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益,你就不大会想到民众了。你要是对人类怀有崇高的热情的话,请你到马达加斯加去: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善良的小民族,由于淳朴很容易接受圣西门的学说,你可以把它分类,把它装进试验瓶里;但是,在这儿,每个人都很自然地钻进自己的小窝;就像销钉插进孔洞里。门房总还是门房,笨蛋就是蠢东西,并不需要教会学校来提拔。哈!哈!”
“你是卡尔里派[107]!”
“为什么不是?我喜欢专制政体,它对人类显示某种轻蔑。我并不憎恨国王。他们是多么有趣呀!他们在一间房子里登上宝座,距离太阳有三千万里,这难道不算一回事吗?”
“可是,让我们来对文明这个问题,从较大范围作一番概括的论述吧,”一位学者说,他是为了教导一位心不在焉的雕刻家而进行这番讨论的,他谈到社会的起源和原始民族,“在国家起源的时候,权力可说纯粹是物质的、统一的、粗犷的;后来随着社会基础的逐渐扩大,各政府就开始采取比较巧妙的方法来分解原始的政权。因此,在上古时期,权力是握在僧侣手里,神父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提香炉。后来就有两个司铎:大司祭和国王。今天,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了文明的新阶段,它便根据社会力量组合的情况来分配权力,而且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由工业、思想、金钱和言论构成力量的时期。这时候政权已不再统一,正不停地走上社会解体的道路,除了利益之外已不再有别的屏障。因此,我们既不能依靠宗教,也不能依靠物质力量,就只好依靠智慧了。书本抵得上宝剑吗?议论抵得上行动吗?这便是问题所在。”
“智慧毁灭一切!”卡尔里派嚷道,“去你的,绝对自由把各国引上自杀的道路,它们在胜利中感到烦恼,像个英国的百万富翁。”
“你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讲吗?你今天嘲笑过所有的政权,这跟否认上帝一样庸俗!你已不再有信仰。因此,在你看来,本世纪活像给放荡生活毁了的老苏丹!总而言之,你们的拜伦勋爵在最后绝望的诗篇里,就只好歌颂罪恶的激情。”
“你知道吗?”醉得一塌糊涂的皮安训说,“你知道不知道,多一个剂量或少一个剂量的磷,就可以使人成为天才或恶棍,成为聪明人或白痴,有德行的人或罪犯?”
“你哪能这样来看待德行!”居斯嚷道,“德行是一切戏剧的主题,所有悲剧的结局,一切法庭的基础……”
“喂!闭上你的嘴,畜生!你的德行,那是没有脚踝的阿喀琉斯[108]!”皮克西沃说。
“来酒呀!”
“我能一口气喝完一瓶香槟,你敢和我打赌吗?”
“你倒真有点急智!”皮克西沃嚷着说。
“他们都像车夫似的喝得烂醉了。”一个一本正经地把酒倒给他的背心喝的青年说。
“是的,先生,现政府的高妙手法就是使舆论居于统治地位。”
“舆论吗?那是最淫荡的妓女!你们这些道德家、政治家,要是听信你们的话,我们就只好不断地违背天性而偏爱你们的法律,违背良心而偏爱舆论。去你的,一切都是又真又假!要是社会给了我们绒毛软枕,它就一定会用风痛病来抵消它所给的恩惠,就像它用诉讼程序来缓冲法律的严峻,用伤风来作为开司米披肩流行的后果。”
“你真是个怪物!”爱弥尔打断了愤世者的话头,“你怎么能对着这样的佳肴美酒,在把肚子填满到咽喉之后,来对文明进行诽谤?你要么就啃这只金黄蹄子金黄角的狍子吧,可别咬你母亲……”
“如果天主教发生把一百万个上帝放在一个面粉袋里,如果共和国最后总要出现拿破仑这类人物,如果王权存在于亨利四世的被杀和路易十六的被判死刑之间,如果自由主义终于变成了拉法夷特[109],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在‘七月革命’的日子里你吻过他没有?”
“没有。”
“那么,你,怀疑派,请闭嘴。”
“怀疑派是最有良心的人。”
“他们没有良心。”
“你这是什么话!他们至少有两个良心。”
“向天国要贴现,好啦,先生,你的生意经倒真不错。古代的宗教不过是很好地发展了肉体的快乐;可是,我们呢,我们却发展了心灵和希望;这就是有了进步。”
“唉!我的好朋友们,在这样一个政治气氛浓厚的世纪里,你们指望能够得到什么呢?”拿当说道,“《波希米亚国王和他的七个行宫的故事》是部有最动人的构思的著作,它所遭受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这个吗?”那位“批评家”从桌子的这一头嚷到另一头,“这是偶然从一顶帽子里捡到的语句,真正是为疯人院写的作品。”
“你是蠢材!”
“你是傻瓜!”
“噢!噢!”
“啊!啊!”
“他们要打起来的。”
“不会。”
“明天见高低,先生。”
“马上见分晓。”拿当答道。
“算了吧!算了吧!你们两位都是好汉。”
“你是另一位好汉!”挑衅者说。
“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啦。”
“啊!我站得也许不挺!”好斗的拿当站起来答道,样子像风筝般摇摇晃晃。
他用迟钝的眼光向桌子上瞟了一下;随后,就像给这种努力弄得疲倦不堪,仍旧倒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
“我竟然为了一本从未见过,更未读过的书决斗,”批评家对他的邻座说,“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爱弥尔,当心你的衣服,你旁边那个人的脸已发青啦。”皮克西沃说。
“康德吗,先生?又是一只气球放出来让傻瓜们开心!唯物论和唯心论是两只漂亮的球拍,穿长袍的走方郎中可以用来打同一个羽毛球。照斯宾诺莎的说法,上帝无处不在,或者照圣保罗的说法,一切都是上帝创造……蠢东西!关上或打开一道门的动作难道不一样吗?到底是鸡生蛋呢,还是蛋生鸡?……请把鸭肉递给我!……这便是整个的科学。”
“呆蛋,”学者对他嚷道,“你所提出的问题已被一个事实解决了。”
“是哪桩事实?”
“教授们的讲座不是特为哲学而设的,倒是先有了讲座才有哲学课!请戴上眼镜,看看预算表吧。”
“强盗!”
“傻瓜!”
“骗子!”
“笨蛋!”
“除了在巴黎,你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得到这样激烈、这样迅速的思想交锋吗?”皮克西沃用一种次低音的声调嚷道。
“喂!皮克西沃,你来,给我们扮演一出古典笑剧!先别忙,还是一出滑稽戏吧!”
“给你们来一出十九世纪的,行吗?”
“听着!”
“安静点!”
“轻声点,别乱吠啦!”
“浑蛋,你还不住嘴!”
“把酒给他,让他住嘴,这孩子!”
“要看你的了,皮克西沃!”
艺术家把他黑上衣的纽扣直扣到脖子上,戴起他的黄手套,扮着鬼脸,斜着眼睛,摹仿《两世界评论》[110]的模样;可是,喧闹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他的笑话别人连一个字也听不到。但是,如果他没能表达本世纪的精神,至少他演出了该杂志的形象,因为对这个世纪,连他本人都没有理解。
餐后果点像变戏法般上席,转眼之间便琳琅满目。餐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雕花镀金青铜盘,这是多米尔工艺作坊[111]的出品。还有许多高级美女雕像,是一位著名艺术家的精心杰作,它们的姿态之美达到了理想的程度,是欧洲社会所公认的。这些美女托着或捧着堆成金字塔形的草莓、菠萝、鲜椰枣、黄葡萄、金色蜜桃,从塞杜巴尔[112]运来的橙子、石榴,以及从中国运来的果品,总之,一切令人惊叹的珍品,各色精美绝伦的细点心,最可口的美味甜食,最诱人的各色蜜饯。这些烹调术的奇迹,由各种珍馐美馔构成的色彩缤纷的图画,被瓷器的光彩、镀金器皿放射的光芒和刻花玻璃杯盘的闪光衬托得分外绚烂。碧绿轻盈,像大西洋的海藻般优美的苔藓,把赛佛瓷器上复制的普森的风景画衬托得更加锦上添花。一位德国王子的领地收入也许还不够支付这种穷奢极侈的排场。白银、螺钿、黄金和水晶制的各种器皿,又用新的形式重新显示主人挥金如土的气魄。但是,这些宾客由于喝醉了酒,眼光迟钝,满嘴胡言,面对这一堪与东方故事里的仙境媲美的豪华场面,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用饭后果点时喝的甜酒,又香又烈,像沁人心脾的春药,迷人的雾霭,使它们产生一种精神的幻景,在这种幻景的吸引下,他们的脚像上了锁链,他们的手也沉重不堪。砌成金字塔的水果被乱抢一通,他们的嗓音变得粗嗄,喧闹声更大了。这时候,席间再没有一句听得清楚的话语,玻璃杯满天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狂笑声像火箭般从醉客的嘴里喷出。居斯抓起一支小号,用它来吹奏一段军乐。这一来像是魔鬼发出的信号。这个疯狂的集会在吼叫,狂啸,歌唱,呐喊,怒号,责骂。看到这些本来快乐的人,忽然变得像克雷比庸[113]的悲剧结局一样悲惨,或者像水手那样坐在车子上变成了做梦的人,你也许会觉得好笑。有些聪明的人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了一些好奇的人,他们却毫不理会。一些忧郁的人微笑起来,像芭蕾舞舞女跳完她们的单足脚尖旋似的。格劳特·维浓像关在兽槛里的大熊,摇来摆去。知己的朋友竟然殴打起来。曾经由生理学家很有趣地指出的铭刻在人类脸上和兽类相似的种种特征,此刻又重新在人的姿态和人体的某些习惯上模糊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就像一本专为比夏[114]写的书,如果他也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又冷又饿。宴会主人觉得自己也喝醉了,不敢站起来,但是,他以一副固定不变的怪表情对宾客的胡闹表示赞许,竭力保持有礼貌的好客姿态,他那副宽阔的脸庞变得又红又蓝,几乎成了紫色,难看得吓人,配合着全身的运动,前后俯仰,左右摇摆,活像一只在风浪中行驶的双桅帆船。
“你把他们杀掉了?”爱弥尔向他问道。
“听说为了纪念七月革命,政府打算废除死刑。”泰伊番答道,他把双眉一皱,那神态既机智又愚蠢。
“难道你有时在梦里也不曾梦见他们吗?”拉法埃尔追问道。
“这里面有个时效问题!”这腰缠万贯的凶手说。
“那么,在他的墓碑上,”爱弥尔以冷笑的腔调嚷道,“坟场的承造人将刻上这么一句墓铭:‘过路人,为他身后的声名一洒同情之泪吧!’……哦!”他接着说,“我很愿意给他一百个铜子,要是有一个数学家用代数的方程式替我证明地狱的存在。”
他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嘴里嚷道:
“如有上帝,正面落地!”
“你别看!”拉法埃尔边说边伸手把硬币接住,“谁能知道?偶然造成的机会是怪可笑的。”
“哎呀!”爱弥尔做出一副忧愁的滑稽相接着说,“我真不知道在不信教者的几何学和教皇的我们的天父之间,我该站在哪里。管它呢!我们喝酒吧!我相信喝就是‘神瓶大殿’的神谕,也就是《巨人传》得出的结论。”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建筑,也许还有我们的科学,这些都是我们的天父的恩赐,”拉法埃尔答道,“而且还有更大的恩惠!那便是我们的现代政体,在政府下面有一个庞大而富裕的社会,有五百名才智卓绝的人物非常巧妙地代表它,其中各种敌对的势力彼此中和起来,结果是把全部权力赋予了文明,这是位伟大的皇后,她取代了国王,这个古老的可怕的形象,是人类在上天和他之间创造的虚假的主宰。面对着这许多业已完成的业绩,无神论不过是一具不能生育的骸骨罢了。对这一切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在想为了天主教而流过的滔滔血浪,”爱弥尔冷然地说,“它打开我们的血管和心脏,用以造成一场模拟的洪水。但是,这也没关系!一切有思想的人都该在基督的旗帜之下前进。他是唯一能用精神来战胜物质的人,他是唯一有诗意地给我们揭开把上帝和我们分开来的中间世界的人物。”
“你相信吗?”拉法埃尔接着说,同时投给他一个无从捉摸的醉态的微笑,“好吧!为了不让我们牵绊在这种纠纷里,我们最好来给那句著名的祝酒词:无名的神明[115]干一杯!”
于是他们便举起杯来喝光了他们那混合着科学、碳酸气、香料、诗歌和异端邪说的醇酒。
“如果诸位先生愿意到客厅里去,那里的咖啡已经准备好了。”管事的仆人说。
这时候,几乎所有的宾客都沉湎在一种甜蜜的混沌境界,这儿理智的光辉熄灭了,肉体从自己的暴君手中解放出来,委身于自由的疯狂享乐。有些人已醉到了极点,神情沮丧,还勉强设法抓住一个思想,借以证明他们本身的存在。有些人肚子饱得不能再饱,由于过重的消化负担,陷在极度的疲劳里,连动都不想动了。几个勇敢的演说家,还在放空炮,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时听到的几声重唱句,好比没有生命的机械转动时,无可奈何地发出的若断若续的响声。沉寂和喧嚣奇怪地配合在一起。虽然如此,当仆人代替主人以响亮的声音向宾客宣告新的享乐节目即将开始时,他们都站了起来,彼此拉扯,相互扶持,大家你挤我拥的。整个队伍有一瞬间像着了迷似的,在门槛上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