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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轮子是圆的

徐则臣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咸明亮都可以用一句话打发:轮子是圆的。轮子是圆的,所以别管了。只能那样了,轮子是圆的嘛。好,没问题,就那么来,因为轮子是圆的。随便你们怎么办,反正轮子是圆的。你说那轮子?修好了,轮子总归是圆的。不必再举例了,他言必称“轮子是圆的”,已经成了口头禅,就像有些人开口之前要慢悠悠地“呃——”一声一样,不管需要不需要,大多数时候没有实际意义。轮子。轮子。轮子轮子。因为他是个开车的。

我认识咸明亮的时候,他就是个司机。那时候,花街上的男人多半不跑车就跑船,包括倒插门来的。二十四岁那年,他从运河下游的鹤顶倒插门进花街,做船老大黄增宝的上门女婿。老黄的女儿嫁过人,有个两岁的女儿,丈夫跟老黄跑船时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就站在船头抽烟,老黄喊他吃饭,进舱吃饭,他扭了一下头,就像根木棍似的斜斜地落进水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这个丈夫也是倒插门来的,老黄对他很好,准备干不动了就把船交给他。但他命薄,一百七十斤的大块头扭个头就死了,都不商量一下。老黄独女,非得招个上门的传宗接代,他一辈子挣下的那条船也得传下去,给别人他不放心。咸明亮来花街是学车的,整天跟在老司机陈子归屁股后头,跑长途的时候他来开,让陈子归歪到副驾座上打瞌睡。他喜欢一个人操控解放牌大卡车的好感觉。

咸明亮不开车时整个人晃晃荡荡,手插口袋像个害羞的二流子。一年到头穿着同一样式的黑色太子裤,屁股肥大,裤腿到小腿处突然收紧,他又喜欢把裤子吊在胯上,所以我总觉得他的裤子随时可能掉下来,见到了就想帮他提一下。他跟花街上所有人都打招呼,跟每个小孩都问同样的问题:“喂,小伙子,知道轮子是圆的吗?”单调的游戏他也能玩得上了瘾。如果知道,他就给你一块糖;如果不知道,他也给你一块糖。那天他花街上和老黄的两岁孙女玩,拿一块糖问那孩子轮子是扁的还是圆的,从东边来了一个算命先生。

那些年常有算命先生走乡串户地挣钱,听说瞎子最灵验,但那天来的不是瞎子,他会算,会摸骨,还会看面相和手相,所以不能是瞎子。四周立马围了一大圈人,花街上忙人多,闲人更多。为了证明自己灵验,算命先生捏着山羊胡子(好像所有算命先生都留这一款胡子),随口就点出面前几位的身世。孟弯弯,一脸五谷相,应该是个卖米的。蓝麻子,虽然脸上不太平,那眼神和笑平和软弱,可能是个做豆腐的。冯半夜,那一脸杀气,握拳时候有爆发力,肯定是屠夫。丹凤,他看了看丹凤,措辞半天才说,以后一定能找到靠得住的男人。他已经看出来丹凤是个半夜开门做男人生意的那种女人。

花街上走南闯北的人很多,有人知道不少算命先生其实没半点儿道行,不过是提前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到此地一些人物关系,然后复述出来做个障眼法而已。取信之后就可以顺嘴瞎蒙,上天入地乱扯,钱就全来了。所以有人就指着咸明亮,让算命先生看上一看。咸明亮家在鹤顶,料想算命的做不了如此周详的功课。

算命先生围着咸明亮和老黄的孙女转了两圈,揪着胡子说:“不对啊。这年轻人分明没成家,可这孩子却又是他闺女,而且不是亲生的。这关系我也糊涂了。”

大家调笑着准备散掉,这咸明亮和老黄家,这是哪跟哪呀。果然露了马脚。正好老黄女儿出门倒洗衣水,算命先生指着她说:“他们俩是一家!”

大家更笑了,对咸明亮说:“明亮,还不帮你媳妇泼水去。”

咸明亮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肚脐眼,但他笑么嘻嘻、晃晃荡荡地说:“只要她答应做我媳妇,我就泼。就不信轮子不是圆的。”

“你们看着,他们肯定是夫妻。”算命先生把布包甩到后背上,继续往前走,“下次我还来,他们俩不成你挖我两只眼当鹌鹑蛋炒着吃。”

等算命先生三个月后再来,咸明亮已经到黄家入赘十天了。就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话。老黄从水上回来,听说后招咸明亮见一面,就定了。咸明亮在鹤顶只有一个后爹还在,天大的事情他也可以一个人做主。管它倒插门不倒插门,反正都是做男人,还不费力气赚了个爹当。这一回算命先生的生意好得不行,在石码头上运河饭馆里坐镇两天,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的人都来了,攥着钱让他算。我爷爷也相了一次面,算命的说我爷爷大福之相,孙辈必出大才。那时候我刚念初中,的确成绩不错。我爷爷问,能考上大学吗?算命先生说,岂止大学!我爷爷高兴坏了,人家要一百五十块钱,他给了两百。

不过几年后我没能如算命先生预言的那样去考大学,而是去了北京。高三那年我十七岁,因为神经衰弱退学了。看不进去书,睡不着觉,整天头脑像被念了紧箍咒,一圈圈木木地疼,如果继续待在学校里我会疯掉。所有同学都在苦读,要去挤那一根独木桥,我只能像个游魂在校园里四处晃荡,完全是个神经兮兮的局外人。有一天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然后回宿舍收拾好行李回家了。我跟家里说,就是去死我也不念了,念不动。父亲不明白看上去好端端的脑袋怎么会出问题,那好,你不是图清闲吗,跟你姑父去北京干杂活儿,挣一个算一个,顺便养养你那古怪的脑袋。我就跟洪三万来到北京,在海淀区西郊的一间平房里住下来。那地方真是西郊了,跟在农村差不了多少,不进城的时候,要看北京我就得爬到屋顶上往东看,北京是一片浩瀚的楼房加霓虹灯的热带雨林。

具体地说,我干的是贴小广告的活儿,替我姑父洪三万干,他是个办假证的,我和宝来负责给他打广告,把他的联系方式最大限度地放到北京城里,想办假证的就可以按照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他。宝来二十出头,来得比我早,我们住在同一间平房里,上下床。这间屋里还有一个上下床,住着行健和米箩,他们俩帮陈兴多贴小广告,都比我大一点。关于他们,我在一个叫《屋顶上》的小说里说得比较详细,可以参见。现在要说的,是上面提到的咸明亮。

“嗯,轮子他妈的只能是圆的。”

几年以后听到这句话,我的耳朵动了几下。当时我和宝来正在平房附近的驴肉火烧店里吃晚饭。没有人能说出这句格言,连声音都这么摇摇晃晃。我转身看见咸明亮和一个两手乌黑油腻的胖男人坐在另一张桌上。咸明亮理了个三七开的小分头,穿的不再是过了气的太子裤,而是牛仔裤。后裤脚被鞋子踩烂了,我断定他的牛仔裤也是一样松松垮垮地吊在胯骨上。咸明亮甩着两只手在讲话,两只眼皮耷啊耷的,嘴角往右边斜着轻轻地笑,啤酒喝多了的样子。他把左腿搭到另一张圆凳子上时看见了我和宝来,说:“呀,你们呀!”站起来就往这边走。

两手油腻的胖子说:“喂,咸明亮,那咱们就说定了。”

咸明亮摆摆手,说:“不说了嘛,轮子就是个圆的。你得把我这两个小兄弟的晚饭请了。”

“没问题。”胖子说,“老板,再给他们加三瓶啤酒、六个火烧,夹肥肠的!”

咸明亮想到胖子的汽车修理铺里干活儿,四瓶啤酒、六个火烧和三盘拍黄瓜事情就谈成了。主要是咸明亮手艺好,要价又低。明天就去上班。在此之前,他刚到北京时,给一个办假证的干活,招揽做假汽车牌照的活儿。他只揽到了十个生意,老板就进去了。干这行总是这样,不定哪天就进去了。幸亏咸明亮跑得快,要不可能也得被捎带进去。他已经饿了两天才找到现在这个胖子修车铺老板。

来北京之前他在监狱里,蹲了四年。出了车祸,他把人轧死了。

倒插进老黄家后,老黄一度想让他改行,学着跑两年船,接下来就可以当船老大了。那时候老黄就可以退休在家抱抱孙女,最好还能有个孙子,这得咸明亮努力。咸明亮拒绝了,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一概听老黄的。花街上的人都夸咸明亮,就是个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这么言听计从,老黄值了。咸明亮坚决不改行,从小他就想开车,没汽车时他骑自行车、开摩托车,无偿帮别人开手扶拖拉机,后来跟定了陈子归,终于成了司机,可以每天对着车轮子告诉别人,轮子是圆的了。

“我懒得跟他们争,”咸明亮说起他的温顺,笑眯眯地说,“说啥我就干啥。又不是杀人放火,操那份心干吗。能开我的车就行了,轮子是圆的,你说对不对?”

他的婚后生活很幸福,起码看起来如此。他对白赚的两岁女儿很好,跑完长途回来就给她带好吃的,那孩子叫他“爸爸”跟亲爹一样亲。大家都觉得咸明亮已经成了花街人了,他出了事。

这些年他老觉得那车祸不应该是法庭判决的那样,因为受害人在死前的确一再求他:“兄弟,求你给我个痛快。我一丝一毫都不想活了。兄弟,来吧,我化成灰也会记得你的。”化成灰也会记得他,咸明亮觉得挺瘆人。于是受害人换了说法:“兄弟,你就倒倒车,死了我也要感谢你。”咸明亮想,成人之美,不算大恶吧,就两腿哆嗦着上了车,打了倒退,他听见那人这辈子最后一声欢呼。

这种事只能出在晚上;对他这么好的车技来说,也只能出在岔路口;还得是他喝多了的时候。那天的确喝高了,安徽天长的黄昏时,吹进驾驶室的风他能闻出一股香味,那个黄昏真是漂亮,车跑起来像在飞。暮色从大地上升起来,像掺过水的墨滴到了宣纸上,哗啦全世界就灰黑下来。“没有比这时候开车更舒服的时候了,”咸明亮对那个黄昏依然怀念,“然后就到了那个岔路口。轮子为什么是圆的呢。”他的脸色开始变,嘴唇抖了两下。然后天就黑下来了。从右前方的岔路上冲过来一辆自行车,咣——等他刹住车,车已经从自行车上过去了。

咸明亮从车上下来,听见有人在叫唤,立马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车祸。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撞上车祸。在卡车后头五米远,一个人和他的自行车躺在一起,都变了形。自行车的后轮子还在艰难地转动。那个人痛苦地跟他说:“兄弟,给个痛快的。”

咸明亮浑身抖起来,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你让我死就行了。”

咸明亮怀疑自己听错了,硬着头皮走上他跟前,那是个瘸子,旁边还有一支木拐。很难想象他是如何骑上自行车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成了瘫子,车轮子从他的两条大腿辗过。

“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你看我都这样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就算不想死,疼痛他也难以忍受,“我在路口等你很久了。你倒倒车,就当帮帮忙。”然后他开始求咸明亮。

咸明亮当时肯定也吓晕了,竟然同意了。“他让我帮帮忙,我只能答应。我倒车时从里到外都在抖,全身每个地方都在出冷汗,手指甲、脚趾甲都在出,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轮子无论如何也是圆的,车往后退五米、六米、七米,我听到一声大叫,跟欢呼一样。我继续往后倒,让前面的轮子也经历一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死,但他那么想死,我只好照办。然后我把车停下来,浑身水淋淋地坐在路边,等下一辆车过来。十分钟后来了一辆摩托车,我给了那人十块钱,说:‘大哥,帮个忙,找电话报个案,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们来。’”

该说的都说了,戴大盖帽的就是不信,他们测出咸明亮喝了酒,更不信了。不信他也没办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无论如何的确是他把人给碾死了。在法庭上,他们问,你服不服?咸明亮说,说了你们也不信,那我只能服了。轮子是圆的嘛。

“你说什么?”他们问。

“我说轮子是圆的。不会错的。”

他们说:“神经病。押下去!”

因为表现好,五年的刑期四年就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好不好,反正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其他时间他就歪靠着墙打盹,清醒的时候想想车,从整体想到局部,再从局部想回去,把每一个零件都揣摩了无数遍。最后一年他得到一个机会,给监狱里修车,这是他最快活的时光,为了能把时间尽可能多地耗费在车上,他总是修好这里的同时再弄坏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像上班一样轮流修监狱里的各种车辆。没汽车可修时,修手推车他也很开心。出来时狱警还夸他,小伙子,修得不错。

回到花街他发现事情起了变化,家里突然多出了个一岁的儿子。如果这小家伙现在三岁多,他基本上还能理解,但是只有一岁,这就很意外。不过轮子说到底是圆的,世界上不存在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是因为你不愿仔细去想。咸明亮不愿仔细去想,但显然也想明白了。老黄在另一间屋里和他雇的一个船员在沉默着抽烟。老黄的女儿怀抱一岁的儿子坐在咸明亮对面,她说:

“你要不想认下这个儿子,你也可以离婚。”

咸明亮摸着他的光头说:“你想让我认还是想让我离?”

“随便你。”

“那就是想让我离了。”咸明亮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对另一间屋说,“我这就走,你可以插进来了。”

那个抽烟的船员咳嗽一声,表示由衷的感谢。他把匕首扔到地上,白准备了。

我和宝来在驴肉火烧店里遇到咸明亮。因为出过车祸,又进过号子,咸明亮在我们那里找不到车开,没人雇他。陈子归帮忙说情也不行。这一行有很多忌讳,跑路时不能压着别人衣服,见到死猫死狗得绕着走,不吉利。出车祸黏上了人命乃是不吉利中的尤不吉利者。我看到的新人咸明亮,已经从光头变成了分头,浑身上下唯有头发上了一点儿心。把头发留长,为的是每天早上梳头时,能对着镜子看自己几眼。这是一个狱友跟他说的,一定要每天看看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么,稀里糊涂混日子不好。

宝来问:“明亮哥,那你知道你需要啥?”

“我要知道就不照镜子了,我就剃回光头去。”

我说:“你需要轮子是圆的。”

“屁,”咸明亮说,“你不知道轮子是圆的?”

我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会说“轮子是圆的”并不意味着我就知道轮子是圆的。

咸明亮晚上没地方住,希望能跟我们凑合一下。我没问题,可以把床腾出来给他,我跟宝来挤一挤。宝来胖,但我瘦。加上衣服和鞋子我也不会超过九十斤。

喝多了啤酒,天快亮时咸明亮被尿憋醒了,去厕所时看见我和宝来在上铺像神仙一样坐着。不仅我们俩,行健和米箩也睁着眼躺在床上。“你们在干吗?”咸明亮问,“集体练气功?”

“睡不着。”我说。

“有人在放炮!”行健翻了个身。

“放炮?个小鳖羔子!嫌我打呼噜叫醒我就是了,轮子是圆的嘛。”咸明亮穿上衣服说,“反正天也要亮了,我出去转转,你们继续睡吧。”

宝来说:“反正天也要亮了,不睡了。”

“随你们。别说我耽误你们做美梦啊。”

对我们来说,这会儿睡不睡觉的确无所谓,打小广告主要在夜里。我们通常都是天快亮时才上床,因为咸明亮来我们昨晚才早早收工。咸明亮从厕所回来,建议我们几个要练出一套打呼噜的本事,声音越大越好。他就是在号子里学会的。你要学不会,那你夜里就不要睡觉了,一个个呼噜打得简直像比赛,没有最响只有更响。照咸明亮那样身板,跟呼噜声完全不成比例,得再胖五十斤才行。咸明亮说,你们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搬到屋顶上睡了。幕天席地,把自己放在四张椅子上,第二天早上一头露水地醒来。本来他想直接在修车铺住,那地方太小,汽油味又重,敞开门胖老板怕被人抢,不关门只能被熏死。咸明亮喜欢车,但不打算被车油熏死。但是露天不能常住,一阵风从北边吹过来,北京就凉了,屋顶上风又大。关于屋顶的用途,在《屋顶上》那个小说里我也说了很多,我们四个人喜欢在屋顶上打一种名叫“捉黑A”的牌,谁抓到黑桃A谁就是另外三家的敌人,你得藏严实了,一旦露馅三个人就联合起来把你灭掉。被灭掉之后就要请其他三个人喝啤酒吃肉串。咸明亮来了以后,如果修车铺里不忙,也会爬到屋顶上跟我们一起“捉黑A”。过去总是宝来是“黑A”,现在咸明亮屡屡抓到黑桃A,也就屡屡被我们四个痛打。请我们喝过的啤酒瓶子在墙角摆了一大排。屋顶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用途,我在那个小说里也说了,就是供我们登高望远,看北京。

半个月以后,咸明亮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我们左边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平房。第一天没来得及买到席子,在光板床上躺了一夜。他的生活很简单,在修车铺干得欢实,他还有个爱好,把废弃不用的汽车零件收集起来,他说早晚用这些废物拼出一辆车来。平常这些废弃的零件都卖了废铁,再小也是一笔钱。胖老板有点心疼,说,拿走可以,以后来修车的,你得给他们用最好的零件,你得给我翻倍地赚回来。咸明亮说,只要他们听我的。

跑步的时候我常经过他的小屋。医生说,治疗神经衰弱最好的办法就是跑步,跑起来,让松弛掉的神经慢慢恢复弹性,哪天它像刚出厂的松紧带一样伸缩自如,毛病就没了。我每天跑,想象大脑里有很多圈松紧带,随着我在街巷里越跑越远它们就越来越筋道。经过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墙角处堆的那些废铁,的确是废铁,一个个黑灯瞎火的,以我神经衰弱的脑袋,缺少足够的想象力把它们和一辆光鲜体面的小车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脑袋里有幅精确的图纸,他清楚每一块废铜烂铁该在的位置。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我们,四个年轻人,如果把我这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也算上,对繁华巨大的都市充满了无限希望。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地方有钱,弯个腰就能捡到;全国人民也都知道,这地方机会像鸟屎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你就发了。但据我的观察,北京的鸟越来越少,过去麻雀和乌鸦最多,现在也很难看见了,据说是因为高楼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鸟花了眼纷纷撞死了。鹦鹉、画眉和八哥还有一些,不过都待在笼子里,你别指望它们能飞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

我们登高望远。夕阳渐落,暮色在城市里是从楼群之间峡谷一样的大马路上升起来的,混合着数不胜数的汽车尾气和下班时所有人疲惫的口臭。我们一起看北京。

行健说:“我要挣足钱,买套大房子,娶个比我大九岁的老婆,天天赖床上!二十八岁,听着我都激动。耶!”

米箩说:“我要有钱,房子老婆当然都得有。还有,出门就打车,上厕所都打车。然后找一帮人,像你们,半夜三更给我打广告去。我他妈要比陈兴多还有钱!舍不得自己买一辆车?不是说了嘛,我转向,上三环就晕,去房山我能开到平谷去。”

宝来说:“我要开个酒吧,贴最好看的壁纸,让所有来喝酒的人在上面写下他们最想说的话。”

我其实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应该把头发留起来每天早上照照镜子。

“假设,你有五十万,小东西。”

他们的理想、问法和在《屋顶上》一模一样。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顶上》一模一样。我确信五十万就是传说中的天文数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会给六十岁的爷爷奶奶盖个新房子,让他们颐养天年?给我爸买一车皮中南海点八的烟?把我妈的龋齿换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头发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谁能把我的神经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钱都归他。

“操丫的,没劲!”行健和米箩说,“明亮哥,该你了。”

我们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裤(太好了,我总算见他提了一次裤子),抹了一下嘴,说出伟大的理想让他难为情。也许此刻他需要一面镜子,但他看着远方重峦叠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箩的右手一样飞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边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辆车,”他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跷起来抖啊抖,“到没人的路上随便跑。一直跑。轮子是圆的嘛。”

这个理想让我们相当失望。一辆破车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

有一个傍晚咸明亮来到我们屋里,请我们帮他搬东西。他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北京东郊,清水鼻涕滴滴拉拉往下掉,两眼发红。他把床搬到门口睡了两夜,患了重感冒,因为屋子里被他拼凑汽车的破烂占满了。我们不能想象这凉飕飕的夜晚,他一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星如何睡得着。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点劲儿我担心捏出水来。一共五个人,我们必须从缝隙里才能挤进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那真是废铜烂铁,虽然被他组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我们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块儿,大小算个成就),黑糊糊脏兮兮的还是很难让人有信心。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堆东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帮他把床和一张破桌子搬进去。两件事干完了,贴着屋檐又给汽车的内脏搭了个简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风吹日晒和雨打。对这个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着吧,他说,整好了带你们兜风,我就不信轮子它能不圆。

过了一周,他又招呼我们,得把那个逐渐长大的车内脏搬到修车铺去,等着和车身、轮子装到一起。我们借了隔壁卖菜老头的三轮车,哼哧哼哧跑了两趟。胖老板对这么多闲人跑到他铺子里很不高兴,咸明亮递上烟说好话,都是一条街上的小兄弟,手脚绝对干净。好像我们是去偷东西。行健说,操丫,啥玩意儿!

在修车铺里,我看见一个用生了锈的铁皮焊成的一半的车帮子,焊接处鼓起来很多铁质的小瘤。还有轮子,四个放在一起我总觉得不一样大。咸明亮说,废弃的轮子里找不到四个一样的,两个两个一样大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曾想过,实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辆三轮汽车。三轮汽车也是汽车,轮子也是圆的。我想象不出三轮汽车跑到北京的大马路上会是什么效果,会不会像原始人进了咱们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们屋顶上“捉黑A”都报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们等着他把车开过来。一个周末,那天咸明亮轮休,真的就开过来了,吓我们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过这种汽车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简直是个怪物。车帮还是生锈的铁皮,我是说一点漆都没上,没钱喷漆;这还不算,因为铁皮不够,他只好因陋就简做成了敞篷车。锈迹斑斑的敞篷车,身上长满了明亮的斑点,那是因为他把焊接处的小瘤给打磨掉了。只有打磨过的地方才能在太阳底下闪一闪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说了,全是淘汰的破东西;关键是它的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整个车在生气地撅着大屁股。

“上来!”咸明亮说,“咱的轮子绝对是圆的!”

我们坐上去,在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因为没有牌照,上了马路怕被警察逮。没什么大感觉,和坐别的车差不多,除了身体总要往前倾,我的脚蹬住了前面的椅腿才能保证不滑下去。这好办,抬高椅座就行。牌照也好办,我跟洪三万说一声,搞个假的,几瓶啤酒钱的事。两天后,万事俱全,我们决定在夜里上路试车。

正如咸明亮所说,马力强劲。虽然噪音比较大,跑起来实在是快,前低后高给我的感觉就是这车迫不及待要往前跑,刹都刹不住。他把垃圾中最好的材料用在这辆车里。夜晚郊区之外的乡村车辆本就不多,每辆车速度都很快,但每辆车最后都被我们超过了。超一辆车,我们就嗷嗷叫唤一阵。冷风吹进敞篷车,我们必须靠着这点儿兴奋才能抵御寒冷。后面的车只能绝望地照亮我们的假牌照。我也搞不清究竟跑到门头沟的哪个地方,车子突然熄火,我们停在了野地里。

行健他们三个坐下来,喝剩下的最后两瓶啤酒;我给咸明亮拿着打火机,让他检修车头。先是啤酒瓶冷下来,接着我们身上开始冰凉,咸明亮想到的地方都捣鼓了一遍,它还是一堆比我们还凉的铁。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取暖,咸明亮停下了,让我们去路边找枯草、树枝和砖头块来。他从油箱里放出来一点儿汽油,点着草和树枝,我们烤火他烤砖头和石块。等人、砖头和石块都热了,他拍拍脑门站起来,在“本田”车上淘汰下来的方向盘前摸索了一下,车发动起来了。

“他妈妈的,”他大叫一声,“轮子是圆的!”

他教我们用报纸把滚烫的砖头和石块包好,抱在怀里取暖。这是他跑长途学来的生存技能之一。车重新剽悍起来,跑在夜路上简直像拼命。

宝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行健说:“悍马!”

米箩说:“陆虎!”

我说:“野马!”

“好,就‘野马’!”咸明亮说,“轮子是圆的!”

“野马”影响之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十天工夫就成了胖子修车铺的店标。它停在那地方一声不吭就是个活广告,哪里是车,分明是件粗野的艺术品。用废弃的零件拼出一辆性能强劲的车,如此奇形怪状,这铺子和师傅的手艺该有多好。开始胖老板很开心,接着就不高兴,咸明亮经常把车停在自己的巷子里,前来参观顺便修车和买零件的客人一看门前光秃秃的,油门一踩,走了。

“你要把车停在店门口。”胖老板说。

“可以倒是可以,”咸明亮说,“我怕被人捣鼓坏了。还有,假牌照会露馅。”

“那也得停。”

“好吧,停。谁让轮子是圆的呢。”

修车铺离咸明亮的住处步行二十分钟,过去没车倒无所谓,有了“野马”,咸明亮就觉得路远了。这问题也不大,要命的是一旦刮风下雨他得临时往铺子那边跑,给车子穿雨衣。一走就得一个来回。他建议给“野马”买个车罩,下班后就给它罩上,钱可以从他工资里扣;胖老板眼一翻,罩上了跟车没停在这里有何区别?要罩也只能罩上方向盘和仪表盘那一块。这就很气人,可是咸明亮没办法,“野马”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希望被风吹着被雨打着,还是得来回跑去苫车屁股。

到此还不算完,不知道哪个倒头鬼头脑出了问题,找到胖老板要买下这辆车。他觉得这玩意儿酷,有个性,是实用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别说它糙,”那家伙说,“不糙我还没兴趣。我出这个数。”他把若干个手指头伸出来晃了晃。胖老板立马被晃晕了,他没把那个数告诉任何人,但它足够买一辆新款的丰田车。那家伙还说,废铁不值钱,废铁变成这样就值钱了。

胖老板把咸明亮弄到驴肉火烧店里,四瓶啤酒、四个火烧外加一盘五香驴杂碎,咱俩商量个事。咸明亮喝酒、吃肉,说:“有话你说。轮子总归是圆的。”

“车就放店门外,我补你工钱。”

“不用补,都是下班后干的。”

“补三倍,”胖老板把第四瓶酒打开,“车算店里的。”

“算你的?”

“也不能这么说吧。算店里的,店是大家的。”

“已经算店里的了。”

“那你签个字。”胖老板从裤兜里摸出张纸,眉头写着:自愿转让合同。他已经提前在店主处签了名字。

咸明亮说他这辈子头一次干拔腿就走的事,站起来喊结账,留下三十块钱就走。剩下半顿饭他到我们屋顶上吃,运气很差,他当黑A被抓住,请了四瓶啤酒。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野马”有价了,想的就是他妈的凭什么,咱们明亮哥每天撅着屁股干到半夜,一个个螺丝拧上去,说拿走就拿走,你以为你是谁啊。行健说,“哥你听我的,轮子是圆的嘛。”

咸明亮说:“嗯,轮子就是圆的。我就想有辆车,破成这样为啥还这么难呢?”

第二天咸明亮来了,说:“他说我用的是他的家伙、他的电。”

我们问:“你怎么说?”

“我可以付他钱。”

第三天咸明亮又来,说:“他说我用假牌照,犯了法。”

我们问:“你怎么说?”

“我可以办个真牌照。”

“然后呢?”

“他说我用过假的了,已经犯过法。我还有前科,再进去这辈子别想出来了。妈的,轮子是圆的。”

第四天咸明亮再来,说:“今天有个警察到店门口围着‘野马’转了三圈,问我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在北京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说?”

“我说我后爹也死了,没有家。我说我每天能看着门口的车,我就觉得我在北京过得还不错。”

那天他和我们在屋顶上捉黑A捉到看不见手里的牌,他请我们喝了啤酒,吃了驴肉火烧和五香驴杂碎。因为天慢慢黑下来,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工夫去看,我们手里一把好牌,摩拳擦掌都准备活捉黑A。五香驴杂碎非常好吃,包括驴心、驴肝、驴肺、驴肠、驴肚子,等等。

又过两天,我们就听说咸明亮出事了。出事的还有胖老板,他给香山脚下的老丈人家送酒,咸明亮主动要求开“野马”送他。车子开得很快,“野马”嘛,左拐弯的时候左前轮子突然掉下来,坐在“野马”的副驾座上的胖老板先飞出去,跟着车子也翻了个个儿,剩下三个不一样大的轮子对着傍晚的天空转。胖老板一头撞到一棵大树上,半截脑袋顿进了胸腔里,医生费了半天劲儿才拔出来。

我们四个一起去医院看望了折断了四根肋骨的咸明亮,他的头上缠着一大圈绷带,左胳膊骨折。这辈子不打算开车的米箩小声问了一个我们都关心的问题:胖老板为什么不系安全带呢?

“副驾座上有安全带吗?”咸明亮艰难地说,“我可没装过。”

米箩想,难道记错了?上次他坐在副驾座上,咸明亮再三嘱咐他系上的难道不是安全带?

“他们找到那个轮子没?”咸明亮一张嘴四根肋骨就疼。

“找到了,”我们说,“滚到旁边的枯草里。放心,一点儿都没变形,还是圆的。”

(《花城》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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