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黄泉劫3
“尚仪!”
冲进来的双鲤失声惊叫,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短剑穿透太后的胸口,而同时倒下去的,还有握剑的女子……“呲”,弋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是扯下榻旁檀木香案上的烛台,霎时烛焰点燃了纱幔,腾然蹿起的火苗蔓延了一室……
“你跟他说……是我厌倦了皇宫的生活,想暂时离开他,也许以后会回来……好歹……给他留一点念想……”弋蟾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浓烟中她的眼神却无比清澈温柔,“不要跟他说我死了,我怕他会一时冲动……他的心终究是放在国家大事上的,等到时间久了,也许就会慢慢淡忘……到那时候,是否告诉他真相,也无关紧要了……”
她竟是到最后一刻还为他着想啊!双鲤顿时红了眼眶。
浓烟翻腾,呼吸越来越艰难,弋蟾还是极力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瞬闪过许多片段,这似水的流年……最终定格在御花园里的第一次的相遇,那个在花丛中低眉而笑的少年……
只一眼,便已令她沉沦。
“我秋弋蟾……这一辈子,生老病死都是为着他……我……不悔!”
……那是双鲤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此时,城门大开,一干将士拥着赵锦巳顺利入京。并没有血腥的厮杀,抵死的反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原本就那么顺理成章。京城百姓们战战兢兢,伏地叩首,迎接这位年轻有为的帝君。
五年前,他忍辱逃生;五年后,他衣锦而归。
已经走到宫门口,腕上的铜铃突然失了声响,赵锦巳心中一悸,这几日来缠绕心头的不祥预感被推升到极点。他远远地看到皇宫南面弥漫出的浓烟,皱起眉头,“怎么了?”
“启禀陛下,太后朝凤殿着火了!”一侍卫来报。
赵锦巳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清冷倨傲,“太后宁肯****,也不敢面对朕的一身荣华吗?”语毕神色骤变,因着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双鲤!”
双鲤正失魂落魄从往宫外跑,看见赵锦巳时面色倏冷,却掩饰不了通红的眼眶。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锦巳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弋蟾呢?你是她的贴身奴婢,怎么不留在塞外服侍她?你……”他眸中有一瞬的精光大盛,“是来给太后通风报信的?”
双鲤强自按压住满心的义忿,冷淡道:“尚仪已经离开塞外了。”
“离开塞外?”赵锦巳快步走到她面前,黑眸紧盯着她,“什么意思?你跟朕说清楚!”
“尚仪厌倦你厌倦这个皇宫了!她说她要离开你!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双鲤扬袖大叫,踉跄退后几步,“你……求你不要再问了……”
“朕不信!”赵锦巳此刻却比她还要激动,霍地扣紧她的手腕,连日以来的忐忑不安积聚成满腔的怒火并咄咄迁怒于人……“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的眼里瞬现杀机。
那一刻,双鲤再也忍不住朝他吼起来:“是你……是你逼死了尚仪才对!”对不起,尚仪,奴婢撒不了谎,撒不了谎啊!“……如果不是你给她戴上忠贞不渝的枷锁,她不会想到用自己的身体去引蛊,代替你忍受那么久的病痛折磨……她本是那样珍惜生命的女子,如果不是你把她逼到绝路上,她怎么可能愿意牺牲自己成就你的帝业啊……”
双鲤哭着把有关金戌蛊的一切都道出,看着帝君的表情由错愕震惊变成死灰一般的凄绝……“是你!是你的爱逼死了尚仪啊!”
“不,不会的……朕不信!”赵锦巳突然发了疯一样往朝凤殿的方向跑去。
弋蟾怎么可能会死?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已经答应了要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并肩看这江山万里如画啊!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些臣妾都已一一尝遍,唯一经受不住的便是陛下的离去。所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请陛下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朕答应你。”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弋蟾,你定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天人永隔,才会逼朕许下那样的承诺、逼朕活下去吗?
“望诸位能够助我夫君顺利过关踏阕,抵达京城,秋弋蟾在此谢过了。”
“臣妾祝陛下一统江山,天下归心!”
她那深深一跪,分明是用尽余生的力气,祈求他的平安如意……
“啊啊啊……朕不要!朕不要!”双腿终于不听使唤,赵锦巳“扑通”跪倒在朝凤殿的大火前,胸口蓦然一阵气血翻涌,一口甜腥已经淹没至喉咙口,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呕出来,只记得那天火光映红了天际,与霞蔚连绵成一片,那般鲜艳绚丽的,像是她嫁衣的颜色,“弋蟾……”年轻的帝王脸上满是泪痕,“朕不要这样的天下啊……”
朕不要万众高歌千古传,朕只愿拱手河山讨你欢……
朕想要的……只有你啊……
大祁,光仪五年,国力渐衰,疆土四分五裂,南受制蛮夷,北不敌戎狄,致使各地起义不断,叫嚣废帝,其中拥戴赵锦巳呼声最高。同年六月丙寅,殷太后薨,赵锦巳率兵进京,收复失地,一统江山。次月,赵锦巳登基称帝,改国号“颐”,改元“天赐”。
据说昭帝正式登基当日,不是普天同庆,而是举国发丧,痛悼秋皇后。
据说后来有大臣进谏,认为刚开国就发丧实在不妥,结果惹来龙颜大怒,昭帝一气之下竟当场砸了开国玉玺,幸而兵部侍郎沢鹿眼疾手快地接住玉玺,才不至于落地而碎。但当时昭帝的青面怒容,足以令全朝文武百官噤声。
据说昭帝执政一年以来,处理国事井井有条,废除旧制,计为民生,赢得百姓交口称赞。但在昭帝面前却有两个禁忌万万提不得,一是秋皇后,二是选妃。否则……
想象得出昭帝勃然盛怒的样子吧?
夜,凌霄殿,百步莲灯流转。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赵锦巳忽而搁笔,盯着宣纸上行云流水的一行墨迹发呆。那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正誊到唐玄宗与杨贵妃在蓬莱仙岛重逢的场景,“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他茫然轻喃,“弋蟾,朕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为何到如今还是不能与你相见……”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愈把人心照得格外寂寥空荡。赵锦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便全是她的模样,已经一年多了,她的气息却还留在身边,仿佛……并不曾离开他过。
或许正因为心底抱着一丝念想,他才能支撑自己走下去……
脑中经久盘绕着那首诗,直到凌晨时分困意来袭,赵锦巳恍恍惚惚入了梦境。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赵锦巳诧异地望着那山脚下一方青石上刻着的三个字:“孤殊山……”好熟悉的名字,他似乎听谁提起过?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冥冥中被那首诗所指引,赵锦巳拂袖扫开迷迭的云雾,沿着卵石小径往前走,这里是烂漫的春天,四处流水洇花,清香馥馥。他独自穿梭过山涧蕨薇,空谷幽兰,途中遇到俏皮可爱的垂髫小童,童颜鹤发的提葫仙翁,还有容光焕发的美妍妇人……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奇异而清晰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入了梦,并就此走进了诗中的仙境,仿佛就要……与她相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赵锦巳的视线刹那凝固,望着吊角小楼中正自倚栏读书的素衣女子,一瀑黑发简单绾起,只簪了两朵白芷花,虽是脂粉未施的明倩利落,却浑身上下毓染了这山水的灵秀之韵,真真是……“斜凭栏杆醉态新,敛眸微盻不胜春”。只见她读到一半忽而气结地丢了书,“什么《绣谷春容》,一点也不好看,师父啊师父,你这里就没有上品的禁书了吗?”
赵锦巳清楚地望见她的一举一动,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是她!是她!
“算了不看书了,我找他们玩去!”那女子睐眸一笑,转身就走。
弋蟾!弋蟾!弋蟾!他竭力想要唤她,可嗓子像是被谁掐住了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眼帘,他蓦地咬破自己手指,这一刹清晰的痛觉冲破迷障,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弋……蟾……”
女子倩影一顿,终于……缓缓回头,那明媚如花的表情便僵在脸上……
“陛……下?”弋蟾颤抖地喊出声,震惊到不敢置信。
赵锦巳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触摸她的耳鬓脸颊,指尖的温度竟是那样的真实……“弋蟾……”他喜极而泣,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喑哑的声音刺痛了她的耳膜,“朕等了这么久……有生之年,终于能够与你相见……”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陛下,”弋蟾温顺地靠在他胸膛,依然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陛下怎会寻到此处?”
“朕不知道……”赵锦巳失声呢喃,“朕做了一个梦,就过来了……”
“梦?”弋蟾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抬起脸看他,“陛下不是应该在京城吗?这里却是云南啊!”
“朕不管,朕只要找到你就绝不回去了。”帝王竟像是孩子般使起了性子。
“陛下!”弋蟾隐约猜到这是托梦之术,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一种灵犀的感应啊……“陛下你听好,臣妾并没有死,臣妾是被师父救了,那天朝凤殿的大火也没有烧到臣妾,因为就在太后床底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宫外。臣妾倒下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密道机关,结果就阴错阳差掉进去了。”她温柔地笑弯了眉眼,“幸而师父神机妙算,料到臣妾会有一场死劫,赶来救臣妾,臣妾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不过臣妾这次可不光是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了,而是亲眼见了阎王之后才被喊回来的。”
望见赵锦巳脸上一时间难以接受的复杂表情,弋蟾又笑,指尖抚上他眉心的红痣,“陛下莫怪,臣妾之所以留在孤殊山,是因为体内的蛊毒尚未清除得尽,才一直没办法回去。”这一年的思念,也同样将她折磨得心力交瘁,偏偏师父这回管得极严,她想逃都逃不了!“不过再熬两个月蛊毒就能彻底除尽了,陛下再等等臣妾,好吗?”
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抽离开他的怀抱,“臣妾不知道是谁给陛下托了这样的梦境,但这托梦术伤神伤身,陛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弋蟾!”
赵锦巳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见她在云雾氤氲中嫣然一笑:“能够嫁于陛下,是臣妾毕生之幸。”
“弋蟾!弋蟾!弋蟾……”
赵锦巳再度从梦中惊醒,脊背又是冷汗湿透,盛夏的夜晚,能够依稀听见蛙虫在窗外阁阁不休。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自从两个月前他做了那个仙境之梦后,耳边便时常回响起她的那番话,他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幻,或许只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聊以慰藉的幻想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愀然念起那首诗,只觉得寂寞和疲惫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只能利用繁忙的国事麻醉自己,才能稍微缓解对她的思念,“弋蟾……不要再考验朕的耐心了……你若再不出现,朕或许真的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陛下……”小太监忸怩的声音在寝宫外响起,“有个自称是尚仪的女子在外求见,奴才不认得她,但她说只要陛下听到她的名字便一定会见她……”
小太监话音未落,忽觉耳畔一阵劲风扫过,帝王已经冲出了凌霄殿……
“啊!陛下!”小太监急忙叫道,“您您您……您还没穿鞋呐!”
赵锦巳一路疾奔而出,明明只是百步之遥,却仿佛辗转经历了几生几世,最后回到那一年……那个盛夏的黄昏,书斋静寂,少女曼妙轻诱的声音一直缠绕在他耳边久久:“锦巳啊,下次见到我记得不要穿鞋哦,不然怎么证明你急于与我相见呢?”
弋蟾弋蟾,你可看见了吗?朕没有穿鞋,因为朕真的好想、好想见你……
那等候在檐下的女子一身藕色纱衣,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铛,于药栏花榭中更显得伶俜生姿。此时她正斜斜仰望着天际,一面抬手分拂额前的头发,那是她最惯用的手势……
“弋蟾!”
女子闻声回首,眼里一刹绽放出欢喜,却在望见对方衣冠不齐、足未及履的狼狈模样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陛下,你又忘记穿鞋了。”
赵锦巳没有说话,只静静注视着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颦一笑,这一生都看不够。
漫长的对视,他温柔地执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朕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身上还沾着清泉白露的气息,他细细闻着,埋首于她发间,“弋蟾,是你回来了吗?”
“陛下,是臣妾回来了。”弋蟾一面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回来就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