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崖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朝着牛头人的方向侧过身子，这才偏头看向了劳森行礼致意的方向。
这名在帝国中赫赫有名的“罪恶克星”，生的并不甚高，甚至正处中年的他，腰身已然有了些老年人的佝偻。
但林青崖必须承认，洛尔?伦纳德的一张面庞，生的着实是精彩无比。两撇八字的细细胡须，两撇利剑斜垂般的眉，连同那一对眼角吊起的虎眼，两片薄薄的唇，无不预示着他的凉薄个性。
不过，法理无情，相由心生，身为执法者的洛尔拥有此番样貌，倒也理应如此。
林青崖心中想着，面上很快摆出了一副肃穆恭敬的神色。不顾那牛头人仍在身后的威胁，林青崖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朝洛尔拱手行了一礼。
“小子林青崖，见过伦纳德大人。”
洛尔轻轻颔首，“早听劳森说，青崖你本是出身东方豪族，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您谬赞了。”
转过头，轻蔑地朝牛头人做了个粗鲁的手势，林青崖缓步走到了劳森身边，与他一同站定。
牛头人的鼻孔中，呼出两道长长的白气。
鼻环恶狠狠地抖了抖，他那一对小眼睛中，分明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奸诈神色，眼见林青崖仍在注视他，这才连忙快步退回到了马格纳的身边。
马格纳咬了咬牙，突然拂袖离去。
看着马格纳离去，洛尔的脸上才绽开了一丝笑意。他亲昵地拍了拍林青崖的肩膀，略带苍老的脸上，现出了道道笑纹。
“不错，是个好小伙子。”洛尔的两撇小胡子，随着他的笑声轻轻颤动着，那等场面，放在其他人身上，多少有些滑稽。
但是在林青崖眼中，这名瘦怏怏的小老头儿，实在是个危险人物。
“怒角那家伙，是老大身边的头号打手。”
清了清嗓子，洛尔饶有兴趣地看着林青崖的佩剑，“如果有把趁手的家伙，嘿，那家伙以后就要改名断角了。”
“一点微末之技，只是勉强防身，远不及大人的魔法修为高深莫测。”
林青崖赧然笑着，轻轻摸了摸鼻子，做足了一副腼腆憨厚的模样。不过，这句话倒也是林青崖的心声。对这片异世界的大陆了解越多，林青崖对于魔法的了解，也就越发地深入。
相比起能够运用在几乎任何地方、改变了世界基本运行轨迹的魔法来说，只能存在于个人身上、强身健体的斗气与战气，显然并不是能够吹嘘的资本。洛尔的身上，有一股不同于寻常魔法元素、并且更加深不可测的气息，林青崖本能地觉得，这是伦纳德家族特有的魔法传承。
“父亲大人，我和青崖一路劳顿，好歹先给我们安顿着住下啊？”劳森打断了两人的相互吹捧，笑嘻嘻地插话道。
“这么着急作甚？新年休憩，少说也要在这里呆上半个月。”洛尔佯怒道，言语中却是没有半分的怒意，“去吧，叫老克朗给你们安排两间客房。”
侍立在一边的老克朗，朝洛尔微微欠身，随后做了个手势，引着林青崖等人进入了宅邸之中。
看着劳森进了大宅，洛尔抿着嘴，轻轻地从鼻腔中呼出两道淡淡的白雾，看着大门的方向。
“劳森啊，我真正的儿子，你身边的这位东方人，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喃喃地自言自语一番，洛尔那一对猎隼一般的尖利眸子，绽放出了森冷的寒光。整个人通身的气势，也不在似之前面对林青崖一般和蔼可亲，仿佛一柄藏锋多年、突然崭露锋芒的刺剑一般。
若是有帝国的王公贵族在此，一定会被洛尔的模样吓到。
几乎全部能在帝都有一权半势的贵族们都知道，落在洛尔手中的罪犯，或是有意无意得罪了皇帝的贵族，几乎在他们释放时，都本能地对这个名字恐惧万分。因此，“罪恶克星”洛尔的另一个外号，是“巴尔洛萨的刽子手”！
林青崖对于洛尔的态度，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者说，他早就猜到了洛尔此番的意图。
这般严酷森冷的人物，能够像和善长者一般地对待自己，除了自己在为劳森全心全意地效力外，更多的则是一种示好，一种官场人物应有的姿态而已。
自从离开烈狮子爵的“庇护”后，林青崖对于这些贵族，有了更深的了解。
坐在暖和的客房里，看着落地窗窗外的雪花飞舞，林青崖第一次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马尔科城虽然五脏俱全，得到了帝国多方面的照顾，但是归根结底，仍然比不得帝都这样的政治中心一般，虽然马尔科城的发展潜力无穷，不过那也是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有明显的变化。
真的到了那些时候，帝国还会允许，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执掌一地司法的权力吗？
一时间，林青崖想到了很多。
是啊，只是在自己看来，拥有一手看得过眼的修为，掌握了战气与玉傀儡的奥秘，这对于前世只是一介肥宅的他来说，算得上是天大的进步。
可是对于这些生来就在官场、名利场中摸爬滚打的贵族们来说，自己的这点优势，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想什么？”身后，一个暖意融融的怀抱拥住了林青崖。艾格妮斯微笑着，亲昵地将头贴在林青崖的肩上。
“我在想，未来的计划。”
对于艾格妮斯，林青崖几乎是毫无隐瞒的。他知道，艾格妮斯并不是那种醉心于权势与勾心斗角的女性，或者说，这正是艾格妮斯聪颖的表现——从不会主动地询问过多。
“未来，这种东西，谁能预测呢？”
艾格妮斯坐在了林青崖的身边，轻声说道，“就像我还在那些三流佣兵团里，一面要和那些稀奇古怪的魔物作战，一面提防那些卑鄙小人的不良心思。”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我遇到了奥尔加，遇到了青狼团，遇到了你，然后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你说的对。”
林青崖笑了起来，他心中的那点桎梏，无声地崩解成了涓涓细流。
转头在艾格妮斯的颊上重重吻了一口，林青崖满面喜色的开口道：“没人能够预知未来，我们要做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总会有路的。”
“亲爱的，权势会有的，金钱也会有的。”
“总之，一切都会有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萦绕在二人的心头。
望着面庞娇俏，宛如一颗汁液丰盈的樱桃般的艾格妮斯，林青崖正想说些什么亲近的话儿，猛不丁地，卧房的门轻轻响了两声。
“林青崖阁下，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老爷与劳森少爷，现在已经在厅中等您。”
两人连忙做贼似地分开，看着彼此面上的绯红，艾格妮斯掩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林青崖则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快步走到了卧房门边，将门打开了来。
门外侍立的，正是一本正经的管家，老克朗。
“烦请通知洛尔大人，我们随后就到，多谢您的提醒。”
二人相互欠身行礼。老克朗心中，对这个出身“草莽”，仍不失得体礼仪的青年，有了几分由衷的欣赏。
自从宣誓效忠伦纳德家族，并一路与洛尔并肩走来的老克朗，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与林青崖身份一般，从佣兵、护卫甚至是山贼、盗匪中出身的青年，老克朗见过的不胜枚举。不过像林青崖这般不骄不躁、却又感受不到刻意装成熟的，老克朗却是不曾见过的。
这种人才，或许正是洛尔急需的那种吧！
老克朗心中想着，快步离开了此地。
在享用过一顿颇具巴尔洛萨特色的家常晚餐后，林青崖就被洛尔单独叫到了书房之中。
书房的陈设，在林青崖这种刚刚对艺术鉴赏入门的人来说，算得上是考究。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离林青崖最近的那个花瓶，是来自东方的瓷器，名字唤做孔雀绿釉青花的便是。
这个不过寻常人小臂高度的瓷瓶上，绘着一群嬉戏状的水禽，以及其下以供它们栖身的莲池。瓷瓶的颈肩与底部，则是状如莲台的仰覆莲图案；绕在瓶颈上的，是斑驳的蕉叶纹。在灯光的映照下，这尊瓷瓶，竟是散发出了玉色的温润光泽。
在瓷器烧制技术远不如东方的西方大陆，能够看到这样一件光彩照人、曲线温婉的瓷器，林青崖的心中，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
洛尔坐在一张松软的大椅上，看着林青崖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你们东方的瓷器，在这里，可是最紧俏的收藏品。”
林青崖点点头，“您的鉴赏能力，想必是极其出色了。”
“哦？”洛尔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何以见得？”
“小子不才，在马尔科镇负责治安与贸易秩序，耳濡目染，对于大陆贵族的喜好，也算是了解了一丝半点。”
林青崖微微一笑，眉目间满是自信的神色，“现在最受欢迎的，是华美瑰丽的珐琅瓷，虽然东方的商人们都号称，这些珐琅瓷是从帝国宫廷中流出的珍品，不过嘛，这话的真假，您与我自然心中有数。”
“跟风的贵族们，自然也喜爱这些珐琅瓷上的绚烂色彩。但是要说价值，恐怕都不如您这尊‘孔雀青’的一半。”
洛尔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他才示意林青崖在他对面的软椅上坐下。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不错的艺术鉴赏家。”洛尔端起桌上的红茶，抿了一口，旋即又放回桌案上，“能一眼认出它价值的，青崖，你是第一个。”
洛尔的话语，表面上看来，似是在夸赞林青崖的鉴赏眼光，实际上则是对林青崖选择效力与劳森的讯问。
这也是因为，劳森在伦纳德家族的身份极其特殊。主张血统纯正的大陆贵族之间，一个合乎法理的继承人，就远比同是贵族、但身份是私生子的继承人要更加受到外界的支持。
这也是为什么，洛尔会单独将林青崖叫来书房谈话的原因。
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必要呵护啊。
想到那个曾经无比宽厚、却倒在血泊之中的背影，林青崖眼睛一酸，几近要落下泪。但是那股识海中的金色洪流，迅速调动战气冲击着他的筋脉。一股阴寒刺骨的感觉，让林青崖的思绪很快平静了下来。
“其实所谓的价值，不都是由收藏者决定的吗？”林青崖的嘴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他正了正神色，诚恳地说道：“您若是认为，这孔雀青是价值连城的瓷器，那么就算万两黄金，也定然无法从您的手中买来；倘若您认为它只是一尊画着青黑条纹的寻常花瓶，那么它也就止步于此了。对您，再没有半点价值可言。”
眼睛一亮，洛尔终于收起了所有的伪装，属于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如同海潮一般涌向了林青崖。
“价值？有意思的比方。”
尽管是微笑着，但是林青崖能够看出，洛尔的笑容中，只有很淡的笑意，他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发笑，而是此刻的场景，他需要用这样的微笑，或者说，假笑，来掩盖心中所想的一应心思。
“小子并不奢求，自己能成为一个博览万物的艺术鉴赏家。只求一眼过去，此物合乎心思，偏巧一来二去，结了一些情分。那么在小子心中，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谁也别想抢走。”
言罢，林青崖也对洛尔报以和善的微笑。
一老一少，就这样彼此笑着，仿佛和和气气的朋友一般，静静望着彼此的反应。偌大的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之中。只有壁炉中燃烧着的苹果木，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声音，却越发让二人间的气氛变得诡异万分。
良久，直到那杯红茶上，已经没有半分的热气冒出，洛尔才抿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错，青崖，劳森那小子，算是平白捡了个大便宜。此等心性，就算是把你放在朝堂之上，你也能和那些老狐狸们一较高下。”
“能否出人头地，还是要多多仰仗您的帮助啊。”
很突兀地，林青崖与洛尔一起仰天大笑。这次，林青崖能够明显感到，洛尔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官场中人，一番话虚虚实实，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不过，洛尔就算再有防备，也绝不会想到，面前这个来路神秘的青年，实则是两世为人，早已在另一个世界耳濡目染了多少权臣博弈的林青崖呢？
窗外的夜空中，雪势似是更大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