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卷五·长篇·《人间留不住》
(一)昭德皇后
我时常听人提起昭德皇后,提起她极尽荣宠的一生和坎坷。
昭德皇后本姓沈名夙,为先丞相独女,陛下发妻。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她大概会是一个一生美好的人,不必早早置了陋棺葬于薄土。
昭德皇后死在上元的前夜。
(二)暮冬寒
我第二次见到沈夙,是在承平二十一年。那时她并未出阁,还只是沈家的女公子。
长安上元的灯会,路人笑花灯,烟火映孔明。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姑娘家的胭脂粉融在了东风里,走动间浮起暗香一阵。
就是在这样一个喧闹而盛大的节日里,沈夙沿着长街打马而过,惊乱了行人,也扰乱了花灯。
有风迎面吹来,撩乱了她的头发。沿街的灯火映在她的眸子里,那双眼里的流光可与绚烂的烟花媲美。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的余韵里,她拉住了缰绳,对着站在灯河边的少年居高临下的一笑:“贺兰朝,我的生辰礼呢?”
“没有准备。”
少年心平气和的回答道,随即抬眼望向马上的沈夙,竟是低声一笑。
“这天底下,哪有逼着别人送礼的道理。”
“我不管,总之在我这里便是有了!”
一身红衣的沈夙跳下马来,长长的鞭子,轻轻地搭在少年的肩膀上,颇有几分蛮横不讲理的样子。
“沈夙,你就这般想要生辰礼吗?”贺兰朝收了笑。长安无边烟火下的夜风吹走他唇边的一抹无奈,远处的浮云遮掩月亮,倒显的少女眼中的怒火又强烈了几分。
“天下所有的人都想要生辰礼,我自然也是!”
沈夙恼火地推开贺兰朝,独自望着身畔的灯河。长安上元时有放花灯的习俗,一盏盏做工精巧的河灯会从皇宫深处、各街附近被放入池水中,顺着小溪流进护城河内。每至此时,夜晚便可见到万人齐放河灯的场景。而那河灯随水波漂流在无风的河面上,明亮的移动着,绵延到远方,好似天上从不熄灭的星子。
“我想知道这些灯最后都去了哪。”许久不语的沈夙闷闷不乐的问道。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怕是要错过今晚的生辰礼了。”贺兰朝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长鞭,顺带揶揄一句:“沈小姐不是最喜欢礼物了吗?”
语音刚落,便有千盏明灯闯了进来,她只瞧见满目的灯火铺满了整个河面,闪烁着形成一片天河。那些明灭的星子,亮着朦胧的光自远方天际而来,似少年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灼灼华灯,熠熠其心。风丝温顺的牵起沈夙的一缕头发,她侧过头去更加出神的望着那些灯。
“阿夙——”这是贺兰朝第一次这样唤她,他叹了一口气,那最后的几个字终是消散在了风中。
他没有鼓起勇气。那年,暮冬的风依旧很冷。
他大概不会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唤这两个字了。
再后来,那年那场盛大的灯会也只能在人们的口中窥得了。
曾经有一个少年,为他心爱的姑娘放了一千盏明灯,是姑娘最喜欢的红莲。
…………
暮冬的风还是冰凉的,止住了少年将要伸出的手,也吹散了沈夙心中最后一点留恋。
伴着那一千盏明灯而来的还有杀戮,沈府的内宅被官兵层层围住,火光冲天,刀光剑影。慌乱而无辜的奴仆惨死剑下,一股温热的血液溅了沈夙一脸。
她被人死死地按住,满脸都是血污,满目皆是疮痍。那些人阻止着她向前,她的手指紧紧扣住地面,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断掉,终于她抬头看见了来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在长安无边烟火下浅笑的少年;那个允诺赠她一份世上最好的生辰礼的少年;那个眸色淡然而温和的少年;那个执剑满手献血的少年……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这些会不一样了。
那一夜的风似乎格外的冷,她听到了陶瓷破碎的声音,碎了一地,密密麻麻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沈夙突然笑了笑,在众人的震惊中奋力挣脱束缚,红色的外衣早已破败不堪,在寒风中凌乱。而她眼中闪出比孤狼还要凶狠的光。
那目光令我惊醒。我望着窗外正在慢慢退下的黑夜,听着远处传来的迟迟钟鼓声。宫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有宫人在准备下一场奠礼了。
“跪——”
小黄门拖长了音调,阖宫里的所有嫔妃和婢女应声跪下。满殿烛光晃晃,我这才意识到,我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哭——”
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没有半点伤心的意味,没由的叫人讨厌。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我突然站了起来,嘶声力竭的叫所有人滚出去,满宫的人惊了一下,掌事太监迅速冲过来给了我两巴掌,掐着尖细的嗓音道:“皇后娘娘葬礼上还敢大放厥词,看我不撕烂了你这贱奴才的嘴!”
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经常暗中苛扣各宫用度的掌事,碍于皇后的面子上他不好与我作对,而如今皇后逝世,他便可光明正大了。
“出去,”我又重复了一遍。
“皇后逝世前曾嘱咐我,不必劳累了满宫的人,所以大家都回吧!”
“你可知假传皇后懿旨是何罪!”那掌事太监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
“无非剥皮抽筋悬首于城门之上罢了。”我淡然的回答。
终于,满宫又只剩了我和皇后两个人。
窗外传来滴滴嗒嗒的雨声,被纱罩拢住的红烛显出盈盈的光来。透过纱窗望去能看到重重宫阙,红墙悠悠。这是一座囚笼,无路可逃的囚笼。
我开始回想起那次关于梅雨杏花的初见,那是在我心中辗转却难开口的故事。
(三)无旧颜
承平十七年,沈夙还是那个飞扬跋扈的性子。
她喜欢骑着马在街上乱闯,喜欢扮成男子混进市坊茶楼,喜欢得理不饶人,喜欢打人不留情。
可她在我心中依然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我第一次见到沈夙是我最落魄的时候,那时爹娘刚刚去世,无钱安葬;妹妹得了急症,无药可医。
我心一横,干脆自己给自己立了一根茅草,跪在人来人往的市口前贱卖自己。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求买主能给高一点的价钱,让我安葬了父母,请来大夫救治妹妹。
几个买主从我面前经过,捏了捏我的肩头,都嫌我身形弱小,摇了摇头便走了。我从早晨一直跪到傍晚,任凭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打量。
终于几个贼眉鼠眼的大汉停在了我面前,我咬了咬牙往前一扑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几位爷买了我吧!我什么都会做!劈柴、抬水、打杂,我都会的!只求几位爷发发好心多给点钱,让我回去安葬父母,救治妹妹吧!”
那几个人听到这话一阵狞笑,继而道:“身板瘦弱的点儿,姿色倒是还有几分的。”
“可惜是个男的……”为首那人又瞪了我一眼,“卖去秦馆,到时还能值几两银子!”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秦馆为何地,吓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忙跪了回去道:“几位爷饶过我吧,我只是能做奴才的料。”
那几个人听了之后都笑起来,用力地将我从地上拽起,拖着我离开。
那个下午风很静,似乎没有人能看得见我。在我以为自己真的无救的时候,一抹鲜红色的衣角闯入眼里。
沈夙并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她喜红衣,善用鞭,我看见她用鞭子将那些人打散,气势汹汹的把他们抽的遍体鳞伤。
末了,她微微一笑:“我的鞭子,沾上了你们的血,怎么赔?”
飞扬跋扈,这个词用在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觉得非常美好。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心甘情愿让人给欺负?”
“家里都叫我十六,我需要钱安葬父母,救治妹妹,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总觉得难以启齿,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可我并不想这样。
大概是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不忍心让她看见黑暗,这些苦果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吞下。
“我府中正缺个打杂的,你适合这份工作就去吧。”
她又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回家处理好家事,以后若是得了闲钱再还她。
我感谢她,但同时我也知道何为妄想,今日一别之后,我只是被她帮助了的许多人中的一个,不会在她的眼里、记忆里留下半点影子。
我看见她牵着她的马儿离去,另一头的街上,有个人提了桂花糕同她打趣。
那天又落了杏花雨,我隐隐知道有什么同从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