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头脑发热的人,他准会去投水的。”一位赌场的常客瞧着他周围彼此相识的赌徒答道。
“哟!”一个赌场的伙计往鼻孔里抹了点鼻烟嚷道。
“如果我们能学那位先生就好啦!”一位老人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说。
大家都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徒,他正用发抖的双手在点数刚赢得的钞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嚷嚷:‘这个青年人的失望是不会给他带来赌运的。’”意大利人说。
“他根本不会赌,”庄家接着说,“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钱分成三注,这样赢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青年人走过衣帽间时,没有要回他的帽子,那看守衣帽间的老家伙,注意到他那帽子已经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了他。这赌徒也以机械的动作递还了号牌,随即走下楼梯,嘴里吹着《让心儿狂跳吧》[9]那支曲子的口哨,他吹得那么轻,几乎连他本人都听不见那美妙的曲调。
不久他便到了王宫市场下面的长廊上,径直踏上圣·奥诺雷街,朝杜依勒里公园走去,以犹豫的步伐穿过公园。他像是在沙漠里行走,根本看不见身旁擦肘而过的行人,在热闹的市声中,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总之,他完全陷入麻痹状态的默想里,像被小囚车从法院载往格雷伏广场上断头台的罪犯,那断头台从一七九三年以来就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本身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伟大和恐怖的因素。大多数人的垮台都没有危险,就像儿童从低处掉下来不会跌伤;但是,一个伟大人物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因为他已爬到天那么高,窥见过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难解难分的人生矛盾,以暴风般的力量,迫使他借助手枪以求得灵魂的安息。多少有才能的青年被幽禁在顶楼一间房里,逐渐衰萎,以至死亡,因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面对着无数疲于为金钱奔命和对人生厌倦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女人!一想到这种情形,自杀的念头便大大增长。在自愿死亡和无穷的希望把一个青年人召唤到巴黎去这两者之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被遗弃的诗篇,多少失望和窒息的叫喊,多少徒劳无益的尝试和多少未成功的杰作在彼此发生冲突。每次自杀都是一首绝妙的哀诗。请问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你能否找得到一本书在才华上足以和这条小新闻媲美: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艺术桥高处投身塞纳河自杀。”
面对这种巴黎式的简洁文体,所有的悲剧、小说都要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式题名的书:《光荣的卡埃那凡国王被儿女囚禁惨史》也不例外;这部佚书的最后篇章,是唯一使那位抛妻弃子的斯特恩本人读后落泪的作品。
这陌生人被千百种这类思想围攻,这些思想像一片片破布般掠过他的灵魂,仿佛是许多撕破了的旗帜在一场战斗中迎风飘扬。即使他暂时卸下他的智慧和回忆的重担,停下步来欣赏一下那些在万绿丛中,给微风吹得轻轻摆动头儿的鲜花,可是不一会,和自杀念头的重压不断作斗争所引起的神经紧张,又重新向他袭来。他仰望苍天,只见空中灰色的云块,满载悲哀的微风、沉重的气压,又在劝告他快去寻死。他向王家大桥走去,想着那些自杀的先辈在最后时刻到来前的奇怪行径。当他想到卡斯特列拉[10]爵士在割断咽喉之前,还先满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欧舍[11]院士却要先找到他的鼻烟壶,以便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把它摔碎时,他不禁微笑了。他分析这些奇怪行为,并反躬自问,为什么当他在桥上为了给一个搬运夫让路而紧靠桥栏杆时,那搬运夫把他的长上衣袖子稍微弄脏一点儿,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尘轻轻抖掉。他走到桥的最高处,用绝望的神情望着河水。
“这样坏的天气不好投水自杀啦,”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微笑着对他说,“塞纳河又冷又脏!……”
他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来回答,这种微笑表明他的勇敢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但是,当他从远处看见杜依勒里公园码头的小木屋上,竖着一块用斗大的字体写着“急救溺水者”的告示时,却突然起了一阵寒战。悲天悯人的达梭[12]先生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叫醒船夫,划动救生艇的双桨,这双桨往往会砸破溺水者头颅,如果他不幸浮出水面;他似乎又看见达梭先生招来了许多好奇的人,在寻找医生,在准备用熏蒸法急救溺水者;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在一场欢宴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就的诔词;他还仿佛听到市政当局付出赏金后,捞到他的尸首的船夫点数赏钱的声音。他死了倒值得五十法郎,倘若活着,却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护人的才子,没有朋友,没有栖身的地方,没有人替他吹嘘,是社会上真正等于零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绝不会关心他。他觉得白天死似乎太难看了,决心在夜里去死,以便把一具无从辨认的尸体留给这无视他的伟大生命的社会。他于是继续走他的路,向伏尔泰码头前进,装出想消磨时间的闲汉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当他在码头角上走下桥边人行道尽头的石级时,摆在河堤上的旧书摊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差点儿没有和人讲价买上几本旧书。一转念,他自己也微笑了,便冷静地把双手伸进裤袋,以无忧无虑、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他的路。忽然间,他惊奇地听到在他裤袋深处有几枚钱币相碰发出的真正奇妙的声音,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孔,微笑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他的双颊,到他的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沉的双颊闪着欢乐的光辉。这种幸福的火花就像在刚烧过的纸的灰烬上跳动的火星;而且,这副面孔也和变黑的纸灰具有同样的命运,当这陌生人迅速地把手从裤袋里抽出,看见只有三个大铜子时,他的脸色又重新变得阴郁了。
“啊!好心的先生,看在圣女卡德琳的面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请给一个小铜子,让我买块面包吃!”
一个年轻的扫烟囱小工人,他那肿胀的面孔被煤灰涂得漆黑,皮肤也给染成棕黑色,身上穿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向这陌生男子伸出手来,想夺走他最后的那几个铜子。
离这个萨瓦省的小家伙两步远的地方,一个畏畏缩缩、满面病容的老穷汉,披着一块不成样子的破毛毯,用粗嗄的声音对他说:
“先生,随便给点小钱吧,我将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但是,当那青年人看了老汉一眼,他就不再作声,不再要求施舍了,也许他从青年人难看的面色,看出一种悲惨的表情,知道对方的困境比自己的还要严重。
“请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陌生人把他那几个铜子掷给小孩和老穷汉,便离开人行道,向路旁的房屋走去,他再也受不了塞纳河那种令人心酸的景象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你长命百岁。”那两个叫花子对他说。
当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差点儿死去的男子,迎面碰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十分畅快地欣赏这个可爱的女人,她头戴一顶时髦的缎帽,绸缎的光彩把白皙的脸蛋儿陪衬得分外迷人。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她那长袍的下摆让马车的踏脚微微掀起一点来,露出一段小腿,从裹得紧紧的白色袜子外面,他也能看出那小腿的优美轮廓。青年女子走进了商店,在那儿挑选一些画册和石印名画集;讲好价钱后,她花了好几个金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发出铿锵的声音。那青年人表面上是在门外鉴赏摆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向那漂亮的陌生女子热烈地递送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光。在这青年人这方,他向那女子看的一眼,等于向爱情、向女人的告别!但是,这最后的、有力的眼波并没有被理解,没有感动这个轻佻女子的心,并没有使她脸红或使她的眼睛低垂。这种调情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只不过是更多一次受人爱慕,又一次挑起别人的情欲,让她在晚上可以夸口说这么一句甜蜜的话:“我今天真不错。”那青年人赶快走到另一橱窗去,并且当那位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马儿拉着车子走了,这最后的豪华和高雅的形象消逝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这样消逝。他忧郁地沿着临街的铺面走过去,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但不太感兴趣。当他走过没有商店的街道时,他就眺望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尖塔和艺术桥。灰色的天空给这些大建筑物反衬出凄凉的轮廓,暗淡的光线给巴黎带来威胁的气氛,使它像美女那样处在各种无法解释的丑和美的偏见支配之下。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参与了阴谋,使这个垂死的人在极度痛苦之中苟延残喘。这种起腐化作用的恶势力在循环于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媒介物,正是在这种势力的支配下,他感到自己的机体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流质的奇异物体。临终的痛苦给他造成一种类似波浪运动的印象,使他所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像隔着一层雾霭似的,并且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荡。为了摆脱这种肉体上的反应在灵魂中产生的不安宁,他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或者在那儿利用对某些艺术品讨价还价来消磨时间,以等待黑夜来临。这等于设法去找点勇气和服一帖兴奋剂,就像罪犯们走向断头台时怀疑自己的胆量似的;但是想到自己不久即将死去,又使这青年人顿时充满信心,像一位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古董店,让人看见他嘴角上像醉汉那样挂着一丝呆滞的微笑。难道他不正是陶醉在生活中,或者是在死亡里!不久他又重新陷入迷惘状态,继续看到各种事物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或者显出轻微的运动,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肯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忽然沸腾起来便像瀑布般倾泻,一旦平静下来又像温水般乏味。他逛铺子只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合他心意的珍奇玩好。一个赭红头发,脸颊丰满、色泽鲜润,戴獭皮鸭舌帽的青年伙计把看守铺子的任务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这婆娘是一个女性的凯列班[13],她正在打扫一座火炉,这火炉的华丽装饰是伯尔纳·巴里西[14]的杰作;这青年伙计把事情交代好之后,便随便地对陌生来客说:
“你请看,先生,你看吧!我们楼下的东西都相当一般,但是,如果你不怕麻烦,愿意到楼上去,我可以给你看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镂刻的陶器、乌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都是新近运到的、十分精美的货色。”
处在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这种生意人的花言巧语、这些愚蠢的商业辞令,对他来说就像庸碌人用来杀害天才的恶作剧,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头了。他似乎听从他的向导,用手势或单音字来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觉中,他竟获得了保持安静的权利,并且毫无顾忌地进入他最后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诗人,他的灵魂无意中遇到了一片广阔的绿野:他该有机会提前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店里给他的印象是一幅杂乱无章的图画,在画面上人类和神的创作交错在一起。鳄鱼、猴子和大蟒的标本对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像是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像是在漆器后面奔跑,或在玻璃吊灯上爬行。一只有雅各多夫人[15]画的拿破仑像的赛佛瓷瓶,放在一只献给舍索斯特里王[16]的狮身人面兽雕像的旁边。世界初创时的和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以可笑的天真手法安排在一起。一架转动的烤肉机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一尊中世纪的大炮上。拉都尔[17]用彩粉画的杜巴里夫人[18]像,头上有一颗金星,赤裸的玉体在云端若隐若现,她像是用淫荡的眼光来欣赏一只印度烟袋,并在猜想似乎向她蜿蜒而来的那根螺旋形烟管的用途。许多种杀人凶器,匕首、奇异的手枪、秘密的武器,以及许多日用器皿,如瓷汤盆、萨克斯瓷碟,从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盛糖渍果子的罐子,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寂然不动的大乌龟背上飞驶。一只抽气机弄掉了威严庄重的奥古斯特大帝[19]的一只眼珠。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荷兰市长的肖像摆在那里,他们屹立在这一大摊杂乱的古物中间,像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的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一切。全世界的国家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骸、艺术样品拿到这里提供展览。这是一个哲学的垃圾堆,里面应有尽有,既有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后宫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刀,也有不少鞑靼人的偶像。这里有士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甚至有王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还因为受色调的混合和明暗对比而产生的变幻无常的光线的影响,愈显得光怪陆离。让你耳朵里以为听到了持续不断的叫嚷,精神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瞥见了未掩盖好的亮光。最后,那驱之不去的灰尘像一层薄纱般覆盖住了所有这一切,而这些东西的许多棱角和曲线则产生了最美妙的画面。
这陌生青年首先把这三间塞满了文化、宗教、神权、王权、放荡、理智和疯狂的遗迹的厅堂,比作一块包含有许多小平面的反射镜,其中每个小平面都反映出一个世界。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之后,他就想选择自己的享受对象,但是,因为他观看、思索和幻想消耗了不少体力,竟发起烧来,这也许是由于饥饿所致,因为此刻他的肚子正在发出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