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特地早起去看牙医。
虽然疼痛已经完全消失,但明天是星期日,还是有点担心。万一今晚又发生同样的惨况,那就完了。而且必定是彻彻底底完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拿到多一点的止痛药才行。
我悄悄地离开床铺,不想惊动睡在旁边棉被里的朋美,我套上长裤,在茶几上头的家具店广告传单背面,用圆珠笔写了血弄脏枕头套的一些抱歉的话,以及感谢昨天的照顾等,朋美突然醒来,从背后叫住了我,吓了我一跳。
朋美躺在枕头上脸朝着我,脸上似乎没有化妆,不知昨晚何时妆都掉光了吧,我觉得不可思议。
淡淡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可以明显看出她那失神的两只大眼里沉淀着一股钝重的疲倦,但是那张脸庞仍然散发着魅力。那一张浮着细纹、肌理分明、毫无光泽的脸庞反而更具体、更真实。鲜明的眉毛、高挺的鼻子,还有稍稍舒缓眉毛和鼻子的厚唇与疲劳的脸色十分调和。我很自然地想起枝里子和大西昭子的脸,朋美又和她们不同,有股特别的美感。
两人视线交会,朋美说:“谢谢你的玩偶。”
“明天十点来接你们。”
“好。”
她像少女般地点点头。
我从手上的上衣内袋里拿出皮夹,取出三张万元钞票放在广告传单上,把圆珠笔放在上头,将福泽谕吉[8]的脸从中一分为二,和朋美挥了下手轻声地走下楼。
从森下车站往门前仲町的方向大概步行十五分钟可以到我租的公寓。小名木川与隅田川在此交会,高架桥横跨其上,我的公寓就在过高架桥之后一小段路的地方,位于清澄庭园附近,此地小型大厦和商店林立。由于“崭新灵魂”位于森下车站的另一头,正好是反方向,若是从公寓走到朋美那儿大约要花三十分钟,我平常都是坐出租车,但牙科在高架桥边,没办法只好步行。
看诊后领了药又再次步行回家。
这栋公寓叫作“海滨公寓”,是一栋颇有年代的三层楼水泥建筑,位于河边但却叫作“海滨公寓”,总令人觉得奇妙,但其实这是以屋主孙女的名字命名的,并没什么特别深奥的涵义,总之上中下三户都是两室两厅的隔间,非常简陋。
走上一年四季都灰灰暗暗的楼梯,我来到位于公用走廊的最里头的房间,转开门把。
我一边打开没上锁的门,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雷太和小仄了。
脱了鞋子走进房里,进厨房把装了五天份镇痛剂和消炎药的鼓鼓药袋放在桌上,接着开火煮水准备泡咖啡,然后打开冰箱,确认除了啤酒之外没有其他食物,再打开和厨房相连的六叠大的和室的门。
环视着因窗帘阻隔光线而阴暗的房间,与十天前小仄住过回去之后,我为了通风而开门进来那时别无二致。为了确认,我打开衣橱察看棉被的摆放,但小仄总是把棉被叠得很整齐,那之后到底有没有用过根本无从判断。不过从枕头巾和枕头套来看,那褶皱不像是拿进拿出好几次的样子。她果然是从那次以后就没有再来过了。
雷太住这儿的时候,总是和我一起睡在与厨房隔着一条走廊的独立八叠洋室,所以我很确定他最近没有来过。
姑且不管雷太,但是小仄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我有些担心。
从我开始让她在这里出入到现在大约有半年了,这段时间她几乎每个星期会有一两天来过夜,这次是第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来,会不会是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更方便的住处呢?但那孩子应该没有这么机灵才是。
背后的水壶鸣笛大声地响了起来,我停止想小仄的事情,回到厨房。
尽管担心,但没有联络方式也就无计可施了。不管是雷太或是小仄也好,我都不打算要深交到那种地步。
我冲泡淡淡的咖啡,坐在两人用的餐桌旁,失神地眺望着阳台窗外的景色,突然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拿出来看了屏幕,上头显示枝里子的名字和她的号码。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按了接听键贴上耳边,手机那头传来枝里子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看手表,指针指着九点二十分。
枝里子以担心的口气问我这一个星期到哪里去了。虽然一副不管我去了哪里她都无所谓的语气,但是对于我始终不肯接电话这件事还是流露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怒意。尽管如此,但因为隔了这么久才听到枝里子的声音,我的心中涌出了一阵怜惜。我跟她报告了这一个星期的行踪:酒喝个不停、拔掉一颗智齿,还有刚刚躺在牙科诊疗椅上的惨状。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啊。”
“已经不痛了吗?”
“不痛了,而且还拿了很多药。”
“嗯……”
“有什么急事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打了很多通手机给我。”
这一瞬间,我知道枝里子屏住了气息。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接电话或是打给我呢?”
“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接,而且晚上很早就醉倒了。”
我只有手机,公寓里没有装电话。
“那如果有急事的话怎么办?”
“真的是那样吗?”
枝里子不发一语。
“如果真有急事的话打到公司不就好了?就算我不在也可以留话给总机啊!”
枝里子在电话那一头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至少公司那边也该摆台计算机吧?我总不能直接打电话到你公司吧!”
去年四月,我从待了两年的月刊编辑部转调到出版部之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计算机。以前在杂志编辑部每个月都得校对稿件,而且来稿常常集中在截稿日,非得利用电子邮件来往不可,但是现在一年顶多校对十本左右的单行本,也就不需要用到电子邮件了。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说过我不喜欢电子邮件吧?”
“是啊。”枝里子先是附和,然后又加了一句,“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接电话,我就不会打那么多次了,这样对你来说不是也比较好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旅行回来后,想跟你保持点距离。”
我老实地说,枝里子听到一半就笑了出来。
“什么嘛!又在说些奇怪的话了。”
“是吗?”
“是啊。你讨厌我了吗?”
“才不是那样子。”
“那,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只是觉得彼此之间必须时常保持新鲜感而已。”
枝里子又笑了。
我问她:“你笑什么?”
“我不认为什么谈恋爱的人应该偶尔见面才能保持新鲜感,才没这回事呢!”
“是吗?”
“当然啊。喜欢上一个人而且能够一直保持新鲜感,那是指两人互相了解、不断发现对方新的一面。真正的新鲜感是在两个人交往过程中自然产生出来的,这和享受一场喜欢的电玩或一本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因为相处而产生变化,而变化又会带来新鲜感。如果一味保持距离,只会让彼此的关系越来越淡而已。”
“唔。”
我对枝里子所说的非常感动,但却不这么认为。
“怎么了,你居然会发出好像很感动的声音,真的很难得哦!”枝里子显得很高兴。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好。”
“既然这样,那下次我打电话给你一定要接哦。”
“嗯,好吧。”
“好啦!好啦!”
之后枝里子讲了她这星期发生的事情。
枝里子从事杂志企划,在时装界一家小有名气的公关公司任职。她还在艺大求学时就开始接触设计师的工作,最初在大型成衣业者经营的杂志社当设计师兼编辑,后来该杂志因为母公司经营困难,两年前被法国的新闻出版联合企业并购,她才转到现在这家公司。她和现在的公司以年度合约的方式合作,因此也以自由设计师的身份接案子。据几位在女性杂志担任编辑的朋友的说法,枝里子在业界的地位就像是神话一般,但我对时装界既不熟悉,也没有兴趣了解,听到这样的评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枝里子说,她去了铫子半岛的犬吠灯台出外景,却碰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只得空手而回,还说时常和她谈心的某位女艺人,因为和新男友吵架而自暴自弃,三更半夜喝得烂醉跑去她的公寓,她只好让对方留下来,还听了她一夜心事。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堆。
二十分钟之后,枝里子的话暂时打住,于是换我开口问道:“喂喂,那你还记得我的脸吗?”
“这什么话啊?”枝里子显得很诧异。
“没啦,因为已经一个星期没见面了,我想你一定忘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枝里子才回答:“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就是我终于懂了你刚刚所说的彼此之间时常保持新鲜感的意思。”
我不是很理解她的话。
“你的意思是?”
“就是如果彼此可以忘了对方长什么样子,那就又可以回到初次见面的那种新鲜感。”
“倒也不是这么单纯。”
虽然我这么说,但也有“或许你说得也没错”的意味。
“所以呢,怎么样?你顺利地忘了我的脸吗?”
“刚刚想起来了,失败了。”
“笨蛋啊你!”
枝里子一副“真拿你没办法”似的笑了起来。
“是吗?”
“是啊,只不过是一个星期没见,怎么可能忘得掉?”
“不过,到昨天为止我可是忘得一干二净呢,谁叫我醉得不省人事。”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想到枝里子不说话了。
“怎么了?”
枝里子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我却是一直想到你,吃午餐的时候想到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呢;晚上开会的时候,也会猜想你一定和作家或者是大学教授在谈事情吧。我想像你在那些被你批评脑筋打结、搞不清楚状况的人面前赔笑的样子,有时还会一边想一边发笑呢。你闭着嘴笑的时候表情就会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对方也一定会发现的。总之我就是常常想起你。”
“是吗?”
“是啊,偶尔也会想听听你的声音,所以才拨电话给你,可是你却一直不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像现在这样,听到你的声音就够了,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说说话。”
听了枝里子这番话,我不禁纳闷,如果谈话的内容没有价值的话,谈话本身怎么可能会有价值呢?我更怀疑两个人说话“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
“那你打电话到公司不就好了,这样不就可以通话了。”
“用公司的电话不能这样聊天吧。”
“但是内容不重要,不是吗?反正可以说些不着边际的寒暄啊。”
“你又在挖苦人了,这就是反省不足的证据。”
不知为什么,枝里子的语气变得很严厉。
我决定要改变话题。
“今天休假吗?”
“等一下一直到傍晚都要拍照,你呢?”
“休息啊。”
“那见个面吧。”
“今天不行,牙齿不舒服,而且想放松一下。”
“明天我休息,要去看个电影吗?”
“抱歉,我明天已经有计划了。”
“工作吗?”
“不是工作。”
“要去哪?”
“嗯……”
“去哪?”
“嗯,还没决定。”
“一个人?”
“嗯。”
“一个人出去好玩吗?”
“一点也不好玩。”
“那,为什么去呢?”
“被问为什么很伤脑筋呢。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而且没有谁去哪都只想着好不好玩吧。那你要去哪?”
“去哪儿好呢?可能还是去看电影吧。”
“一个人看电影才无聊咧。”
“才不呢,看电影啊,看戏剧啊,一个人看最没有负担了,这样才轻松愉快呢。”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刚刚要邀我呢?
“那你和别人一起去如何?”
“你希望我和别人一起去吗?”
“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你和朋友去的话也不错。”
“那你也和朋友出去不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朋友啊。”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从以前到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你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为什么?”
“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我有很多朋友?”
“没有吗?”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没什么理由啊,只是这样觉得。”
“说谎。”
“什么?”
“你说什么没有理由,其实你是不相信朋友吧,你一定是觉得有很多朋友的人都是些愚昧的笨蛋。”
“才不是。俗话说:‘祝福恋爱的钟声是友情的凭吊之钟。’要是太专注于恋爱会失去友情,我只是觉得你偶尔还是和朋友来往会比较好。”
“你又在胡扯了。”
“才不是胡扯,弗朗西斯·培根也说过:‘没有真正的朋友是多么悲惨的孤独。人生没有朋友,世界不过是一片荒野。’还有人说:‘恋爱与友情互为消长。’”
“扯什么弗朗西斯·培根啊?”
枝里子终于笑了出来,我也跟着笑。
“不过,亚里士多德这么说过:‘拥有许多朋友,等于没有朋友。’”
“看吧,果然还是在嘲笑我。”
“那我删去‘许多’两个字。”
“那你一个朋友也没有又是怎样?”
“答案孔子已经说过了,‘人至贤而无友’。”
“‘贤’是什么意思?”
“就是聪明啊!”
“傻瓜嘛你。”
“嘿嘿。”
此时我心中真正的感觉有如碎片般地涌现心底。对我而言,像这样和我东拉西扯、互相消遣的枝里子就是重要的朋友。但是一旦我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一定会破坏枝里子的情绪,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那下星期见,下次换我打电话给你,我们在哪儿见?”
我说完后,枝里子慢了半拍才嘀咕说:“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请一天假好了。”
“也好。”我附和着说。
“为什么?”枝里子突然提高声调。
“怎么啦?”
“为什么可以那样冷静地说‘也好’呢?”
“因为工作很无聊啊,我每天都不想去公司,一直都是这样。”
“我才不是问你这个。”
“干吗,生气了啊?”
“不是你让我生气的吗?”
“是的话我道歉。我没有要惹你生气,只是用词有点差错而已,不用这么生气啦。有句话说:‘如果不能互相包容小缺点,友情就无法成立。’”
我已开始不耐烦,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安抚她。
但是这种轻松的态度反而更惹火了她。
“你说什么啊,我才不是你的朋友!”
枝里子的声音更尖锐了。
“但是契诃夫这么说过哦,‘女性成为男性的朋友有其固定的顺序,首先是好友,然后是恋人,最后变成普通朋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才不想听你这种开玩笑似的知识拼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地认真回答呢?”
说到这里我已经想挂电话了,于是我决定来一段全面整合的反面论述。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突然生气呢?一定是因为刚刚我心里把她当作是朋友的这种感觉有如细微的声响传达出去了,而枝里子的第六感也感受到了。
“我始终都打算要认真回答的哟,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吗,谈话的内容不重要,语言终究只是知识的拼贴和汇集罢了,那不光是我这样,每个人都一样。你不也认为,说话本身也就是说话这个行为的实际感受比较重要?既然如此,那你何必对我所说的话生气,反正本来就不可能借由语言来达成你所说的我们相互的理解,不是吗?可是你却总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实在有点烦!你根本就不打算要了解为什么我要暂时不和你联络,只是不以为意地扯开话题。如果真如你所说的,谈话的感受比较重要,而内容不重要,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呢?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和我见面不就好了,这个星期我都在公司,你到公司来一定见得到我,我并没有刻意要躲避你啊。因为你认为用电话比较方便,所以我们现在才会为这种愚蠢的事吵架。你说交谈的重要之处在于交谈本身,不是吗?如果交谈真的那么重要,那就应该要面对面交谈吧?像这样用电话联络会受到许多限制,脸啊、姿态啊、表情变化啊、眼神变化啊全都看不见,也无法感受到两个人的呼吸和味道,只不过在交换一些毫无意义的词汇,敷衍了事般地交换一些随性的知识片段以及没有整理过的瞬间感受。而你一方面说谈话内容不重要,一方面却又抓着我的话柄责难我,好像我一直在挖苦你似的,什么是‘认真地回答’啊,不认真的人是你吧,何况我也很诚挚地跟你道歉了啊,如果你还是要这么咄咄逼人的话,那一开始不要打电话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说‘我才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你到底想说你是我的谁呢?如果你觉得你是情人的话,请先好好想清楚朋友和情人的差别,然后才那样说,好吗?我先说清楚了,我真的觉得你是我的朋友,用契诃夫所说的话来说,现在你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情人。不过,这当然并不代表一切。”
电话另一头的枝里子什么也没说,但感觉上似乎并不能理解我说的话。我想,她一定脑中一片混乱,正提高警戒不要又屈服于我那特有的奇怪逻辑。
“我的牙齿又痛了,我要挂电话了,总之,是我不好,那就这样吧,下星期我一定会打给你的。”
我说完便切掉电话,同时关掉手机电源。
我将冷掉的咖啡再度注满,一边啜饮一边眺望外头的景色。
我忽然想起,先前引用的“祝福恋爱的钟声是友情的凭吊之钟”这句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保罗·海泽[9]的名言,与原文有些出入,正确的句子是“祝福婚姻的钟声是友情的凭吊之钟”,但是对于枝里子我是不可能用“婚姻”这个词汇的,于是便将它改成了“恋爱”。
我眺望阳台外头,仔细一想,不禁觉得自己操这个心还真是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