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整个青少年时期,我最强烈心愿:离家出走。只因我们家,完全不成家。我出生几天,送到外公家。这栋飞檐碧瓦天井楼台的屋子,就已经强行挤进了几家租户。我母亲与她的兄弟姐妹,有的远走高飞,有本地工作的,也千方百计搬到单位宿舍。外婆吐血早逝,不久外公也追随而去,家门大敞,家具任人偷拿。我父母家,单位宿舍,一排平房当中的一间,室内用马粪纸间隔。父母睡里间,子女睡外间。窗帘属于小资,不许挂。行政科统一发放红色油漆涂玻璃窗。本来可以用报纸糊的,但报纸剪贴不慎就有拼出反革命标语的危险。在父母家的生活是:钥匙挂脖子上,饭票装书包里,开水去锅炉房打,保卫科巡逻在大院可以随时喝住你,晚饭后不久就得关灯,不可看闲书,不可大声说笑,不可议论时事。所幸高中毕业,赶上知青运动尾声,离家出走的白日梦,终成现实。
从此,我越走越远。读大学,工作。再读大学,再工作。所有节假日,同学结伴旅行,遍访名胜风景。然后,越走越远。旅行脚步扩展至全世界。独行或随团,下榻各种宾馆酒店。当然下榻居所也是旅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关于这个部分,我也一直是人在旅途。除了宾馆酒店之外,我不断漂泊在各种单身宿舍。婚姻也并没有给我一个家。住房是如此艰辛难得。生活总会冒出各种霸王理由,逼你不停搬迁。多年来积攒了很多对家的设想,从来都来不及实施。每一次搬迁都是一段伤心旅程。眼见得城市飞速扩大,又很担心拆迁过来。再不就是被豪华装修后以贵到没底线的价格卖给你四堵墙壁和满屋子假冒伪劣,就算这样还得担心土地证到期。折腾半辈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离家出走,其实正是想要奔回自己家。一个完全的、安全的、永久的、属于自己的家。
我的家应是样样东西都顺手都好用且结实耐用。我的家什么话都可以放心大胆说、裸晒没顾虑、窗帘绝对有。最喜欢的枕边书、无数CD/DVD、历年旧手机都身怀当时电话号码与短信、祖辈的马口窑陶罐、父辈的老式英纳格手表、我孩子婴儿时期的襁褓、爱人的礼物和书信字画、友人的生日贺卡、每个年龄段做的傻事的痕迹比如从埃及带回一只法老银铃并一直深信它的灵验,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一个丰满的家,一座个人博物馆,一道自己生命的神秘风景。房子可以老旧,可以不大,但是永远。
我承认,外面风景确实有值得一看的,但真的很少。太多都是旅游业催生的人造景区。游客拥挤,喧嚣混乱,厕所肮脏,饭食难吃,在同样景点拍同样照片;还免不了旅途总有种种麻烦。问题的本质还不在这里,更在于:旅游商品的消费,是那些拥有家的人,想换换口味,让自我,有那么几天,生活在别处。那些人,是早八辈子就拥有了永久的家。而我,可怜的,住所归属还处于悬疑状态,室内生活还处于潦草粗放状态。因此,家才是我的绝美风景,回家才是我最必要的一趟旅行,我会把自己的理智与情感,都奉献给它。所以我想我并不是在谈论旅游业,而是在整理自己被搅昏的脑袋。
原载《新民晚报》2016年6月25日
现在流行简单粗暴?
头发真是三千烦恼丝:没有,很烦恼。有,也很烦恼。拥有一头好发,很难免自恋。人一旦自恋,很难免执念。执念一旦生出,心智很容易迷糊。迷糊了就容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就会更加认可那些名叫美发美容工作室、臻美堂之类的理发店。多年的教训也让人分明知道,这一类店名,主要代表高价格。但人就像中邪,在前一家“天堂人间”突然关门卷款跑路之后,细心寻找的下一家,还是叫作“人间天堂”。你还自以为很警惕,也自以为经验丰富,进店并不急于理发,提出先与发型师沟通。店长赶过来,推荐最高级别的首席。首席登场,不同凡响,发型摩登,异服奇装,围绕你端详,小指头弯弯,拨弄你发梢,点点头,满有把握了。洗头工立刻带你洗头。洗罢送你进入贵宾间。首席理发完毕,忍不住自夸:“你看你看,多漂亮发型!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嘛!你简直可以直接坐在巴黎最繁华大街上喝咖啡了!”这种肉酸的话,只因是自己头发,就是不觉得肉酸,还跟着飘飘然。最后付费,一个简单的算术题,就像饿狼一般在这里守株待兔:首席价格368元,如充值办卡,立刻尊享会员待遇,只付220元;而你充值越多,优惠也越高;充值过万元,立刻大打折:只付110元了。事实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你必须选择。你别无选择。顿时巴黎不见了,发型师不见了,店长不见了,只有前台一张涂脂抹粉模式化面孔,反复洗你脑:“钱还是你的!都是你的!只是存放在卡上而已!放在卡上你其实赚了!头发总是要不断打理是不是?你头发这么好,值得更好的呵护是不是?”咬牙。充值。办卡。几天以后,你慢慢冷静,发现你的发型,还是从前那个老土发型。再几个月过去,忽然理发店的卷闸门落下,又是“本店装修敬请期待”。又是为会员卡退款开始烦心的漫长的扯皮。扯皮尚没结束,头发又长了。发誓要更细心找一个更好的理发店。再一脚踏进店门,再一场悲剧重演。直至我遇上发子。发子一语点醒梦中人。
男孩发子,洗头工,艺名杰克。替我洗头,第一次是随机偶遇,此后是专属。我只要杰克洗头。他再忙,我也等。烫发上卷发器,我也只要杰克做。每次我都要衷心说出谢谢你。因为杰克热爱理发这个专业,眼睛发亮盯着发型师瞟学,洗头手指有劲道,用力到位,卷发器上得一丝不苟,又少言寡语,并不开口就推销洗发水,坦承店里洗发水是桶装大路货,建议我带自己洗发水来。惊喜!在我的理发史上,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惊喜。这样子杰克就和我熟了,对我说:“我叫发子。发财的发,儿子的子。我连ABC都不懂,不想叫什么杰克,英文名是店长给取的。”我说:好的发子。
有一天,在大街的三角岛等红灯,我和发子碰到了。那天发子很快活。说他要去学发型师了,三个月回来,就不再是洗头工了,收入顿时就上一档次了。我恭喜了他。但是,只要三个月就能够学到手艺么?发子说:么样?三个月还不够?学徒三年?我的天,我都已经饿死了!发子笑指大街,说:这满大街的东西,学什么需要三年的?哪有那么麻烦!哪有那么多时间?赚钱就是要手快!就是要趁早!就是要心狠!这不是我说的啊,这就是现在的规律,都懂的。姐姐你呀我看你倒是要多加小心,只要有人耐心和你瞎掰,那都是要掏你口袋的。人家都是装、是演,转身就笑你傻。结果呢,该是地沟油还是,该是啥发型还是。什么首席呀巴黎呀,等我回来,给你剪头,包你满意,咱绝对不用花言巧语骗钱,咱凭手艺,咱就是天才的理发小子,呵呵!姐姐你可看清楚了,这满大街流行的就是简单粗暴。现在都是简单粗暴了,没有例外。
绿灯亮了。发子走了。我呆若木鸡。顿悟让我看见了自己的种种迷误。三个月以后发子没有回来。再三打听,都只说:得病死了。这回答真是简单粗暴。什么病?不知道。还是简单粗暴。
一个深夜,我来到大街的三角岛,把一束在江边采的野花,系在围栏上,悼念发子。一条生龙活虎的年轻生命,说没就没,店里小伙伴都懒得知道详情,现在真的,是太简单粗暴了。协警跑过来,干什么干什么?我告诉他这是为了寄托哀思。他一脸麻木阴冷,只管盯着我。等我人一离开,他立刻就扯下花束,丢进垃圾桶。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人心都不像是肉长的了。
原载《新民晚报》2016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