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当空。
一道银光划过黑石林上空,落于深林一处小湖前。
湖前有一块巨大黑岩,岩石下,有一处人为搭建而成的石窝棚,像个狗窝。
不挡风,不挡雨,却是家。黑影人的家。
黑骨龙巨大的尸体在窝棚外放着,风来剑也在窝棚前,被金色的拳头攥着。
黑影人在窝棚内。
他本来感应到了罗玉,是站在窝棚外等候的。
但刀光落下,他看到了一位驼背的老人。
于是他现在在窝棚内,像个犯错的孩子,缩在那里。
“李苟,你把你老子带来了,咱们可以谈谈。”
罗玉喊了一嗓子。
没有动静。
罗玉看向村长。
村长嘴上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心中也是十分好奇,落地之后,一直探头眯眼去瞧。
但光线太过昏暗,黑影人全身俱黑,蓬发遮脸,完全看不清长相。
罗玉说道:“要不你说两句试试?”
村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李苟已经死了,那就是一个妖人。”
“我不是。”
村长话音方落,窝棚内突然传来黑影人的声音。
声音中再没有声震数里的气势,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无力的辩解。
村长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
那一刹,他佝偻的腰杆,生生挺直了几分,嘴唇颤颤巍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罗玉帮他问道:“不是什么?”
黑影人沉默片刻,回道:“不是妖人。”
“你…你…”
村子忽然伸出手,颤巍巍指着窝棚,喊了一声。
“你给老子出来。”
语气强硬,若不是声音中带着一缕颤抖,罗玉毫不怀疑,下一刻这驼背老头,就会拿着鞋板子,去抽那个仙师境修为的黑影人。
黑影人没再说话,也没有出来。
“你听到没有。”
村长气得浑身颤抖,踩着碎石冲了过去。
说是冲,实则是步履蹒跚,三步一趔趄。
罗玉并未阻拦。
村长好不容易冲到窝棚前,伸手欲将黑影人往外面拉。
不知是被黑影人推了一下,还是他脚下一滑,村长仰面倒在碎石堆上。
黑影人还是没有出来。
他死死的缩在角落里。
村长挣扎起身,抓起身边石头就朝窝棚丢去,口中大骂:“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孽障,四十年不回家,你怎么不去死啊,你知不知道你阿娘临走就想见你一面,你这个孽障,你这个孽障…”
石头一块一块丟近窝棚,砰砰砸在黑影人身上。
黑影人就像个哑巴,一句话不说,哼都不哼一下,默默忍受着。
村长口中骂着骂着,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拍大腿,嚎啕大哭。
仿佛四十年的眼泪,都要在今夜哭尽。也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伤心。
毫无疑问,黑影人就是李苟。
当李苟终于从窝棚扭扭捏捏走出来时,他的老父亲给了他这个孽障这辈子第一个长长的拥抱。
起风了。
风撩起李苟黑色的长发,露出他黝黑污秽的脸。
那一刹,罗玉看到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开心的笑。
罗玉也笑了,笑着仰起头。
天上,月正圆。
…
罗玉御刀而回的时候,李苟也在刀上,搀着他的老父亲。
他没有原谅罗玉,但答应不再杀他,并归还了风来剑。
罗玉很好奇,问他为什么要让黑骨龙去杀那些狗。
李苟说,他没有让黑骨龙去杀任何狗,黑骨龙只是看到了他的记忆,做了一些它觉得该做的事。
村长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他被白骨湖中的七尾鲤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当他再次从湖中出来时,这里已经过了四十个春夏。
他不敢回家,因为曾经有一次,他外宿一夜,次日回家,被父亲打断了腿,三个月没能下床,而这一次,他外宿了四十年。
村长听后沉默。
至于李苟的吐纳法和强横的武技,他说是黑骨龙教的。
黑骨龙的祖先曾被人类修仙者饲养过,这头黑骨龙继承了祖先的记忆。
而这头黑骨龙,是他在另一个世界收服的灵兽。
罗玉初始听到李苟说起另一个世界,心中一阵激动。
但听到他说黑骨龙也是从另一个世界收服的,那份激动瞬间消散。
…
回到村子。
李苟的‘死而复活’,让众村民一阵激动,称他是全村人的骄傲,千年不遇的人才,说那某某某当年嫁去了外村,真是瞎了眼。
李苟低着头,沉默的听着,矜持的笑着,只有在某人提到某某某时,他才忽然抬起了头,眼中有亮光一没,又低下头去。
当然,也有激愤的村民。
毕竟李苟的灵兽杀了全村的狗,还有几条人命。
但没人敢说。
除夕将至,有些话,不必用说的。
此间事了。
罗玉和丁师准备动身离开。
丁师对村长说道:“这次任务也算完成了,不知能不能安排一个村民,跟我们去平城走一趟?”
村长说道:“这个自然没问题,不过夜已深,城门早已关闭,两位不如在村子住上一夜,吃顿饱饭再走吧?”
态度比初来村子时缓和许多。
罗玉奔波半日,又打了一场硬仗,此时听闻‘吃顿饱饭’,腹中登时擂起一串长鼓。
咕噜噜噜噜噜!
天地一静。
随即众村民哈哈哄笑,连夜杀鸡宰羊。
罗玉师徒吃了一顿极丰盛美味的宵夜,只是空气中传来的阵阵尸臭,着实大煞胃口。
有村民说道:“尸体都已掩埋,也不知这尸臭要多久才散。”
丁师说道:“尸体挂在树上日子久了,能把树都染臭。尸体虽然消失,树总要再臭上一阵子的。”
罗玉觉得自己杀了人家的黑骨龙,又吃了人家宴席,不表示表示,感觉过意不去,便武动十丈长的风雷刀,砍断了村头那棵大树。
气得村长险些将他师徒连夜赶出村子。
罗玉哈哈大笑着,御起飞剑,将梧桐老树,连带着树上的红丝带,一起丟进了黑石林最深处的黑暗。
众村民看着空荡荡的村头树桩,若有所失。
一夜无话。
次日,天光大亮,村头送别。
村长遣村民与罗玉二人一起进城,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苟。
李苟清洗身子,束起长发,刮掉胡须,换了一身白色布衣,将他黝黑肤色都衬得白了几分,像是换了个人。
他依旧沉默,低头耷眼,腼腆内向。乍一看,没人看得出他会是一个出手狠绝之人。
试想,昨晚若不是风来剑及时赶到,罗玉可就要黑发人送白发人了,丁师甚至连个立遗嘱的机会都没有。
罗玉忍不住看向师父。
丁师已经高高的骑在昏昏欲睡的守夜脖子上——只他一人的时候,他喜欢坐在那个地方,他说那样方便和守夜说话。
他对守夜说道:“走,出发去平城。”
“嘎?”
守夜耷拉着眼,转过大脑袋,一嘴甩在了丁师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