灭、永志不忘的光荣时刻:我打败过邹骏捷。这位如今毫无名气的棋手,泯然众人的职业五段,当年比唐克克更令我生畏,是个体内潜藏着庞大未知能量的怪胎,然而,根据圈子里密不外传的颅相学,他非比寻常的头部形状从一开始便昭示了命运。对邹骏捷来说,那场失利算不上什么挫败,几年后他凭着自己千锤百炼的头部形状直升国家少年队,我则于同一时期离开棋界,告别修罗场,真正重返校园。各偿所愿,皆大欢喜!不过本人将记住那么一两次光辉战绩,因为这样的光辉战绩寥寥无几……那个下午,那一局棋,那一秒钟,我让小天才邹骏捷领教了兔子蹬鹰的绝技,让他尝到了孤立无援的难受滋味,并最终使他失去一轮全省少年冠军的光环,令唐克克白捡一个便宜,捧回金杯。我当然记得邹骏捷的冷汗热汗从鬓角淌下的种种细节,记得他双眼仿佛已化为两泡糖浆,十分之灵动,景象特别精彩。他嘴巴因缺氧而大大张开,脸颊通红,身体一点一点俯向棋盘,似乎想纯凭目光把生了根的棋子抠出几颗来,绞个粉碎。邹骏捷,今天你休想骑在老子头上耀武扬威!我尽情享受着千载难逢的良辰美景,不肯轻易放过。假如它要扩展为无限,侵占我人生之书的其余篇章,假如它仍保存于时间当铺深处,可以拿我三十多年在世光阴的无用下水和边角料来兑换,本人将毫不介意,且将毫不犹豫把自己的任何一日、任何一周、任何一年抵押掉而毫不吝惜。快来吧,让胜利的蜜汁好好浇灌我黑白横斜、昼夜灼烧的焦肠渴肺!哇哈!金角银边草肚皮!哇哈!无事自补,必有侵袭之意!……观战的大人小孩越来越多,各队的教练们纷纷走过又摇头走开。邹骏捷很心烦,输给我比输给唐克克更让他丢脸,更让他咬牙切齿,他不断进化的头部形状为此停滞生长了几分钟,苦苦挣扎,困兽犹斗,死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唯有建议他投子认负,然后躲进厕所偷偷哭一场——太丢脸时,你绝不能当众哀号,这么做只会招来更多耻笑。
唐克克果然夺下冠军。他对我并无谢意,他真正的目标是职业初段,是广阔的王者之路。邹骏捷也绝没有一蹶不振,这家伙的头部形状注定要把我,把唐克克,再把他自己的师兄刘青霖统统击垮,远远甩开,从此一骑绝尘……
比赛一结束,全体队员便登上车船,从几百公里开外的陌生城镇回到市体校,立即投入紧张的训练。做不完死活题,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甚至更吓人:不许玩耍。懒驴!笨鸟!胆小如鼠!软绵绵的羊驼!菜狗!猪猡!黄材晋狂骂我们。围棋队一时间变幻为笼罩着失败阴霾的凄凉动物园,唐克克是唯一仍保持人类形态的游客。他顾盼自雄,他优哉游哉,因为两位教练也拿他没辙,不是他对手。这家伙暗中指指点点,帮队友应付困局,既怜悯又鄙视我们的简单头脑。唐克克已经看明白,某些难题只有他自己能攻下来,我们这些个朽木粪土根本没指望找到正解。生死有命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的岁数是在一次次不讲情面的严酷竞逐中计算并增长的。对于指望跻身职业圈的棋童来说,最初的六七年光阴事关重大。这段无果而终、渐渐加速流逝的日子里,我追随各式选拔或集训的信风洋流到处狂奔……在哈尔滨道外区,我遇到窃贼,不幸失去了证件,导致那天下午没进入赛场,被判弃权;在太湖鼋头渚,我不慎落水,差点儿淹死,事后肠道内多出几百亿个寄生菌,终日拉稀不止;在昆明老城,主场作战的云南棋手让我们吃尽苦头,这些坚韧不拔的高原小男孩相当厉害,五官长得相当简明扼要,妄图轻易从他们身上捞分数,不啻是异想天开……在甘肃兰州,本人亲眼见证过一个北京大胖子晋升九段的辉煌时刻。他收获了很多鲜花和掌声,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期,力量之浑厚,堪可击败风头正劲的大国手马晓春。但是,我等始料未及,这位孩子们眼中的传奇英雄竟从此堕落,不再投身于赛事的洪流,去争夺围棋神殿的闪光荣誉,他掉转船头,欣然接受一纸某著名学府历史系寄出的录取通知书,驶入一条安安稳稳、平庸乏味的航道。我母亲这类无知无识的小市民惯把“急流勇退”挂在嘴边,对北京大胖子的做法倍加赞赏。在他们看来,铁饭碗才是人生的真义,蘸了墨水的铁饭碗更是无与伦比,因此我外公的五个女儿之中有四个嫁给老师,有一个没嫁掉,自己当了老师,外公家几乎是教育局的招待所和诸多学校永不关闭的食堂,这也成为他立足省城的秘密武器……言归正传,北京大胖子的做法让人沮丧,不仅白白浪费了上天的眷顾,还贬低了我们极度珍视的价值。如果将棋力转换为武力,他可以一掌轰死七百八十八个叽叽喳喳的业余三段。此等绝顶高手去吃学者这行饭,在我们看来,与吃屎无异。我母亲只懂得眼前的蝇头小利,巨人的世界又岂是她所能理解?或许,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某个晚上突然傻掉了呆掉了也未可知?没准儿他已经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已经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总之我母亲把北京大胖子的可悲故事当成她蝼蚁人生观的又一次胜利,四处宣传,还故意让亲戚朋友误以为她认识一名围棋九段。
六七个寒暑间,我揣着全国粮票在各地乱跑,时而郑州,时而杭州,不过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旧省城,经常一待四五个月,那儿阴冷的冬雨让我骨头阵阵发痛。孤身在外使我丧失了自制力,早早染上手淫的恶习。几年后,有位姑娘怀揣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崇高信念,允许我搂搂抱抱,但我不想搂搂抱抱,只想回家手淫,姑娘又暗示我可以吻她,但我不想跟她亲嘴,只想回家手淫……当初,正是在郑州强者如云的棋队里,我遇到了自渎界的宗师李一凡,这个白白净净、双唇肥厚的冬瓜脸河南少年不到十五岁,只比我大两三岁,可他已是职业初段,更在许多隐秘的领域堪称老手。李一凡瞧不上唐克克,对我却脾气颇好,不仅为我打开了自娱自乐的神妙大门,还附送一部刚出版还热乎的《白鹿原》,以及一部书页间印满方格子、看上去满目疮痍的《废都》充当辅助材料。起初我不明白李一凡那张冬瓜脸为何时时流露忧郁的神色。按理说,他前景大好,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那阵子唐克克近乎失踪,我一个人住在宽敞如仓库的杂物房内,因食物匮乏而整天饥饿难忍。如今回想往事,那间屋子是多么温馨啊!广袤的冬夜在高楼外呼啸,在门窗上拍打,妄图撞进来,将我活活吞噬。抵御黑暗的床头灯脑袋低垂,照亮一小片椭圆形区域。漏斗般延展的阴影逐渐加深,变厚,覆盖四周,落在其中的大衣柜里爬满了蟑螂臭虫,翻卷的墙皮状似一层封冻的黄昙花,角落堆放着灯管、旧书、卫生纸、空床架、军大衣、穿烂的足球鞋、生锈的自行车、脏兮兮的棉手套,外加大大小小的袋子箱子。也许每件物品皆蕴含一段往事,暗藏一个秘密,并且散发特殊的气息……只可惜,我无暇探究它们的隐情,我吃过太多冲鼻的土芹菜,吃过太多可怕的肥猪肉和动物肝脏,以致瞳子发黑,嗓子眼发紧,天天处在食欲不振与营养不良的水火交攻之下。我日复一日上街买酸奶和火腿肠,又羞于写信回家向我那勤俭到近乎冷血的母亲伸手要钱。在郑州大半年,我吃掉了这辈子该吃或不该吃的所有火腿肠,各种风味、各种包装、各种形制的火腿肠,连同大量防腐剂与人工色素……直到今天,我看见、闻见火腿肠依然想呕,我如果恨谁,会把他比喻成火腿肠,跟火腿肠做爱仍是我脑海中最阴森最悚怖的噩梦,简直不堪言状。
我十二岁那年,在一个刚下过大雪的深夜,坐火车抵达郑州。黄材晋教练、唐克克还有我,三人来到一间空荡荡的围棋训练室,将椅子拼成床,凑合着挨了一个晚上。唐克克迷糊中不时干咳,暖气片不时呜咽,远处的锅炉隆隆低吟,让人无法入睡。窗外是一轮圆月,照得放晴不久的世界莹莹发白。我步向屋外,在松软的积雪上踩来踩去,欣喜于冰冷、轻盈的新鲜体验。日后我千百次走过北方冬季银装素裹的城区和郊野,年复一年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恍惚全是那一晚踏雪的悠远回音。河南围棋队的总教练冯先进六段跟我们是同乡,他心系老家的围棋事业,促成两个遥遥相隔的省份签署协议,让我和唐克克来郑州学习。黄材晋旋即南归,留下我们接受锤炼,时有时无、落自九天的锤炼……伙食的粗劣不必再提,反正食堂管理员大叔因为我屡屡将吃不完的馒头夹在桌板底下,几乎要动手揍我……还是先谈谈李一凡的忧郁,这哥们儿暗恋同队的大师姐,又因为毫无节制的手淫而眼圈乌黑,那是两道阴沉、空虚、厌世的烙痕,是猛烈燃烧的性欲之环,是他夜间疯狂消耗的铁证。小伙子想女人已经想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不过,他真正的焦虑更为严肃,更为深重。三四个星期后,跟李一凡混熟了,我才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整日愁眉不展,晚上频繁失眠。“你注意姓王的小家伙,”冬瓜脸少年说,“他天赋极佳……”确实,那孩子天赋极佳。他来自开封府,虽比我小三岁,棋力已胜我一筹,似可轻易地踏上职业棋手的神圣台阶……当时我显然不太相信,姓王的小家伙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尝尽艰难困苦。这名玉面神童再三受挫,多年来沮丧地游走于自己魂牵梦绕的竞技场外围,几近万念俱灰,最终在淘汰线的锋刃上豁然开窍。绝处逢生啊!他从此一飞冲天,高歌猛进,直至击败李昌镐夺得世界冠军,这才合情合理地迅速凋谢,退出第一线竞争……他那样的小怪兽正躲在各个省份暗中发育,悄悄成长,无论是唐克克还是李一凡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着他们弯道超车,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离你一日比一日更远,绝无可能追上。我等情何以堪!十五岁的河南少年李一凡相信,各人的根器和悟性实有差异……然而,很遗憾,谁都搞不懂根器和悟性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谁都猜不透彼此的根器和悟性孰深孰浅,孰高孰低,孰优孰劣,我们不得不累死累活折腾一轮,乱滚乱爬搅攘一番,类似于花上七八年天天练剑去杀一伙你完全打不过的仇家……或者换个平实的说法,去豪赌一场!正可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啊!没办法从头再来啊!……鉴于我们是奇迹化身的概率极低,是庸才愚夫的概率极高,因此难免失败、悲伤、彷徨、绝望,难免手淫、犯困、白日做梦……冬瓜脸少年问我要不要抽支烟。他漫无边际的愁绪必须抽支烟才有望缓解。这股愁绪或许不会一眨眼就把人染黑,但是,不难感觉到,它正缓缓向我五脏六腑的末梢渗透,情势无以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