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讲到了伪续者程伟元、高鹗等人将曹雪芹为小说定下的主题本旨“……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篡改成了“……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这是他们的一大用心,一大歪曲。这是他们从一开头就安排好了的,而且贯彻始终。
区区一句话,就有这么大关系吗?一时难以尽察,也是有的。如今且听我慢慢讲来。
顽石是什么?就是“顽冥不灵”的石头,说它是没有灵性的、无知觉意识的,不能懂事、无由动情的意思。“顽石点头”这个典故,说的就是一位高僧讲演佛法,连顽石都被感动了,通晓了。后人常用来宣扬佛门广大,法力无边,连最“下愚难化”的,也可以把它感化了。须知,伪续者正是在此第一个紧关要害之处,偷偷地运贩了他们要把《红楼梦》的主题本旨“潜移默化”了的一个基本思想:让贾宝玉这块“顽石”也被感化“点头”——换言之,让这位“浪子”早日“回头”,彻底“醒悟”。问题是,曹雪芹根本没有讲这一套,他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说是一个惊天动地、翻天覆地的故事!
他讲的是哪个“古迹”?原来,那是女娲氏的一段典故。女娲是谁?是中华民族文艺中的一位最古老最重要的女神。是她,用土创造了人民,并且把一度极端残破毁坏的天地世界修治得可以覆载生民,治理了极其可怕的大火灾、大淫雨、大水患,还有猛兽鸷鸟到处吃人的大祸害……是她“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于是人民这才得以安生乐业。而且,她又是与男女婚配和礼乐文化都有密切关系的一位女神——说她是中华民族的伟大的母亲的一种象征,我看是可以的了。说起她,我不免又要提醒读者:鲁迅先生在1922年所著《故事新编》里的第一篇,就是《补天》的故事。先生自云:动手写此,心情是很认真的,目的是取这个神话为题材,“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
我要说,这个联系非常耐人寻味。像曹雪芹和鲁迅,这两位思想特别宏伟博大的文学巨人,却曾同以女娲为他们的“故事”的开头。我愿读者对此严肃而深沉地思索一下,想想他们提笔时的心怀境界是什么样子的。
鲁迅的事,在此是不可多讲了;至于曹雪芹,他那书中的真正的主人公石头,却是女娲炼成了弃而未用的这么一块大石——它可一点儿也不“顽”,因为雪芹写得清楚:“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它早已具有了思想感情了。
所以,这和那种“顽石点头”的思想,完全没有交涉。所以,到第二十五回,雪芹也写得明白:“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读者记清:这块石头,本就出自“补天济世”的女神之手,那女神并不是世外仙君、瑶池圣母,她是为人间为人民而创造幸福的;而这块石头又是专门来“向人间惹是非”的,所以它的“下凡造劫”,不是一件随便玩玩、毫无所谓的闲事。所谓石头“凡心”偶炽,想到红尘中去“受享一番”云云,只不过是“假语村言”罢了。
石头——通灵美玉——贾宝玉,这是全书的真主角。它安心要下世去“造历幻缘”——去惹一场大是非。它是有思想的,有认识的。它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所以才说“枉入红尘若许‘年’”,白去了一回,而毫无建树功业。它不是为了寻求“彼岸”(跳出“火坑”,身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它想得很多,它看到了很多不幸和不平。它想改变这种不幸和不平的状况。可是,它的愿望不得实现,因此“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种胸怀心境,在字面上好像雪芹只指“身前”那次“无材补天”的事,其实“身后”的这次“枉入红尘”也正是如此,换言之,两次本是一回事的幻笔。雪芹的一大笔法,就是半笔假,半笔真,真中假,假中真。
深思好学的读者,你读《红楼梦》,或者说,听我讲《红楼梦》,不要忙着要听“故事”“热闹儿”。你要细细地玩味这第一回,好好地体会雪芹写这部小说的处境和心情。
当你深深地为雪芹的这种处境和心情所打动,印下了难忘的铭记时,那就能够在读这部小说的随时随地,辨别出伪续和篡改歪曲者的用心是多么可鄙了。
副篇 注意三个问题
本讲的内容,涉及的问题很是不少,在《小讲》中细讲是不可能的。如今只补充三点:
一是“顽石点头”的故事,要注意本义与俗义。所谓本义,是说这段带有神话文学意味的佛家典故,其事情是讲晋代高僧竺道生,因讲佛法而倡立新义新说,为当世所不容,视为异端,竭力排挤,致使他无有立足之地,连讲坛听众都无从得有了!处境可知。于是他就来到虎丘山上,面对一堆顽石,为它们说法,他讲得是如此的动人,以至这群石头听了都为之点首领会。这本是一段极为感人的故事,说明凡属哲人,自有深解,要想晓谕常人,定遭反对,有时甚至于十分孤立,寂寞难言。这段故事的真精神倒毋宁说是与曹雪芹有相通之处的。但伪续者并不了解这些,他们的水平低下,思想庸俗,他们只将“顽石点头”用来宣扬“佛法无边,可感下愚,脱离苦海,以达彼岸”的“惩劝论”,想让“异端”改邪归正。这就是与曹雪芹的思想针锋相对的一种文学形式的严重斗争。
二是有些评论者时常宣讲《红楼梦》有“色空观念”,并对之加以“批判”。这事到底如何?我的看法不同。在此不能多讲,只将已发表的文章中有关之段落摘引一例于此:
不止一位读者向我谈起过,看这部小说,照雪芹写,原是飞鸟各投林,只剩白茫茫大地一片——这岂不就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所以主张《红楼梦》有色空思想的,还是有根据,有道理。我说,万事须看本质真谛,莫看字面形迹。有一点最不可忘记的是:曹雪芹由于当时的需要,常常只能采用传统旧词语的这个形式,而表现他自己哲学思想上的独特的内容。忽视了这一点,定会非但无法真正懂得雪芹的原意,抑且非弄到与他原意本旨恰相违反的地步不止。这个问题实在不是一个个别文词问题,是关系全部思想内涵的问题,最是要紧。比如雪芹开卷便大书“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所以有人总觉得即仅仅就此一处而言,也怎能说曹雪芹并未宣扬“色空观念”呢?殊不知,雪芹只不过是借用佛家字眼(可能一为方便,二为遮眼),其所表达的,却是另一种貌同而实异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反的思想。
一般理解,佛家所谓的空,是说世间万相皆由幻化而生,“四大”(风火水土)结合,化为幻相。一旦“分解”复原“四大”,一切皆回到空无所有的“本来”去。所以佛家讲究“无生”。色相乃幻相,是假的,故无常,为暂显,而空才是本来的,真的,永恒的,是一切的“归宿”。欲空必先去情,情是最大的祸害和孽障,是幻相的执著者、痴迷者的“症结”,是万种烦恼、痛苦的根源。由此可知,那所谓空,不妨说成就等于是“情的空”,空了情,一切自然随之无着了。但是,请看曹雪芹所抒写的究竟是不是上述的那种思想呢?那“因空见色—— 自色悟空”的空空道人,为什么又单单改名“情僧”(却不是空僧),连“石头记”也变成“情僧录”了呢?请听:——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虽是托诸仙姑演曲之口,实际谁都能读懂这是雪芹的“夫子自道”。于此我不禁要问:你看那时他写此书的情怀心境,可有一丝毫“悟空”的味道?!情种,奈何,伤怀,寂寞,愚衷,——情之极,情之至矣!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和“空”针锋相对的。能说这是一部宣扬“色空”,消极厌世,劝人“悟道”的书吗?!所以我是不认为竟可拿“色空”思想来看待《红楼梦》的。
三是“真假”手法的问题。除了本讲正文所提出的说法之外,还可以换不同的方式来表述:即真中夹假,假中透真。真是目的,假是手段。曹雪芹本是要传那个真,但当时复杂的政治、社会原因使他不得不采取“障眼法”,这是主要的用假的原因。此外当然也有一个艺术因素在内。但其目的是为了真,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清代的一位《红楼梦》批点家说:“以他书之实者皆虚,知此书之虚者皆实。”另一个满洲旗人小说家文康在作《儿女英雄传》时假托别人的序言中也说:“托假言以谈真事。”可见嘉道时代的小说读者都能看出这个“真假”虚实的各方面的道理,现在有的人总把前人看得那么什么也不懂,那么不如自己高明,动不动就是他“批判”人家,其实前人不一定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