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元旦朝会在血雨腥风中结束。
群臣朝贺完毕,按祖制,接下来是皇帝拜谒太庙环节。
所谓太庙就是朱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着除成祖朱棣之外,大明历代皇帝,当然,只是他们的画像。
平日只有元旦等重大节日,皇帝才会拜谒太庙。
当然,遇有册封太子皇后,战胜敌国之类的大事,朱家子孙也会来太庙向祖宗报喜。
朱由检即位后,国事糜烂,报喜是没有的,丧事倒是不断。
每每听闻丧师失地,又是哪位游击被鞑子杀了,又是哪里的祖坟被流贼挖掘,大臣们没有任何对策,朱由检便会来祖庙抱着祖宗牌位大哭一场,第二天眼睛血红大开杀戒。
今天朱由检没有大哭,不过杀人却是免不了了。
拜谒太庙属皇帝私人行为,无须大臣跟随,只要中官陪同。
天子出行,是有一定讲究的,至少马匹颜色要一致,当然,实在没有的话,也可以用牛来代替,就像西汉初年的几位皇帝一样。
王承恩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凑够拜谒所需的马匹车辆仪仗,众人恭恭敬敬等待皇上拜谒太庙。
这时朱由检却表示,拜谒太庙之前,他要先给大家补发饷银。
按照崇祯朝惯例,饷银是不可能准时发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准时发,只有发点发霉的小米,这样子勉强过日子。
崇祯十七年,皇宫太监宫女们已经连续两月没发例钱了,如果不是因为宫里还有点吃的,这些奴婢早就逃得一个不剩了。
相比之下,宫外那些锦衣卫的生活更惨,他们被拖欠的时间更长。
无论什么时代,拖欠工资都是不对的。
“王承恩,让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太监宫女,都来皇极殿前,领钱!”
“李若琏,去南北镇抚司,召集日子过不下去的番子,来皇极殿前,领钱!”
王承恩李若琏站在原地,相互看对方一眼,异口同声道:“敢问皇上,哪些是日子不过去的?”
依王承恩看来,宫内太监宫女,除了二十司的总管公公们,其余人都活不下去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朱由检抬头望两人一眼,淡淡道:“病的,残的,老的,小的,丑的,老婆跟别人跑的,孤苦无依的,总之越惨越好,快去!”
“那旗官和百户呢?”李若琏追问。
朱由检盯着李若琏,像在打量怪物:
“朕再强调一遍,只让锦衣卫番子过来,那些旗官百户个个富得流油,朕还要问他们要钱呢!哦,当然,你除外,”
李若琏没再说话,转身离去,离开的时候,他心中已有几个合适人选,瘸了腿的沈大成,老婆跟人私奔的王宝宝。
王承恩目送李若琏远去,见四周没人,凑到朱由检旁边,低声道:
“皇上,臣斗胆问一句,成祖爷给了多少金子?”
“朕也不清楚,至少十万两吧,”
朱由检沉默片刻,底气有些不足,忽略复杂的度量衡换算,大毒枭留下巨额黄金加上内府的零零碎碎,远不止这个数,少说一点是要给王公公一点惊喜。
王承恩嘴巴长得老大,十万两黄金折算成白银两百多万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要知道大明国库一年收入也不过区区五百万两。
朱由检上下打量王承恩一眼,嘟噜起来。
“刚才赏你金子,还嫌不够?”
就在刚才,朱由检良心发现,赏赐一两金子,让李若琏王承恩掰开来用,分别买皮袄,绣春刀。
朱由检生性吝啬,即便穿越过后,骨子里的吝啬却难以改变。王承恩苦笑一声,以京城物价,崇祯皇帝赐给他的半两金子买皮袄实在够呛。
尽管如此,这位忠心耿耿的太监还在为皇上考虑。
“皇上,别说成祖爷留给咱们的十万两金子,就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样挥霍啊?”
”挥霍?”
朱由检没反应过来,他正在酝酿待会儿在这群苦哈哈面前如何演讲。
王承恩再次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皇上可知,紫禁城内,不连宫女,光是二十四司的太监就有好几千人,皇上仁慈慷慨,可也架不住这样发钱啊。”
“好几千人,朕,朕有钱,从明天开始,朕要开始抄家了,”
嘴里这么说,心口却在滴血,事已至此,只好假装慷慨了。
有明一朝,尤其是明末,拖欠工资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要说这些太监锦衣卫,就连京师三大营,九边精锐,也很少及时发粮饷。
“臣只是希望皇上能将这点钱用在刀刃上,譬如用来对付建奴或是李闯。”
朱由检咬咬牙,挥挥手道:“你是说给吴三桂发钱?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快带人来吧!”
王承恩叹息一声,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皇极殿前广场,人头攒动。一千多人蓬头垢面,身材瘦弱,身上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很难想象宫中还隐藏着这样的存在。
朱由检脸色阴沉,转身望向王承恩:“多少人?”
王承恩忐忑不安道:“宫女五百多人,锦衣卫番子三百多,太监三百,”
“这些都是最惨的?”
王承恩鉴定点点头,眼前已经是最惨的了,有些人惨到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
黑压压人群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皇帝负手而立,在山呼万岁中走过人群,来到门前高台。众人站起身,抬头望向皇上,宫女太监地位卑微,身处浣衣监等处,都是些肮脏地界,平时根本没机会见皇上。
皇上亲自给太监宫女锦衣卫发放例钱,这在大明历史上是从没有过的。
朱由检喟然感慨:“锦衣卫乃天子爪牙,竟沦落至此!”
李若琏双手抱拳,神色凝重道:“为皇上效力,死而无憾!”
朱由检微微颔首,眼前这个堂上指挥可堪大用。
“开始吧,都来朕这里领钱。”
李若琏扛着沉甸甸的黄金,承恩摆起桌椅,朱由检坐下。王公公上前一步,扯起公鸭嗓叫道。
“都安静下来!不得喧哗!“
四周沉寂下来,数千双眼睛盯着鼻涕四流的王承恩。
“南北镇抚司的番子们站一队,二十四司的太监们站一队,各宫的宫女们站一队,排队前来,皇恩浩荡,今日亲自给你们补发例钱。”
年老色衰的宫女,垂垂老矣的太监,缺胳膊断腿的锦衣卫番子。望着这些紫禁城中的最底层,朱由检眼眶有些湿润。
指望这些人上阵杀敌是不现实的,不过用来收买人心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些公公宫女都是先皇在位时进宫的,一些还是万历年间就来的,现在孤独终老,无依无靠。
王承恩李若琏等人皆沉默不语,他们实在想象不出,皇上要发钱给这些老太监老宫女做什么。
崇祯皇帝拎起两个沉甸甸的袋子,老太监们齐刷刷跪下,忍不住朝这边望来。
朱由检扫视众人一眼,清清喉咙:“朕听说,大家上个月的例钱还没发。甚至有人已被拖欠三个月,按规矩,宫中例钱都是户部调拨,近来户部失职,朕从忙于国事,让大伙儿受罪,这是朕的过失。”
“户部的乱臣贼子,朕自然不能放过,”
众人听皇上这么说话,纷纷朝叩头。
“不过这都是后话,今日先把你们的例钱补发了再说。”
“欠多少发多少,每人再补发一个月的例钱,算是朕的赏赐!“
”礼部侍郎赵锐楚不忠不孝,公然在守孝期间淫·乱,贪赃枉法,你们的例钱,都是这厮贪墨的!朕已经杀了他!!”
“你们既为大明子民,就是朕的骨肉,朕何忍离弃!”
崇祯皇帝话刚落音,全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爆发出振聋发聩的欢呼。
“万岁!万岁!”
黄橙橙的金子拿在手中,无论是万历年间的老太监,还是负伤失业的锦衣卫番子,各人无不感激涕零,又听说赵锐楚贪了自己的血汗钱,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及至听到祖显灵,皇上早朝时杀了赵锐楚,所有人都开始拍手称快。
待周围安静一些,朱由检将目光落在眼前这群落魄不堪的锦衣卫番子身上。
现在,锦衣卫是皇权最强大的保障。所以必须将指挥权牢固掌握在自己手中,亲自指挥这支有生力量。
“锦衣卫乃高祖创立,成祖弘扬光大,锦衣卫没有孬种。可是,好汉也要吃饭,你们之中,或是负伤,或是家中贫困,平日里生活艰难,朕都看在眼里,朕不会抛弃你们!以后但凡在南北镇抚司衙门做事的,例钱都按原先的双倍发放,每月朕亲自给你们发,一文钱不会少!”
在场锦衣卫皆沉默不语,十多年间,魏忠贤垮了,厂卫荒废了,得势的东林党对阉党穷追不舍,誓要将落水狗打死。
曾经的天子爪牙,现在沦落到上街讨饭的地步。
皇恩浩荡,感激涕零。
朱由检使了个眼色,王承恩心领神会,振臂高呼:
“皇恩浩荡!为皇上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黑压压的人群将金子举过头顶,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叫,声音像浪潮般席卷皇宫。
“群臣误朕,大明危矣!有你们在,朕何惧之有!赵锐楚虽被朕当朝击杀,不过,他的家还是要抄的,想要给朕出气的,想拿钱的,就随北镇抚司堂上指挥高文彩一起,听他指挥,去礼部侍郎府上抄家!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