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服务员操着一口神户腔外,酒吧内并没有什么具有神户风味的特征,包厢的墙壁上也都挂满了烘托气氛的装饰物。
他们连着喝了好几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省吾也没有考虑店长口袋里的钱,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喝。看到省吾喝酒的豪爽样子,冈本似乎也很高兴,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还不依不饶地说:“再陪我喝会儿吧!”
“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过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冈本扶着省吾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已经午夜时分,三宫附近的路上停满了车。在生田神社前,冈本停下脚步揽过省吾说:“嗯,这件事还是边走边说吧!”
“是什么事?”
冈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问:“周围没有人偷听吧?”
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但这么晚了,谁会偷听两个站在路上的醉汉说的话呢?
“嗯,放心吧,没人偷听。”省吾向他保证。
“嗯,好,那我就说了。”冈本把搭在省吾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听好了,叶村君,是关于你对面的服部三绘子的事。”
“服部小姐的事?”
“对,你可要防着她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会诱骗男人?还是……”
“你这么认为吗?”
“有点不敢相信。”
“对了,就是这句——你也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信得过的。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的忠告是多么必要了。”
“什么忠告请您快说!”省吾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说话总是会来点开场白,拖拖拉拉地连绵不绝。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冈本再一次用他那双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绘子是跟她母亲姓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入籍她父亲的户口里。”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她父母没有正式结婚。”
“你反应挺快的嘛。干脆豁出去全都跟你说了吧,她是个私生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他就是佐仓欣太郎。”说完,冈本盯着省吾的脸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应。
“啊?!是社长的——”
佐仓欣太郎就是樱花商事的社长。省吾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那个精神矍铄的鼻梁。
“怎么样,吓到了吧?‘二战’的时候,社长从事军备供应的工作,那时他与花隈的一个妓女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绘子。”
“你说的是花隈吗?”
比起服部三绘子的身世秘密,“花隈”这两个字更加吸引省吾的耳朵。要证实父亲的无罪,其中必须要调查的就是这个叫做“花隈”的红灯区。
接下来,冈本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主要意思就是说,服部三绘子是社长的私生女,跟她处事要小心。
“但不要因为知道这个就变得沮丧。服部可是个好女孩——也不要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拼搏的心态,那就太卑劣了……无论如何要将她当成一般女子来对待……懂了吗?或许我这样说反而有点过分,不过,社长对神户这边的年轻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诉你吧,服部君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冈本一边抓着拦下的出租车门把一边搭着省吾的肩膀唠叨道,“打起精神!如果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会成为你的情敌的。”哈喇子从他的嘴边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条长线。冈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声:“我走了!”便爬进了出租车。
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没有员工宿舍,在公司的帮助下,省吾在六甲的一栋六层公寓里租到了一间房。虽然从外面看是一所非常豪华的公寓,里面却被分隔成很多间。省吾租到了一间有六张榻榻米 [5]大小的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和厨房。这是给单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间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后,便取出记事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花隈
研究者
资料——特别是华侨方面的资料。
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就有可能追踪到关键人物吴练海。
写在记事本上的这三行字,省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不禁叹气——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个任务吗?他没有这个自信。
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还有可能涉及像吴练海这样的人。而研究者这条途径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他们,然后从他们的研究成果里获取信息。可是对他来说,这帮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们打交道的门路。
在嫂子的帮助下一郎已经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可是,不仅是日本这边的资料,神户在住华侨之中也有可能还留着当时的资料。一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拿到华侨那边的资料,所以这里所说的要在神户查的资料主要就是指华侨那边的资料。
“研究者”和“资料”这两条途径,对省吾来说很有难度。而“花隈”这条途径,也就是去找花隈那些老妓女直接打听当年的事情,则更让省吾犯难。到底要怎样才能跟“花隈”搭上关系呢?
然而,刚刚烂醉如泥的冈本分店长却说起了“花隈”——服部三绘子的母亲就是“花隈”里的人。虽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绘子却很有可能还和花隈相关者有所联系。
省吾又想起三绘子那盛气凌人的鼻子,他在回忆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从鼻子开始。
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省吾心里乱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欢喜,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在惦记着什么——难道,自己已经迷上服部三绘子了?只不过是今天刚认识的女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难道真有这种事情?
省吾已经醉得不轻,他坚信绝对没有这回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来到公司,他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服部三绘子的鼻子,然后忽然想起:“啊,原来如此……”
虽然服部的脸、眼睛什么的跟嫂子完全不一样,但鼻子却和嫂子非常相似。如果眯着眼睛,忽略其他部分,只专注地看鼻子的话,就越发感觉像了。
中部隆起的罗马型鼻梁,虽然不宽却很笔直,两个鼻翼柔和的弧度恰好缓和了翘起的鼻尖所透出的冷傲——正当省吾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鼻子时,服部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跟省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省吾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去,忽然想到——通过她不就能跟“花隈”搭上边了吗?
但似乎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复杂的铺垫要做。首要的问题就是,他是怎么知道她跟“花隈”有牵连的,这需要编个幌子来说通。分店长曾经嘱咐过他“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如果让三绘子觉察到他已经知道其母亲是花隈的艺伎,并且还是佐仓欣太郎的情人的话,她也可能会很不高兴。制定纷繁复杂、拐弯抹角的策略,正是省吾的弱项。
这时,分店长拍着脖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昨晚他喝得太多,到现在还是一脸疲态。“叶村君,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周六的宴会,你能不能帮忙做一下招待?”冈本问省吾。
“好,没问题。”叶村应道。
这时,对面的三绘子插话道:“哎呀,分店长,你让叶村帮忙也太过分了吧,那是他的欢迎会啊!
听了这话,分店长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挪到了头上:“可是那个宴会,表面上还是为了招待客户而开的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哈哈哈——”冈本故意撇着他那蹩脚的关西腔,说完后大笑了起来。
“又在糊弄人。”三绘子说完又投入到了工作里。
从这点可以看出,她脾气确实够直爽。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省吾忽然看到了希望。
下午,分店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整理出参加宴会的嘉宾名单。因为展出的商品大都是家具的抛光剂,所以嘉宾也大都是相关领域的人。其中,大阪的客户最多。名单中有客户,银行的人,跟公司关系密切的人,还有帮助研发新产品的K大学的化学教授。
“虽然找了大学的教授帮忙,但关键的原浆还是从美国的范戈森公司进口的。这也是‘月光’的光泽效果无法被别人复制的秘密。一个酒瓶量的原浆就足够生产一年份的‘月光’了。”分店长得意地向省吾解释,省吾却听得云里雾里,他脑子里只有服部三绘子的鼻子。
“对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冈本忽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省吾急忙正坐地洗耳恭听。
“现在我跟你说的这个东西……”冈本又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只有他们俩的办公室,神态就和昨晚他告诉省吾三绘子的身世时一样,“其他公司都对我们公司的这个原浆虎视眈眈。他们的奸细可能已经打入了我们公司内部,正挑唆着公司的人把原浆偷出去卖了呢——也就是所谓的商业间谍。我们正在调查到底谁是商业间谍。现在我们已经把够用半年的量稀释五千倍放到工厂里面了,稀释品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关键是这个原浆。这个原浆必须要交给我信得过的员工保管才行……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然后,我会把原浆在你那里的事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去。公司内部的那些商业间谍会觉得分店长不好收买,但一般店员的话,他们肯定还是敢尝试的——明白了吗?”
“也就是说,我是个诱饵?”
“嗯,答对了——不愿意?”
“当诱饵倒无所谓,但千万别真把那么重要的原浆放在我这儿。”
“好,就这么定了。还有就是,这个计划一定要保密——”冈本站起来,从钢制保管箱里取出一个高三十厘米、直径十五厘米的圆筒形包裹。包裹用没有任何图案的蓝色包装纸包着,外面再用绳子绑成十字形系着。冈本把它拿到省吾耳边摇了一下。
里面传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
“你就把这个当原浆吧,其实是威士忌,现在就奉送给你。你把这个小心拿回去,然后妥善保管。本来不该让别人看到你把这个带回去的,但事实上最好是不经意地让别人看到,并且你还要装出一副非常谨慎甚至是紧张的态度。当然一定要自然一点,如果让人觉察到你是在演给他们看,那就糟了。”
“好难啊!”
“我觉得你能做到,才把这件事拜托给你的。”
省吾似乎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信赖感。哥哥和嫂子把给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托付给自己,现在分店长又拜托自己暗中侦查公司里的商业间谍——自己还真是够忙的!
回到自己座位后,省吾仍然没定下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用包袱把那个圆筒形的小包裹包好。
“叶村,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啊。”三绘子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道。
“嗯?没,没怎么。”一边说,省吾一边心想,“没想到,我的演技还可以。”
抛光剂“月光”的发售纪念晚会在K会馆的五楼大厅里举行。星期六下午两点开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首先,姬路工厂的川岛厂长,用一种专家的口吻结结巴巴地介绍了一下新产品的特点。接着,樱花商事的冈本分店长,口若悬河地说了一些客套话,大体意思就是恳请莅临的各位嘉宾在新产品的销售和宣传中给予帮助。再接下来就是各位嘉宾的致辞了。
每个酒桌上都有公司的职员,他们陪客人喝酒,极尽逢迎之态。省吾所在的那张桌子上,有几个是家具店和百货商店家具部的主任,再就是K大学的吉冈教授了。
这位搞应用化学的吉冈教授看起来非常开朗健谈,时不时冒出一句装傻充愣的话,把全桌人逗得哈哈大笑,也让省吾轻松了许多,甚至开玩笑说道:“这里都可以拜托吉冈教授您了!”
接近四点的时候,冈本分店长提高嗓门开始发表闭会致辞。
“非常感谢各位嘉宾今天能莅临会场,现在我宣布,今天的宴会到此为止。最后还是想再罗唆几句,‘月光’的销售和宣传上,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桌上还有很多吃的喝的,不着急走的嘉宾,可以在闭会后继续享用。”
下面掌声一片。
为从东京调过来的员工准备的欢迎会,实际上现在才刚刚开始。
听完闭会致辞之后,大部分嘉宾都回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公司的职员,以及跟公司关系特别密切的,相当于内部人员一样的人。
“好,现在新人们都到这里集合。”冈本像发号施令似的说道。
包括省吾在内,最近从东京一共调过来五个人。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了。”吉冈教授说完,便给省吾他们几个新人倒满了啤酒。
呆板乏味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让公司职员无拘无束、开怀畅饮的宴会了。刚才一直在幕后服务的员工和在酒桌上伺候来宾的员工,现在感到被解放了,身边也全部都是自己人。
省吾刚调过来,很多人都还不认识。分店长就借宴会的机会,挨个给他介绍了公司里的人。
——这位是被认为是未来分店经理的会计师,春名甚吉。
——你好,我是叶村,以后请多关照。
——来,喝一杯。
春名甚吉斜着身子拿出了酒瓶,而事实上他看着的却是正前方,只不过他左边的额头已经秃到脑勺,而右边的额头却没有秃,所以看起来极度不平衡。不仅仅是脸,整个身子看起来都是斜着的。
——这位是负责公司保险业务的土井。
——你好,我是叶村。以后请多关照。
——那么,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先干为敬。
土井嘿嘿笑着往酒杯里倒满了酒。
——谢谢。
接下来还有仓库公司的主任、代理海关事务的经纪公司的常务理事、一直为姬路工厂提供服务的运输公司社长……
省吾一杯接一杯地敬酒。
他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发现服部三绘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于是他朝服部点了一下头,心里美滋滋的。
——那种表情表示她正在担心我。
先前的宴会上,因为拘谨而没怎么吃桌上饭菜的员工们,现在都放开胆子,从手边开始拿到什么吃什么。吉冈教授唱了一首自己拿手的高中时代的舍歌之后,无拘无束的宴会达到了高潮。
“尽情地喝!”分店长也开始煽动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