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晚刘灿云杀了张泷之后,慌里慌张的出了城,拣了一条小道一路往南逃去。她为了报仇不惜自残数刀,途中已是疼痛难忍,体力渐渐不支,拼尽全力在天亮之前逃到了淮水边。喘息片刻,洗了把脸,再往南来到舞阳关下,犹豫不前,想到自己已非清白之身,更是自怨自艾,况且张泷一死捻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进了舞阳关必定连累吴正谊。
如今哥哥离世,爹爹也是将死之人,刘灿云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一边落泪一边琢磨,正是张陈放以及捻军害的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她已无处可逃,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复仇之路,那便是投靠朝廷,于是毅然赶往寿州,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中军大帐内,刘灿云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恭顺的给胜保磕了几个头,随后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她解开染血的包袱,抖出了张泷的脑袋。
张泷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半圈,惨白的脸上沾满了泥土,断掉的脖颈处血淋淋一片,死不瞑目的瞪着眼,龇牙咧嘴仿佛还要叫冤。
胜保道:“刘灿云,你且跟他们说说,张泷是不是你杀的。”
刘灿云厉声道:“没错,正是民女所杀,捻匪害死我哥,杀了我爹,屠我黑石寨,害我无依无靠!为此民女只得投身捻巢,委身捻匪,寻得时机手刃仇人,报得血海深仇!”
胜保赞许道:“起来吧,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胆魄,实属难得啊!”
刘灿云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多谢大人。”
而后胜保将张泷首级号令于辕门外,又命人取来几坛酒,分与众人举杯庆功。
痛饮几盏,胜保一脸悦色,将刘灿云唤到面前,问道:“刘姑娘,你独闯虎穴为父报仇,本帅即钦佩又怜惜,念你孤苦伶仃无处安身,本帅收你为义女,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众人无一不感到意外,好生奇怪胜保怎得对一名匪女如此青睐。刘灿云愣了一下,此时此刻哪敢推辞,欣然跪道:“拜见义父大人!”
胜保大笑几声,将其扶起,又道:“我的好女儿,你可真算的上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啊!这俗话说的好,红花还得绿叶配,为父明日便回京了,军中不便携带女眷,留你在孤身在淮南也不放心,今日做主给你寻一夫家怎么样?”
刘灿云这会儿没了主意,迟疑片刻,低头道:“全凭义父做主。”
胜保哈哈大笑,环顾四下,高声喊道:“舞阳关吴正谊何在?”
吴正谊早在看到刘灿云进来时便失了神,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听到胜保喊自己,打了个激灵,慌忙站了出来回道:“卑职拜见大人!”
胜保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嗯,吴练总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错不错,本帅欲将刘灿云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吴正谊不假思索道:“卑职愿意,卑职感恩不尽!”说罢看向身旁刘灿云,四目相对,两手相牵,一切已在不言中。
众人早已一片愕然,胜保最善察言观色,他看见刘灿云不住侧目,吴正谊也是魂不守舍,早已猜出两人的关系,于是顺水推舟,成全了这对佳人。
胜保也是别有用心,孙家泰与苗沛霖势不两立尽人皆知,他一直想要从中斡旋,这次他怕回京之后孙家泰趁机对苗沛霖不利,所以才借机认了刘灿云为义女,并许配给苗沛霖的心腹部下吴正谊,旨在告诫孙家泰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胜保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中挑拨张乐行与苗沛霖的关系,吴正谊娶了刘灿云,势必会让捻军对苗练不满,三年之约一到,说不准立刻兵戎相见。
胜保打好了如意算盘,又与众人商讨了一番抵御发逆与捻军的对策,念起回京事宜,便起身出帐,敦促营中将士收拾行装准备归程,众人便也就此散去。
待到人散的差不多了,苗沛霖正要起身离去,临坐的徐立壮叫住了他,“苗兄请留步。”
苗沛霖扬手示意赵吾杰与吴正谊先走,赵吾杰向徐立壮哈腰告退,吴正谊瞅了一眼徐立壮,挽起刘灿云径直走了出去。
徐立壮知道吴正谊早几年前落难徐家庄受了不少苦,想必一直耿耿于怀,也不计较他失礼,待到帐中旁人走空,向苗沛霖拱手道:“苗兄啊,愚弟上次讨伐捻匪之事未及通报,还请苗兄见谅。”
苗沛霖摆手道:“徐贤弟多虑了,再说你也是奉命办事,苗某知道你的苦衷。”
徐立壮由衷道:“那就好,如今捻匪与发逆勾结谋反,终究死路一条,苗兄慧眼如炬,谁是敌谁是友自然也看的清楚,孙家泰这人有些心高气傲,先前是得罪过苗兄,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依我看苗兄就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了,大家不如化敌为友,齐心为朝廷效力如何?”
苗沛霖苦笑道:“苗某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几年深居简出操办团练,还不是为了给朝廷分忧,为黎民苍生造福吗,可是孙家泰一直对苗某心存芥蒂,苗某也很为难啊。”
徐立壮问道:“苗兄可知他族弟孙家鼐高中状元的事情吗?”
苗沛霖笑道:“保和殿试皇上钦点的状元,这个我当然知道,怎么你问这个干嘛?”
徐立壮道:“再过五日孙家泰在寿州要给孙家鼐办状元宴,苗兄不如给他个台阶下得了,到时前去送上一份贺礼,我再从中调和调和,你看怎么样?”
苗沛霖不置可否,问道:“孙家鼐要回寿州?”
徐立壮摇头道:“京城路途遥远,再说津门告急,孙家鼐肯定不能回来,孙家泰办这状元宴的目的不也是聚拢人心嘛,到时两淮一带的大小官员肯定都会去捧个场,苗兄也就不要推辞了。”
苗沛霖思索片刻,点头道:“好,徐贤弟,苗某看在你的面子上,到时候必定带上贺礼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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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集外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做各种生意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乡民们远远看到苗沛霖回来,纷纷凑上去夹道欢迎。
苗景开带着护卫分开人群,苗沛霖徐徐向前,快到寨门口时,一名妇人冲到了道路中间,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高喊道:“苗大先生,苗大先生要为民妇做主啊!”
两淮一带苗沛霖声名远扬,相比只知鱼肉乡里的地方官,百姓们更加愿意来武家集处理大小琐事,苗沛霖见多不怪,上前劝道:“快快请起,你有何冤屈起来慢说。”
“多谢苗大先生!”妇人抬手摸了下眼泪,不料顺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飞快向苗沛霖咽喉刺去。
危急时刻多亏一旁的苗景开反应迅速,伸出一脚将那妇人踢开,大声喊道:“有刺客!”
护卫赶忙追了上去,这时路边两名菜贩大叫一声,掀翻菜篮亮出兵刃,径直扑向苗沛霖。
两名刺客身手极为敏捷,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护卫回救不迭,眼见苗沛霖就要命丧当场,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两个身影跃了过来,几招逼退刺客,护在苗沛霖左右。
苗沛霖一看正是妻女齐来救驾,舒了口气惊喜道:“夫人,景怡,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陈川红切切道:“先生,你没事吧?”
苗沛霖道:“放心,没事。”
苗景怡得意道:“爹爹,幸亏女儿缠着娘出来赶了趟集,要不您就交代在这里了。”
苗沛霖哭笑不得,急道:“快,先将刺客擒住!”
说话间苗景开带着护卫已将三名刺客团团围住,这三人争抗几番,一看行刺无望,竟然齐齐横刀自尽。
返回府内苗沛霖仍旧心有余悸,喝了好几杯茶,才渐渐平静下来。
苗沛霖恨恨道:“苗某与世无争,这些刺客究竟是何人指使?”
苗景怡快人快语:“不会是孙家泰吧!除了他,爹爹也没得罪过别的人啊。”
苗沛霖摇头道:“孙家泰自负的很,应该不会使出这种手段,胜保还未离去,谅他也不敢。”
陈川红道:“先生,太平军几次派使者前来劝咱们归顺天朝,都被你婉言相拒,你说会不会是太平军呢?”
苗沛霖道:“太平天国一帮异端,忤逆常伦,苗某身为读书人,一向敬而远之,这也是看在老乐是太平天国沃王的份上,才对太平军不即不离,再说咱们苗练只是屯兵筑寨,并未与任何人为敌,太平军杀了我也没啥好处啊。”
陈川红一阵苦思毫无头绪,刺客不定何时还会出现,以防万一只能时刻守在苗沛霖身旁,本打算这几日想办法取回无生老母画像,眼下也只能先放一边了,于是正颜道:“一切只是无端猜测,先生,我陪你在家中,最近就不要外出了。”
“也好,有夫人守着,我自己安心,”苗沛霖连连点头,又想起徐立壮的嘱托,皱眉道:“不过再过几日便是寿州孙家的状元宴了,徐立壮一再邀我前去,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啊。”
陈川红道:“借故推辞掉,再派别人前去不就得了。”
苗景怡毛遂自荐,“女儿愿意代爹爹前去。”
陈川红道:“你这丫头,让你去指不定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苗景怡不以为然,“只不过是去吃一顿酒宴,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斟酌再三,若是随便差一名部下去也不显诚意,苗沛霖无奈道:“也罢,你去就你去吧,不过得让天庆陪同一起,你呀不知礼数,这次状元宴,那些文人高士,乡饮大宾,肯定个个少不了,不是怕你惹事,就怕丢了面子,传出去我这张老脸也不好看相。”
苗景怡嗤之以鼻,“行行行,您这薄面,女儿会照顾好的,不就是个状元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苗沛霖道:“你这话说的,人家好歹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那孙家鼐仅凭一副对联位列三甲之首,称得上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苗景怡顿时好奇,问道:“就凭一副对联得了状元?爹爹倒是说说什么对联这么厉害?”
“自然是一副妙联,”苗沛霖来了兴致,摇头晃脑道:“上联是,亿万年济济绳绳,顺天心,康民意,雍和其体,乾见其行,嘉气遍九州,道统维羲皇尧舜。下联是,二百载绵绵奕奕,治绩昭,熙功茂,正直在朝,隆平在野、庆云飞五色,光华照日月星辰。”
苗景怡竖着耳朵听完,不由讪笑道:“只不过是一堆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词藻而已,这皇帝老儿也太容易糊弄了吧,就这样把状元给送出去了呀。”
陈川红笑道:“说你不学无术,还叫屈,为娘都听的明白了,这副对联上下联中各包含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的六个年号,这才是巧妙之处。”
苗景怡撇嘴道:“哎哟,一副对联就把皇帝的祖宗八代夸了个遍,真是尽显谄媚,我看这副对联还没个横批,索性就叫‘溜须拍马’得了。”又见苗沛霖笑而不语,问道:“对了,若是论文才,爹爹的诗词那也是驰名两淮的,最近可有作什么诗吗?”
苗沛霖笑道:“诗暂且不提,为父嗟叹世道纷乱众生哀苦,为此倒也作了一副对子,这对子的横批嘛,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苗景怡笑道:“您还没念什么对子呢,倒是先把横批给说出来了。”
苗沛霖怪道:“还不是怕你再冒出个语出惊人的横批来,我且先说了罢了。”
苗景怡嘿嘿一笑,“那到底怎么个天地不仁呢,快讲与女儿听听。”
“嗯,你听好了。”苗沛霖踱了几步,朗声道:“天国教天父天兄,丧天伦灭天理,竞把青天白日搅得天昏,何时伸天讨天威,天才有眼!”
“好!爹爹的对联果然不同凡响!”苗景怡忍不住打断,拍手叫好。
苗沛霖瞪去一眼,继续道:“地方官地痞地棍,暗地鬼明地人,可怜福地名区闹成地狱,到处抽地丁地税,地也无皮!”
苗景怡赞叹道:“好!还是爹爹的对子好,骂的真解气!”
陈川红笑道:“不仅如此,你仔细品品,你爹这副对联,上联十个天,下联十个地,可谓是豪气冲天,掷地有声,当真妙的很!”
苗景怡吐吐舌头,“这个女儿倒是没注意,不过还是觉得骂的痛快,这朝廷跟太平天国打起仗来不顾百姓的死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白莲社团,隔三差五来人跟咱们要钱要粮,那个孙家小姐也是一样,矫揉造作,装傻扮弱,一肚子坏水。”
说着说着,她想起在徐家庄被孙千萍坏事,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苗沛霖笑道:“越说越离谱,这白莲社团隶属白莲教,孙家小姐跟你娘一样,说起来都是白莲教人士,人家做善事救济百姓,怎么能这样无端污蔑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一旁的陈川红听到白莲社三个字后,如高屋建瓴一般幡然醒悟,方才在集市中她便觉得其中一名刺客眼熟,直到现在才记起,两年之前曾在独子山见过那名刺客一面,当初便是那人引自己上山。
可究竟是谁派的刺客呢?陈川红仔细想来,胡义平光明磊落,断然不是他所为,如果是谭士峰主使,那么动机是什么?说到底苗家团练在白莲教眼中只是一枚棋子,但这枚棋子却能左右两淮战局,如今却要弃子认输,难不成还有别的阴谋?或者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陈川红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仍是毫无头绪,暗自决定过几日白莲社团前来筹粮时,寻个由头跟着去一趟独子山一探究竟。
“娘,你在楞什么嘛,你看爹胳膊肘也往外拐,帮那个孙千萍说话,哼!”苗景怡撅嘴抱怨。
陈川红回过神来,不耐烦道:“行了,别烦娘了,娘被你烦的啊心乱如麻,一边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