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点半回到家,呆坐在沙发上困惑地盯着前方一个半小时后,我终于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酒柜前。我平时很少打开酒柜的。
我喜欢晚餐时喝一杯白酒,偶尔也会和苏珊在畅饮时段去喝一品脱的健力士啤酒,但我从来不是好酒量的人,所以在喝下几杯烈酒之后,我或许就可以强迫自己上床睡觉,回到梦中,回到帕特里克身边。我极度渴望再见到他,想证明自己没有发疯。不过,也许只有疯子才会说出这种话。
我拿出丹恩的巴素·海顿波本威士忌,倒了几盎司到烈酒专用的厚底玻璃杯里。波本威士忌一路烧灼着进到我的胃里,我几乎立刻有了感觉。短短几分钟后我便开始发晕,但还是很清醒,因此,我又倒了满满一杯,做个深呼吸后,一口吞下。
十分钟后,房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我走进卧室,爬到被窝里,当感觉头开始旋转时,我心怀感激地打着哈欠。“拜托等我醒来时让帕特里克在我身边。”我对着寂静的空气喃喃说道,但我不知道我在向谁请求,是上帝吗?还是那瓶波本威士忌?
没多久后我便睡着了,虽然睡得很熟,但我没有做梦。隔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真实世界的卧室,而且睡在身旁的人是丹恩,我崩溃了。
“早安,宝贝。”丹恩用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他翻过身来将我拉近,用鼻子蹭蹭我的脖子,再抬起头时,脸上满是困惑的表情。“天啊,凯特,你闻起来简直像个酿酒场。”
“抱歉,”我的头像是被卡车辗过一样抽痛不已。“昨晚我喝了点酒。”
“又喝酒了?你还好吗?”
“嗯。”我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笑容,结果头痛得更剧烈了。我起身刷牙,吞了三颗安舒通,然后又爬回床上,希望在万一不得不起床前,还有时间可以闭一下眼睛。
可是丹恩伸手环住我,将我拉近。“你几点得去工作?”他问,低低的声音充满暗示。
我瞄了一眼时钟,我重新入睡的希望破灭了,离第一个约诊还有九十分钟,于是我告诉他:“我还有时间。”这是因为我有罪恶感,昨晚一心渴望醒来时身边是另一个男人。
我们缓慢、慵懒地做了爱,我努力别去想到帕特里克,直到丹恩起床去淋浴,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头还是痛,我感觉自己眼里充满了泪水。我迅速地将泪水擦干,起床准备换衣服。
十五分钟后,丹恩和我在门口吻别,但我正准备转身走开时,他抓住我的手臂。“凯特?”他试探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觉得今天你有点心不在焉。”
我还没告诉他我不孕的事,但现在时机不对,我正准备要出门,而且满脑子都想着帕特里克。我今天晚上会告诉他,等晚餐后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我很好。”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确定吗?你不太对劲。”
直到进了办公室,我还在反复思索丹恩的话,事实是他说的那样没错。蒂娜问我是否好一些了,我便编了个借口说还是不太舒服,有点反胃。其实是酒精和困惑的功劳,但她眼睛亮了起来。
“也许你怀孕了。”她故作神秘地低声说。
“才怪。”我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摸摸自己平坦的肚皮。我匆忙走进办公室,开始为漫长的一天做准备,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完全无法去思考自己的生活。
五点刚过,正当我在整理包包时,我姐姐抱着一个活页夹大步走进办公室,一脸坚决的表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因为我在这里工作的五年来,她只来过一次。“孩子们没事吧?”
“他们和罗勃在一起。”她说着,把活页夹递给我。“现在你要和我去汉默史密斯婚纱计划你的婚礼。”
我接过活页夹,封面上用亮晶晶的字体写着“人妻”,我感觉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跟丹恩说好今晚我会准备晚餐。”
“这只要一小时,”她说,“你可以外带回去给他。”
“苏珊——”
“听好,”她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公事公办了起来。“你被订婚的事吓坏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做那个梦。但我想如果我们开始计划婚礼,你就会觉得好一些。感觉越真实,你就越能脱离过去,好吗?”
我瞪了她一眼。“你和你的心理治疗师谈过这件事了,对吧?”苏珊每星期四下午都会去做心理治疗,不过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她的生活完美极了,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耸耸肩。“她也同意我的说法,让你专注于现在会对你有帮助,所以你要来吗?还是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喝酒?”
我叹了口气,或许我需要找个机会来演练一下计划今晚告诉丹恩我不孕的说辞,而且反正我也得告诉苏珊。“是你埋单吗?”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到达汉默史密斯,坐进我们习惯的卡座沙发。这间英国酒吧和我的办公室在同一条街上,多年来每隔几周,我们都会挑畅饮时段在这里碰面。我们熟悉的酒保奥利佛走来,手上拿着一杯给苏珊的夏多内白酒,和一瓶给我的健力士啤酒,但我比出不行了的手势,改点一瓶雪碧。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等她喝下一大口酒,我立刻开口,“我还没告诉丹恩。”
“告诉他什么?”她笑着说,“听起来好严重喔。”
我看了她一眼,她向来很善于解读我的心事,但我很讶异她竟然看不出此刻我脸上如此明显的痛苦。“苏珊,的确是很严重,我不能生小孩。几天前医生告诉我的,我的卵巢已经停止排卵。”
“喔。”她盯着我好一会儿,“好吧,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这和我预期的反应不太一样,我本来以为她会流眼泪啦、立刻安慰我之类的,但她反而是一脸的迷惑。
“只不过,我并不知道你想要小孩,”她避开我的眼神,“我是说,如果你一直都想努力怀孕的话,我可以理解这个消息会是很大的打击,可是你四十岁了,所以我还以为……”
“怎么样,所以我就没有想要小孩的权利吗?”我打断她,“因为我没照着和你一样的时间表生小孩吗?”
她耸肩,表情泰然自若。“不,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四十岁才来决定要不要也太晚了一些,不是吗?我以为你和丹恩已经做好决定了,看样子你们并没有吗?”
我气愤地瞪她,“没有,而且四十岁并不老。”
“我又没说老,我还比你大两岁呢。”
“两岁又十个月。”我咕哝。
她气呼呼地看我一眼,“好啦。我在三十多岁时怀凯文和珊米,是因为安全,在四十岁前生小孩,对妈妈和宝宝来说都比较健康。”
“喔,天啊,”我故作甜美地说,“抱歉我没早点开始和丹恩约会,好跟上你的宝宝制造时间表。”
“我只是说,你三十多岁那几年,基本上都在逃避现实,对帕特里克执着不放。你看看吉娜,她就往前走了,不是吗?如果你想要小孩,就应该趁还有可能的时候抓住机会啊。”
我瞪着她,感觉胸口因为愤怒而发紧。“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苏珊。我不可能弹个手指说没事就没事,你根本不懂失去丈夫是什么感觉。”
“是啊,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丹恩是个好男人,而你如果继续执着在小孩和不孕的事上,可能真的会把事情搞砸,何况那未必是你真心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我质问,声音高八度起来。我眼角余光瞄到,奥利佛正忧心地看着我们。
“哦,是吗?”她问,“你想要小孩吗?”
“对!也许,我不知道。”我不想看她,因为我知道她现在一定是那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我只是还没办法接受被下决定的感觉吧。”
“凯特,”苏珊说,她的语气已经比刚刚柔和许多。“你真的能想象丹恩当爸爸的样子吗?”
“当然!”
“可是他很讨厌我的小孩。”她轻声说。
“什么?他才没有!”
“好吧,或许他没有讨厌他们,但他也没有喜欢他们啊,你看过他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和孩子们互动吗?”
我张嘴想替他辩驳,但发现记忆里他每次和我侄子、侄女打招呼时,总是一副尽义务般的尴尬样子。“他只是不太自在罢了。”最后我说,“他不习惯小孩。”
“亲爱的,他不喜欢小孩。”她说,“所以,如果你正在担心他对你不孕会有什么反应,大可不必。”
“真的吗?”我问。我可以感觉到肩膀上的压力稍微减轻,但同时又觉得胃里像是打了一个结。
“我绝对肯定,他不会介意这件事的。”苏珊的语气坚定,等我抬头看她时,她才把剩下的话说完:“但重点是,你呢?”
顿了一会儿后,她啪地一声合起手掌,微笑地说:“好,现在该谈谈婚礼的话题了,好吗?”
我盯着她看,“你在开玩笑吗?”
她一脸茫然,“什么?”
我咬了咬牙,“听着,苏珊,我很感谢你做了这个,这个婚礼活页夹——很棒的主意。不过,在一头栽进婚礼规划之前,我真的需要先和丹恩谈谈,好吗?帮我和孩子们问好。”
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我留下一张十元钞票,走出酒吧。
我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不过走得越久,感觉却越糟。没错,苏珊不是很懂我,但她几乎总是心存好意。一分钟后,我拿出手机打给她准备道歉,但她没接,我把手机收起来,但突然改变主意又从包包里翻出手机,打给吉娜。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一接起电话我就问。
“哈啰。”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吧,我好奇了,我究竟做了什么?”
“放下比尔,”我轻声说,“向前走、和别人结婚、和别人生小孩。”
“喔。”她语气显得悲伤。她和先生韦恩有个三岁的女儿,名叫梅笛森。“你必须把它当成一次完全不一样的生命。”她隔了一会儿后才说:“也许过的不是你原本想要的生活,甚至不是你以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终究还是你的人生,和原先那个旧的人生一样,都属于你。”
我稍微思索了一番,“你还想念比尔吗?”
“每一天。但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我很想告诉她,我看见的帕特里克有多么真实,像活着一样,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疯子说的话,或许我真的是疯了。“在我心里有一部分还爱着帕特里克的状况下,”我只是问,“我答应丹恩的求婚是错误的吗?”
“不是。”她肯定地说,“你会永远都爱着帕特里克,这没有关系。只是你需要一直提醒自己,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要是他在呢?”我喃喃地说。
“什么?”
我犹豫了,“我只是觉得我没办法放下他。”
到家之前的路途上,我都在思考着。纽约到处挤满了人,但行走在拥挤的街道,却让人几乎有种平静和孤独的感觉。我不和人对视,也不和人说话,等回到公寓时,我感觉自己刚刚二十分钟都待在一个寂静的泡泡里。
丹恩在厨房,我进门时,他正端着一杯红酒在喝。“宝贝,你还好吗?”他问,“苏珊打电话来,说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她很担心你。”
“我没事,”我挤出一个微笑。“真的,谢谢你,亲爱的。”
他将酒杯放在台子上,走过来抱住我,“我美丽的新娘子还好吗?我听说你今天和苏珊一起讨论了婚礼的规划?”
“谈了一些。”我说。他对着我微笑。
“嘿,我不要你因为这件事而有压力,”他说,“不用急的。我知道有些新娘会有点过度投入,所有细节都要掌控,但我不希望增加你任何压力,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真是太完美了,不是吗?”我叹了口气说,“不过真的,别担心,我不是那种新娘。”
“好吧,那至少今天的晚餐就由我来负责,这样你的压力可以少一点。”听他这么说,我觉得糟透了,今天的晚餐本该是我来煮的。这时,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门铃响了。“一定是外送的人到了。”
十分钟后,丹恩已经将餐桌布置妥当,点起两根蜡烛,将外送的中国菜盛盘,整个感觉像是高级餐厅的气氛。
“只有你才想得出用瓷盘装外送的捞面。”我微笑地摇摇头。
“是健康蔬菜捞面。”他澄清。他为我倒一杯红酒,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只给我亲爱的女孩最好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吃下几口食物后,我开口了:“几天前我去看过医生,”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我的卵巢停止排卵了,我——我们没办法生孩子。”
“凯特——”他作势要抱我,但我还没说完。
“你还想和我结婚吗?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们从没谈过这些,但如果这会造成影响……”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怦怦猛跳,然后他越过桌子倾身过来吻了我。“我当然想和你结婚,凯特。”他停了一会后继续说,“没关系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不需要小孩也可以很幸福。”他咧开嘴,露出安慰的笑容。
但我的胃却难受地翻绞起来,我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领养孩子。”我试探地说。
他耸耸肩。“宝贝,也许我们就是命中注定没有小孩啊,别担心这件事了,这不是你的错。”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他彻底转换了话题。“所以,今天你和苏珊对婚礼场地有任何决定吗?”他问,“你姐说她想了一整个活页夹的点子,我想,某些户外场地可能蛮适合秋天的……”
我耸耸肩,让他继续讲下去,而我的注意力从他身上飘开,专注在他后面的墙面上,努力忍着不哭出来。
到了晚上,丹恩在我身边睡得很平静,但我却盯着天花板,想着帕特里克和我曾经躺在床上,讨论要替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一家人要去做什么好玩的事,要共同创造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第一次,我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把那些东西全交换掉了。或许,现在才想回到我曾经以为会拥有的那种生活,已经太迟了。最后,我终于睡着了,但始终不太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