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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归来

1

目光所及,好像一切都随着天气凉了下来……屋里的两只龙虾如果不是因为气温的关系,那么就是因为一年来的打斗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垂着一对大螯,弓着腰,长须偶尔挑动一下。有时它们虽然还会把大螯架到一起,却不再动作——彼此都在硬撑。丽丽长时间地沉默。平时让它这样安稳是很难的。我喜欢它这副乖孩子的模样: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爪子和两臂之间有一道令人入迷的深纹。我按一下它的胖爪,它就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困惑的眼睛。它正像人一样思念,思念远方的行人?他们出发时选择了一个冬天,那么归来呢?

从庄家回来后,我告诉梅子:挽留失败了。她立刻沉下脸,许久才说:“是啊,只要跑了,只要生了那样的一颗心,就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想一个既遥远又切近的旅途,想许艮那样的独行者——我多次看到原野上那些背着背囊、全身乌黑、两眼凄怆的汉子。他们都是一个人在走。是的,独行者往往是流浪汉中的精华,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一些货真价实的人物。我渴望听到许艮的消息。从许老身上我进一步明白:他们不仅在浪迹的时刻,即便在出发之前也是独身一人。或许那种朝夕相处仅仅是一种表相,是临时迁就的结果,是软弱与费解,是不足以道人的幸福和其他——最终的结局是,属于他的那个宿命般的时刻一到,一条苍茫无尽的长路就在眼前铺开……他们谈论着九月的恐怖/谈论一个期待和一个归宿/当上天降下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挥洒碾碎的时光/野地的平民开始收集柴草/像鼹鼠收集一粒粒食物/长河上那支冰封的桅杆/正翘首遥望一个人的独行……

一阵敲门声伴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么怪异的声音啊,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是莉莉和埃诺德,两个人笑吟吟地挤进来,进门后挽在一起的手仍然不愿松开。丽丽狂吠起来——而它在平时从不这样,它几乎对任何人都友好。我劝止了丽丽。我对他们说:“请坐吧。”可是莉莉仍然挽住了埃诺德的胳膊。他这会儿戴上了中国老式小圆框眼镜,鼻子那儿好像受了点轻伤。他用板板的外国腔叫着我,我的名字从他的口腔里挣扎出来,一下变得擦痕累累。

我给他们倒茶。莉莉接过茶吹一吹。满屋里都是一种低劣的香水味。这个常常吹嘘鱼子酱和泡泡浴的姑娘,周身涂满了劣质香水。我这时才为余泽感到庆幸,庆幸一次合情合理的丢失。莉莉开始说明来意:他们要结婚了,这一次是来报喜兼告别的——婚后埃诺德就要结束学业,领她到大洋彼岸去了。我随口说:“嗯。领走了好。”

莉莉戳一下埃诺德,“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国呢!”

她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内心里开始检点自己是否有点褊狭——我发现自己主要是为那个不言不语的余泽而愤慨。是的,我在替那个旅途上的朋友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这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伤害。那种关于性的现代开放理论在我这儿不通,我宁可做一个第三世界固执的老赶,宁可朝拜孔子。埃诺德起劲儿地说着中国俚语,莉莉则不停地“皮袍、皮袍”,像那个李贵字一样。

2

这是第一次铺上银霜的日子:一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层,匀细之屑需要仔细辨认……也许就是它预示了小小的异常——谁想得到这一天对我和朋友是如此重要呢?一大早吴敏就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吕擎他们回来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

“昨天,昨天才……”吴敏喜不自禁地摇头,“他们现在都在我们家躺着呢。三个人把背囊一放就好好睡了一场。我做了饭,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一放碗筷又睡着了……吕擎是第一个醒的,他马上让我来找你……”

我们跟上吴敏急急地走了。

梅子在路上不断地问着吴敏什么。这是我们这些朋友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他们比原定计划好像提前许多日子返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四合院里的老枣树垂着头,像在沉睡。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尽管我对眼前几个人的情形有所预计,但进了厢房之后还是吃了一惊。三个人歪在一个很大的地铺上——好像这地铺是许久以前就搭好的,只不过从没注意罢了——旁边堆满了一些杂乱东西,摞着背囊。三个人衣衫的颜色与破旧的东西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们被人惊醒了,这时一块儿抬头看我们,每个人都两眼通红。这使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屋里。瞧这三个人啊,好像没有洗过脸——不,我在有些暗的光线下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一张张脸是被太阳晒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比我上次在山里看到的模样更惨了,一个个瘦得厉害,一双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热烈和熟悉。他们打着哈欠坐起来。

梅子和小宁在一旁看着,惊讶得嘴巴一时合不拢。首先是阳子大声叫着“嫂子”,走过来时却握住了我的胳膊。几双手握在了一起,粗粗的硌人。有一只手上有那么多伤痕,上面是发紫的大疤,这是余泽的手——我同时发现他的嘴角那儿还有一道刚刚长好的伤口……都来不及细说什么,都沉浸在归来的喜悦之中。眼前这些人已经忍受了可怕的磨损,这会儿到了补苴罅漏的时刻了。他们的背囊里装满了辛酸,这一趟长长的跋涉或是告一段落,或是刚刚开始……

吕擎坐下来,说了一句:“我们往南翻过一架架大山,跨过林河就再也走不动了……”我想问到底为什么,可他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说下去。我想肯定不是因为体力出了问题,也不会是其他,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无法在大山里立足……我知道在旅途上出现任何预想不到的艰难都不让人惊讶。沉默了许久,余泽慢吞吞说下去:“我们从上次分手以后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因为接下去还要走呢,我们得仔细做好准备……可惜那里没人相信我们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我们比那些无恶不作的犯罪团伙还要危险呢。他们驱逐我们的劲头很大。这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连我们拍照片记日记都要干涉,特别是发现我们在读一些艰深难懂的书之后,更是一天也容不下我们了……”

余泽语焉不详。他的话还是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想到了那次与“大腕”一伙的争斗,特别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阳子在一边流泪。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可是从不洒泪的啊,这会儿嘴角一下下抽着。我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那儿。吕擎哼一声,阳子立刻不哭了。旅途上的吕擎一直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主心骨、一个威严的兄长。当吕擎转身时阳子才小声说道:“他一个人离开了,如果他回来得早一点就好得多……”我有点吃惊:“吕擎?他去了哪儿?东北?”阳子委屈地点头。记得我们上次分手时吕擎说要顺路去寻许艮——可这并不算顺路啊。

吴敏开始为大家倒茶、取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坐在地铺上,我们三口以及吴敏都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余泽介绍情况:“那次我们被关了四十多天,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怎么对付我们。有人甚至想给我们动用酷刑……你看阳子后背那儿……”阳子歪着身子躲闪,最后还是让人给撩开了衣服……后背那儿有一块很大的瘢痕。余泽说:“他们专打那个地方,化脓了又不给上药……好长时间阳子只能趴着睡觉。后来他们这一伙又跟城里联系,把事情搞明白了却不放人,因为折腾了这么久折腾不出东西,心里不甘。他们污蔑我们串乡走户偷东西,还有‘流氓活动’,最后要没收物品,强行驱逐……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离开山口时有人还放枪威吓。真是可怕的恶棍……”

这对于吴敏和梅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们相互看着。大家一阵沉默。气氛太压抑了。吕擎察觉了什么,松了一口气,笑笑说:“反正我们走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一次,需要上上补给了。还有,阳子想人也快想病了……”

阳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余泽说:“反正那会儿都特别想家——想这个破烂城市。他和阳子,我是说他们两人都有个挺好的盼头,他们跟我可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稍稍吃惊——可他对莉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几次想告诉莉莉的近况,告诉她很快就要成为埃诺德的老婆了,不久前甚至还来跟我告别呢。可我不忍说出。余泽的话让我怀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问了吴敏,才明白逄琳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了余泽。我心里一阵感动。看吧,最终还是一位心慈面软的老人比我们更为果断,及时地送去一个艰难的提醒。我拍了拍余泽的肩膀:“不必难过,迟早都会这样的。”

余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大家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3

在几个人沉默的间隙里,我注意看着吕擎。我发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沉得吓人。我不知他是否见到了许艮。显而易见,老人的突然离去,还有庄周的出走,都进一步催促了面前这三个人的远行。男人的奔走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有时真像风雨骤至。可雷鸣电闪之后马上会是晴空万里吗?从气象学上讲,每一场风雨的来临皆有缘由,如冷湿气流低气压之类……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李贵字的死,斗眼小焕的雄心,庄周的归来,一些奇案和传闻……一切都在变幻和衍生,无休无止。吕擎很快问起了陶楚,我告诉像过去一样,她对许艮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许鲁高考又一次失败,照例毫不在乎。还有李贵字——这个人死得很惨。我发现在回答这些的时候,他除了自语一句“许艮”,然后即不再询问。

吴敏招呼梅子一块儿去做饭了。

我们也许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来迎接他们。瞧瞧这几个满是伤痕脸色黧黑的人吧,因为长期跋涉心身俱疲,蜷在那儿。这是一些不会失败也不会胜利的人,如今已是稀少物种。我问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大家立刻沉默了。我知道他们像我一样难过。那个盲人在夜色中能够像兔子一样飞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身世和遭遇令人难忘。这是一个贫穷和绝望的精灵,永远飞翔在黑暗里。因为这个话题的缘故,空气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问起了其他,特别是那个为山里孩子募捐的计划。

阳子立刻说一句:“当然!”

吕擎看着窗外。那儿是橡树路上重重叠叠的绿树,它们在上午时分映出了阴沉的影子。他转过脸说:“那些人以为把我们赶走了,事情也就完结了。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们还会做下去。我记得林蕖说过一句:去看看吧,只有亲自看过,才能知道谁是那片大山的敌人!是的,我现在要用‘敌人’这两个字了……搜集图书,捐款,这些具体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完,先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一路上我们仔细规划过,有了许多联系人,有了重要的居住点,认识了很多山里朋友,这才是实打实的收获啊!我们第一次觉得原来的计划太空荡也太大——有点大而无当——为什么非要去东北和大西北呢?不,有许多亟待去做的事情就在南部山区,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我准备找林蕖一起商量……”

他可能察觉自己有些冲动,正说着就戛然而止了。

余泽在背囊里翻找出什么,原来是一个花名册:“看吧,一切都记在这里了,这些就是我们联系的人,是我们的‘堡垒户’!”

那三个字令人为之动容。对于一个长途奔走的人而言,这些山里人家意味着生存和喘息……在一场漫漫跋涉中寻到了许多朋友,这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仅此一点,这场奔走就是一次胜利。我问他们何时返回那里,吕擎点点头,说如果以前只是凭冲动和不安走出去了,那么这以后就是回到踏踏实实的泥地上来,做一些又具体又耐久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一定在远处,它们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关键是能坚持、有恒心——一个人只要真的想做,哪里都足够做上一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吕擎这样说话。是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苍凉中,也没有隐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要承认这个,也许需要双倍的勇气……

终于有了与吕擎单独相处的一小段时间。我想证实长时间的一个猜测,想知道他离队的那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他会寻找许艮和桤林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直鲠在他的心里。我担心桤林会向其吐露庄周致命的隐秘——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那个夜晚庄周泣血般的述说已经让人揪疼。我当然不会原谅那种出卖的行径,可是我也明白,他正在耗上一生,给予自己最严厉的惩戒。我当时暗中许下一个保证:今后,除非是庄周自己说出这些,我将永远不对他人言及。

吕擎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没去桤林那儿,而是去了东北,一个叫栗子沟的地方——原来许艮出走之前,他还是设法将老人遗落的那封信交还了,因为他不忍心让老人日夜焦灼。那一次许艮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起了“鱼花”和“栗树沟”。一个念想就这样埋下来,让旅途中的吕擎难以压抑探访的冲动。

4

“我准备只花上五六天的时间,哪怕只看一眼栗子沟也好。我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就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原谅一个两次扔下家室的人,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血。如果三四十年前他心一横离开了妻子还算勉强,那么今天再逃就不能让人理解了:他有了后代,他扔下的是两个人……我坐火车一路不停,只顾往前赶,最后费尽了周折。当初我们交谈那些的时候,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栗子沟会合吧。

“就像做梦一样,这一天真的来了。要见老许艮可不容易,他究竟藏在了哪里?我费力找他的时候,脑子里不断想到这些年来学校里一些人对他的各种议论和攻击。有人对他第一次逃离还是不能原谅,说这个人可真下得手去啊,能撇下自己的发妻——想想会是多么心硬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要小心啊!他们认为当时学校里受冲击最厉害的人都能忍受,那把火还没有烧到他呢,他倒吓得跑了!这说明该人多么自私胆怯、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吃惊!所以这一次许艮的不辞而别,在一些老人来看并不算特别离奇,正好证明了以前的推断。

“我对这些议论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直想为他辩护。要辩护就得有理由,我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认为其他人没有权利议论他与陶楚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至于在动乱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来接受侮辱,那就更不一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就是不能忍受,不能挨;有人可以忍受一切,另有人一有机会就会跑开。说到底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许艮当年能一口气跑开,去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我佩服的正是这一点、不能理解的也是这一点!说真的,那时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跑开,因为并没有人捆住他们啊,是他们自己用一根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捆住了。每个时候都有一种时髦,当年就是大伙儿一块儿狂热,一块儿活过来死过去。而只有许艮是个例外,所以说我钦佩许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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