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得很像。”她温和地说:“他也曾到我们公司来帮忙,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了。”
“嗯,他是我哥哥。”我心里莫名一阵酸涩,“谢谢你还记得他。”
“我和其他的几位同事都记得,降落之后我们一起用餐。”她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眼角有明显的鱼尾纹,“他告诉我们他妹妹不喜欢咖喱的味道,但你喜欢辣椒。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是副机长,但他提醒了机长的错误操作,虽然发生了一些小状况,但因为他的帮忙而避免了更严重的空难。他们在用餐时聊了这件事,我印象很深刻。他那天飞的也是这架飞机。真是一件巧合的事。”
“谢谢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的心开始痛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曾见过我哥哥,同样的情况,同一架飞机,我甚至坐在他曾坐过的位子上,会沿着同样的航线去往他曾去过的地方。
我第一次觉得我离他这么近。
却又这么远。
遥远的时空仿佛一道巨大的鸿沟。倘若我在这一刻穿越回去,我就能够见到他,能够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我真的好想他。
空姐看到了我的样子,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她没事。”韩千树搂着我的肩膀,扶着我起来,说:“我先带她到旁边去。”
他们点了点头。
我想空姐的初衷是让我开心些吧?空难的事业内都知道。
可是我哭了。
因为他还没有回来。
韩千树把我领到了相对僻静的角落,抱了我一会儿,安抚着我,让我冷静了一些。
再上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了,摸着副驾驶的座椅,感觉就像我哥哥正在看着我似的。
他和韩千树一样,也是总觉得我不够冷静,担心我决策力不强。所以总说我,让我学着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承认我飞早上那一班时表现得极其不专业,但现在不同了。
我就像在参加我最在意的考试那样,第一次飞行时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时我哥哥在降落地点等着我。我很怕他教训我,一直期待不要有状况,因此特别地小心,觉得不对劲就提起来复飞,绕了三圈才降落。
下来之后我哥哥难得地夸奖了我,还专程买了纽伦堡的香肠请我吃。他也喜欢像韩千树那样摸我的头,从小摸到我长大。
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次起飞我没有给韩千树添麻烦,我很认真,就像我哥哥还会在终点等着我,看着我谨慎而完美地降落,把机上这些要回家的人平安地带到目的地。
就像他每次那样。
飞机一路爬升,到达巡航高度之前,如往常一样都很平静。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大家状态也很好,飞机昨晚刚经过检修,确认一切正常。
仪表盘刚刚显示过八千米,客舱突然传出了一声低沉的爆炸声。
紧随而来的是氧气面罩脱落,这意味着客舱已经开始失压。
我心里顿时一阵抽紧,听到韩千树说:“别怕。”
我比我想象中镇定,开始联络地面发送紧急代码。
现在仪表盘无法显示飞机故障,但飞机的高度已经开始不由控制,不断下降。
我们跟塔台联络要求返航,然而就在对话时,飞机已经更进一步失速。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都不会想要选择迫降。但此时完全不知道飞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们身处八千多米的高空,时速达到六百多节,只能先试图控制它,让它降低高度。
此刻机舱里的状态也非常糟,平时飞机有一个小气流乘客都会感到难受,此刻连我都不太舒服。承受重力不如飞行员的乘客感受可想而知。
虽然这种话为时过早,但状况相当不乐观,我们都能嗅到死亡的味道。
塔台不断在联络我们,让我们在马尔佩萨机场迫降。
这个想法不错,但问题是飞机仍在失控中,我们无法控制它的速度,液压失灵了。
液压是控制飞机的主要组件,它的失灵,会令我们无法很好地控制飞机。如果不赶快降落,飞机会横冲直撞,继而坠落失事。
这时空乘打来电话,告诉我们爆炸来自机尾。我们需要降低高度,客舱氧气面罩供养只能维持15分钟。飞机在失控状态下堪比过山车和海盗船,现在客舱一片混乱,乘客失去氧气随时都会无意识然后死亡。
我也觉得很不舒服,韩千树自然也是。
此时距离爆炸时间不到六分钟,我们除了竭尽全力控制飞机,甚至没有时间进行一句安抚彼此的对话。因为我们随时都会脑缺氧而失去判断力,那样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终于,韩千树在极速下降的情况下测试了油门一段时间后,把飞机重新控制住,开始下降。
乘务员又告诉我们,有一个舱门已经破损。如果它脱落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灾难,比如飞机内部会发生爆炸型减压,乘客会被吸出机外。
好在韩千树那边的操作越来越稳定,飞机在不断下降,我继续联络塔台让他们提供降落机场。
上次我迫降的情况还没有现在这么糟,我的小飞机只是一侧发动机受损。比起液压失灵简直就是安全降落。
但令我安心的原因是韩千树始终很冷静,就连指令也没有丝毫慌乱。
他的沉稳给了我很大力量,虽然此时我已经快因为脑缺氧而发傻了。
现在控制飞机虽然非常吃力,但韩千树还是在慢慢地控制它的路线。
幸运的是欧洲大型机场非常多,我们最终选择了距离现在最近的维也纳机场,机场也已为我们清空跑道和航道上的一切障碍。
我们的氧气已经完全没了,空乘告诉我们已经有几位乘客失去意识。现在飞机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液压,舱门随时有脱落的风险,而飞机起降原本就非常危险,所以我们有很大的降落失败,机毁人亡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样,姑且一试。
到这一刻,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们开始跟塔台联络下降,进入跑道。跑道的尽头依稀能看到消防车和急救车的车灯闪烁,我更多了一份把握。
高度不断降低,韩千树尝试放下起落架,发现前起落架放不下来。
我们的飞机完全没有条件复飞。
这几乎是今天以来最差的一个消息。
飞机随时都会再次失去控制,直接跌落到跑道上。
这时,韩千树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笑了笑,知道这次我们得用机头降落了。
是生是死……真的要靠运气了。
想到音音和我们的家人,还有飞机上那二百多个人,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们这个徇私的行为花了一秒钟,然后重新进入状态,继续降落。
跑道就在前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我们拼尽全力地操作它,直到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震动。
这时,仪表盘显示飞机彻底失去了控制。
虽然韩千树已经在尽力控制它,但它还是在本该转弯的时刻冲出了跑道。
我们可能真的只需要听天命了,需要的是等待爆炸或等待逃生。
我既希望我哥哥保佑我们。
却又不希望。
终于,它停了下来。
白色的消防泡沫喷撒在车窗前,如此之美,仿若天堂。
韩千树先安排开紧急舱门,放滑梯,然后发广播,“飞机已经安全降落,谢谢大家的配合。谢谢……”他的声音很小,整个人在颤抖。
客舱传出一阵吵杂,舱门打开,温暖的光芒顷刻间把驾驶舱照得通明。
我俩虚脱地瘫在了椅背上,嘴唇发紫,冷汗淋漓,甚至没有力气拼命地去呼吸。
因为长时间的亢奋和极速下降状态,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然后,我感觉手心里传来一阵温暖。
我扭过头去,看到他朝我弯起了嘴角。
我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们不会死了。
真开心。
但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抱住对方,只好把所有残余的力气全都集中到手上。他的手软绵绵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我也同样狼狈,但还是成功地扣住了彼此的手指。
这是我印象中的最后一眼,然后我就因为疲倦和缺氧失去了意识。
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
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触觉,只是感觉自己似乎蜷缩着,就像还在我妈妈肚子里那样,泡在水里,像鱼一样地呼吸,放心地游泳。
我感受不到时间,睁眼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的脸上有氧气,这样地呼吸让人觉得舒服。
我努力地扭过头,看到韩千树就在我的不远处。他闭着眼睛,跟我带着同款氧气罩。他的脸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已经有了血色。
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真令人兴奋,怎奈我一下都动不了。否则一定要去亲亲他。
墙上有块表,正对着病床。
我数着时间,看看韩千树,三小时过去了,他依然没有醒。
护士来查看了几次,见我担心,告诉我,“他一切正常,恐怕只是因为太累了,需要一点睡眠来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