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柠从小就知道,自己与江城祁氏长子祁令言有婚约,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概念。
自己还是个小小姑娘,贪玩的时候在想,自己未来要嫁的这个祁公子,会不会也陪她玩。
自己大一些了,爱作画写诗的时候在想,自己未来要嫁的这个祁公子,是否是她所想的那个温润的少年。
或许太小时候的事情不大记得,她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祁令言,是一个初春的午后。
阳光很懒,随意地从树林的缝隙间穿过,曾柠坐在草地上,趁着午后肆意的阳光,倚着一棵树,闭上双眼,感受风与发梢细微的摩擦。
还是个小姑娘的曾柠,却早已显出美丽的容颜,睫毛很长,底下是漾着水波的眸子,微微一笑,便如画般,两个小酒窝不深不浅的点缀,让她灵动中又不失些俏皮。她偏爱穿桃粉的衣服,也因着她偏爱那首《桃花庵歌》,她喜欢这样的洒脱与狂放,却又喜欢这首诗里点点滴滴掺杂的愁绪。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她说,诗词里的愁,唯有这首最抓人心。“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世人又怎明白,桃花坞里桃花庵下的桃花仙,若真是疯癫,又怎么会为了生计,折了花枝卖钱。分明是苦,才借酒浇愁,分明是类,才变作洒脱。
说她生平所愿,不畏流言,不破红尘。
可她却不愿像桃花仙人般洒脱,透了红尘,她也求能遇到一心心相印之人,白首不相离。
三世有幸,让她见到了祁令言,那个她甘之如饴,愿意托付一生的人,只是,她一眼便倾心的人,也有他一眼便倾心的人,并不是她。
听阿娘说,今日江城祁氏会带着小公子来拜访,阿柠不太喜欢应付这样的场合,只在早晨祁氏家主祁连到时拜见了一下,并未见着那位与她有一纸婚约的祁公子,随后便寻了一处清净的地方,看起书来。
已至午后,曾柠看书的兴致却不减,却忽然有一声音响起:“姑娘好兴致。”是一公子,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府上的人,是那种清澈的却稳重的声音。曾柠将书化形收起,起身,见不远的树下,有一公子,执长剑,头上梳着的发髻,一见便知道是祁氏的人,腰间挂着的,是祁氏世代传给后人的羊脂玉,曾柠仔细想了想,这位大约便是与她有婚约的那位祁令言祁公子。
她作了个揖,道:“公子。”
她仔细打量这位祁公子,确实生得英俊,声音也好听,带着温柔语气的那种。
“姑娘。”祁令言倒也懂得礼数,向着曾柠也作了个揖。
树阴下有阳光,却不耀眼,曾柠浅浅笑起来,向着那方阳光下的公子。
“曾柠姑娘,在下祁令言。”他问。
曾柠知道自己与祁令言有婚约,脸上一阵绯红:“有幸。”随后便不多话。
两人虽没有言语,可恰如其分,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可这个时候的曾柠年少轻狂,哪里透彻什么情爱。只觉得若余生注定要选一人共度此生,祁令言至少够格。
从前只是动心,却并非爱。
阿柠第二次见到祁令言,是两千年前的仙魔大战,那时,仙尊洛盏临率十万天将,在忘川河畔,与魔界一战。
曾祁两大家族,也各自出战,祁令言和阿柠各自带一支队伍,朝魔族腹地妄山潜入。两队在妄山山地处接应,曾明则从妄山顶攻入,里应外合。
是日更定,阿柠命军队原地休整,妄山无月无星辰,魔界阴云笼罩。
本万无一失的行动,却因出了奸细,而被魔界知晓,魔尊即刻派遣三千魔兵前往围剿,妄山本不是阿柠所熟悉的地形,很快,阿柠所领曾家精锐悉数被灭,阿柠很快身负重伤。
祁氏收到消息,方才赶到,祁令言从一魔兵手下,救回奄奄一息的阿柠,一路向东撤离。
行进至一处山洞,此时的曾氏祁氏只剩下二十余人,死伤惨重。祁氏修的是医道,祁令言的医术得他爹的真传,虽未精通,却也足够。
三日不眠不休,护着阿柠,不断注入灵力,方才将阿柠从死亡线上拉回。
阿柠重伤晕倒时所见场景,便是祁令言一袭黑衣,执“揽”剑,衣袂飘飘的样子。她忽然想多看几眼她的未婚夫婿,也许今后就不能再见了。
她觉得周身冰冷,四肢僵硬,不能动,眼皮也越来越沉,直至祁令言在她眼中慢慢化成黑影,消失不见。
忽然之间,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暖意进了心里,让阿柠不由想靠近。
“别怕,我带你出去。”记忆里的声音,与那日那声温和的“姑娘”缓慢重合。
黑暗里阿柠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可双眼沉着,睁不开。
阿柠想,这一次,或许真的走到了头,可她却想,再见祁令言一面。
于是,三日之后的曙光里,阿柠醒了,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满身是血的祁令言。
是他救了自己。阿柠忽然间很庆幸,自己与祁氏公子有婚约在身,至少以后,她注定会是他的妻。
午时,仙尊洛盏临身侧仙绾温念希前来,将两人救回。
后来的一千年里,阿宁见过形形色色的世家公子,总不禁拿来与祁令言比较,发现他总还是最好的那一个。
可祁氏公子,却有自己心中的姑娘。
阿柠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姑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颐姜。
确实啊,若自己是祁令言,也会爱上颐姜,性格果断,为人豪迈。而自己,不过是个只会些书文礼节的小姐,与那些世家小姐并无不同,而颐姜,散发出来的自信与光芒,就连她自己都可望而不可即。
自那以后,阿柠见到祁令言,便悄悄躲开,她以为,只要自己离祁令言远远的,就能压住对他的心。她曾经以为,祁令言拼尽全力救她,是因为喜欢,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那不过是责任,并非感情。
阿柠想,或许是年纪大了,才会贪恋情爱。
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心中,并不是自己,或许才是最可笑的。
所以那个午后,阿柠向母亲提出解除婚约。其实所谓婚约,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儿戏,又怎能当真。
可祁令言却先来了。
祁氏以自家修习秘术补偿曾家,父亲看祁氏公子并非喜欢阿柠,加之阿柠提出解除婚约,便也就答应了。
阿柠自记事开始,便未曾哭过,可这一次,阿柠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流泪。
哭过一场,便明了了,其实这场感情,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而祁令言,不过也只是一个看客。
这场年少时的窃喜与暗恋的情愫,到这里无疾而终。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忘却,可每每她借着仙界大会,亦或是家族小宴,悄悄观望祁令言时,总隐隐心痛。那个少年,将自己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另一个人,并非自己。
阿柠总想着,祁令言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总是默默看着他,可从来没有。
明明只要他一回头,就会见到,可从未有一次,在她看着他时,他注意到了。
呵,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