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临
田野还在休眠,坡上的草一派枯黄,有的地方像铺了薄薄的、金黄的毛毯。然而,放眼望去,绿草点点,春在暗处涌动。
枯草下,露出了点点新生的草,或青或绿,因草种而不同。有的枯草下,未见新生的草茎,然而不久的时日,新的叶芽悄悄然破土而出。原来,冬日里,有的草并未停止生长。
瞧,蒿草去年的茎叶枯萎了,然而地上已经长出了点点的新叶。一棵孤零零的草,茎上残留着枯萎的蜂巢状的萼片,它的枯死意味着新生。
暖和的阳光照耀大地,风吹着草屑,草木纷纷露出新的叶芽。马桑树,枝上泛红,露出了点点褐红色的芽。刺玫,有的枝丫泛青,探出褐红色的、纤细的芽,有的露出点点暗绿的新叶。桤木,抽出了暗绿的小叶,但是还算不上叶片。
羊群在坡上啃食草,它们的日子是清苦的,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枯草,总能找到吃的,但是总会让人想到它们太饥饿了。
一朵黄花盛开着,那么灿烂耀眼。两只山雀在桤木林上啼鸣,呼应着,这是春之声。几只云雀在空中啼鸣了几声,在升空飞翔,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转身。当地人称为“其阿杂”的鸟,在远处的树林里鸣啭。
云南松抽出了褐红色的花穗。华山松倒挂着一颗颗开裂的果实。小檗的枝上绽出了一簇簇金灿灿的花蕾。小叶杜鹃蹿出了纤细的花骨朵,有一棵绽放了一朵粉红色的花。羊奶子树木露出了暗绿浅灰的新芽,有的抽出了点点小叶片。
沿着林间小径走去,你总会发现春初临的点点景象,和冬日是分明不同了。
山上灰蒙蒙的雾缭绕,带来了湿润的气息。松树下,枯萎的松针泛红湿润,踏上去发出松软的声音。矮小的青冈树,叶缘有小刺,叶片鲜绿。你可以想象,这里从前高大的青冈树林都被砍伐消失了,云南松、华山松、桤木等树木是外来树种,而火棘树木的种子是飞鸟带来的。
有的树上挂着蓬松的松萝,松萝上结着晶莹的雾凇,银亮着,有些奇妙。松萝,只有在空气未污染的地方才能生长,那么你知道树林里充溢着新鲜的空气。有的树上长了绿苔,薄薄的,柔软的,使人想去轻轻地抚摸。小径旁,这儿那儿散落着莲花状的浅绿的小草,是那么精致夺目,宛如夜空的星星闪耀。
你走着走着,小径消失了。可是,环顾四周,前面隐隐约约现出了几条小径。这里,不同于荒野树林,牧人、樵夫踩出的小径,莫名消失,又莫名现出。
青苔湿滑,脚步不小心就会摔一跤。一种黄绿的枝状的植物,不知是草还是树,从树下匍匐着生长,枝叶蔓延开来,像鹿角。
林下,铃铃香青、珠光香青、乳白香青,枯萎的茎叶静默着。这些草,通常生长在山冈、草坡、沟壑,林下竟会出现,让人惊喜。草莓,对生的叶片,鲜绿湿润。索玛,是彝族人对杜鹃的称呼,有的一片片叶子展开围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有的叶片朝内微卷,里面积了清澈的露水,有的枝上露出了花骨朵,似乎过些时日就要绽放美丽。
石头上生长了叶状地衣,是石耳,仿佛在寂静的聆听大地树林。一脉溪水,涓涓流淌,流经石块,水滴落下,发出“叮叮……叮叮……”的声响,像鸟鸣声。
黑冠山雀在吱吱啼鸣,忽而从树枝上起飞,忽而落下,忽而啄食,一点也不安分。如果你走过去了,即使脚步轻轻的,但是你穿着的衣裤蹭到树枝会发出响声,它们会一只只惊飞。“其阿杂”鸟是树林里的隐士,它们一年四季,都在山林里漫游,对山林不离不弃,山林是它们的家园。除非树林消失了,否则它们的声音不会消失。它们的声音,是有些单调,然而给寂静的树林里带来了美妙的歌声。
忽然,前方传来“唧唧唧唧”的陌生鸟鸣声。你好奇地侧耳聆听,心想那不知是什么鸟,于是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探寻,刚拨弄树枝,鸟鸣声消失了。你知道,它已经飞离了。鸟鸣停歇了,树林的寂静,一根枯枝响动,有时让人惊惶。
华山松、云南松,有的被前段时间的积雪连根拔起倒下。树上积了白皑皑的雪,压断了树枝。树木在积雪下,是脆弱的。一棵比大腿粗壮的云南松,也许,树龄二三十年了,树干微卷旋转生长,被劈断了。桤木林,一片狼藉,很多树木折断了。春天来了,阳光和细雨会疗伤。
树林里,不同的地方生长着不同的草木,生活着不同的鸟和其他野物。如果,走上那陌生的山谷和茂密的树林,你会发现的更多。那里,春初临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草木在蓄势待发,春之绿将会洇染大地。树林,知道众鸟即将归来。鸟鸣,如阳光般响亮暖和,传遍大地。
雾凇寒
溪流缓缓流淌,发出叮咚声,蜿蜒沟壑里。溪水浅浅,水底下的沙砾清晰可见,水藻悠悠地漂浮。四周寂然无声,除了寒风呼呼吹。
溪流两岸,山林、雾凇,一片死寂。
春初临,天气乍暖还寒,雾凇形成,覆盖了山林。现在,一年里很少见到几场雾凇。寒冷的空气,净化了大地,让人颇感清爽。
溪水涓涓,说着悄悄话,让我沿着它走去。走了一截,我犹豫,驻足聆听,除了溪流、风声,偶尔传来微弱的鸟啼。树林里,鸟儿瑟瑟发抖,它们以细微的啼鸣,对抗着寒冷。
忽然,一对水鸟吱吱叫着,从溪畔惊飞,沿着溪流飞去。它们的黑影,让我想到是红尾水鸲。它们钟情于溪流,常常栖息石上啼鸣,不时翘起尾羽。
寒风呼呼,吹打着我的脸。这样的感受久违了,只有在童年经历过。如果不是把防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怕是耳朵会生冻疮。然而,戴了帽子,外面的声音又遮蔽了。
小溪在欢唱,在寂静的山野里蜿蜒,永不疲倦地朝着远方流淌。溪水两岸,隐隐约约的小径通向一座座山。小径是牧人、樵夫踩出来的,无端地现出,又无端地消失。
我的衣裤蹭到树枝,或脚步踩上枯草雾凇,那声音异常清脆响亮。停歇下来,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小鸟的啼鸣,声音是低低的、微弱的,但显示了林间野物依然活跃,它们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过着了低调内敛的生活。然而,你想去寻找它们的踪迹,是不容易的。
这里的树木雾凇情态各异,如柳树枝丫像鹿角,青冈树叶成了凝固的冰花,杜鹃树绿叶缘像洁白的牙刷毛。
雾迷蒙,几十米开外的景物都隐匿起来。风习习,不时呼呼吹,树枝轻微地摇晃了几下,但是雾凇并没有掉落。我想,鸟语、溪水的声音,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林雾凇里,是对人的心灵最好的慰藉。
小溪不怕冷,它一路欢快流淌。它的歌声,引来了溪畔树林里鸟儿低吟。我循声望去,却不见其身影。我知道,我站在溪畔聆听溪水,它们对我好奇又提防着。
沿着溪畔的小径走去,我右手方一块岩石上的冰挂晶莹明亮,结冰的水洼在脚下发出好听的脆响声。
小径上面散落着点点黑黑的羊粪蛋。可想而知,这是羊道,天气晴朗的时候,一群群羊走在上面,腾起细细的尘沙。放牧羊群,牧人的心情如天上的云朵漫游。然而,牧人和羊群都不见了踪影。这样严寒的天气,牧人担心羊群啃食了杜鹃树叶会中毒,所以把寂静还给了山林。
忽然,传来几只鸟的啼鸣。我循声望去,一只小鸟,从一条涓涓的小溪起飞闪入树林,啼鸣几声又很快消失了。对岸传来几声伯劳欢快的鸣叫,然后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风和小溪在发出声音。
从前,荒野里林木比现在更为葱郁茂密,虎、狼出没,少有人敢造访,人是那样渺小不值一提。即使现在,苍茫的山林、雾凇,死一般的寂静里,人的存在依然微乎其微。生活在那里的飞禽走兽,又是多么勇敢。它们能够在零下几度的寒冷的天气里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让人自叹不如。
寒风无情地吹打着。瞧,我的手、耳朵似乎要冻僵了。
除了树林、溪水、鸟、风,人们不知道我在造访山林雾凇。在这样罕见的、壮观的雾凇里,我是如此的幸运。和树林、溪水、风对话,可以体验另外一种生活,可以遥想从前久违的山里的冬日,可以抵达纯洁的灵魂深处。每个人都需要净化心灵去聆听,在物质至上和精神迷惘的时代。
这一带山林里生活着几只狼。我担心走上密林深处,会遇上它们,但我不会像只野兽孤独地闯入那里。人害怕树林里死一般的寂静,害怕群山里的孤独。
忽然,一只小鸟吱吱吱的鸣叫传来,原来是一只黑冠山雀。它飞落在树枝上,忽而转身,忽而跳跃,忽而欢快地鸣啭,仿佛在表演它漂亮的歌喉和绝技。其他小鸟去了哪里呢?它没有伴侣,显得孤独,然而并不伤感,甚至对生活充满乐观向上的情调。瞧,那一声声清脆的啼鸣,是多么欢快悦耳。
我达到另外一座山,对面的山地树林开阔,可以猜想不远处是一个村子。远处的山,迷雾萦绕,举目望去,不见人影,空山无语。
我沿着来时的路,踩着小溪上的石头,踏上另外一条小径。那条小溪,在谷底蜿蜒流淌,轰然响声回荡在两岸,不绝于耳。它的河床,比上游宽广,水里黑石密布。在黑石的映衬下,水似乎是黑色的,然而,溪水遇着陡石时,却泛起了白色的浪花。
忽然,灌木丛里鸟鸣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它们在欢叫,在呼唤,在吟唱,在交谈。我立马蹲下,屏息聆听。一只不知名的鸟低低地闪入我下方的树林,一会儿,又飞落在树枝,好奇地探望着我,然后又慌忙闪入灌丛。
下坡,又上坡,到达垭口,下坡,又上坡,迎来一棵红桦木。它生长在青冈灌木林下侧,就这样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其他的桦木。主干的树皮外有一层薄薄的自然剥落的红皮膜,枝丫吐露了一粒粒新芽。等待春光复苏后,它会绽放一簇簇纤细的白花,宛如星星闪耀。
溪水边,有一棵因山体滑坡而倒下的杜鹃树。溪畔,码放了农人砍伐的柴火。对岸,那些高高的树木,挂着白白的雾凇,情态各异,有的成了圣诞树,有的白旗飘扬,有的银须飘动,多么奇妙。
这是一种我从前未见过的杜鹃树。它黄绿叶口弦状,手触摸,极像皮革,树枝灰白略显淡褐红色,露出了花骨朵。我绕着树木,一棵棵拃量,有的树干周长有九拃、十拃,有的十几拃,有的六七拃。它们默默然,和风雪抗争,和人类抗争,有的腿粗的树枝倒下了,有的树干出现了朽意,有的被砍伐了一截,有的成了朽木。
瞧,这棵红桦木,树干两人合抱,虬枝张牙舞爪,那上面长长的松萝迎风飘动。那棵杜鹃树,积雪把树干劈成了两截,残留着的成了“S”形,分出两根树干。其中,有一根几乎弯成一圈,不远处看去,极像一条蟒蛇在游动。那棵青冈树,缠着一棵红桦木而生,树干生长成了弧形,似乎和那棵红桦木在绞杀,而红桦木已枯萎,上面爬上了青苔。
悬崖上,我的脚步颤巍巍的。距我十几步远处,一棵粗壮的青冈树被雪连根拔下。它轰然倒下的瞬间会发出怎样的响声呢?那一定会让很多野物吃惊不已!
站在林中,感觉林木茂密。但愿,后人还能见到它们。此时,迷蒙的雾中露出了广阔的山地。那条谷底的溪流潺潺响来,蜿蜒穿过远处的村子。
那远方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远方,还有更远的远方!
隐者
柳下,草坪上的蒲公英开放了金灿灿的花朵。它们时不我待,赶着晴日幻化为白色的、毛茸茸的冠毛。然后,那一根根针细的茸毛,如降落伞,带着针眼小的、褐色的种子乘风飞翔。
杜鹃鸟如约而至,在远处啼鸣。此前已飘下几场细雨,除了紫薇依旧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着,我所见的草木都露出了嫩绿、鹅黄、绿绿的叶芽。
一只黄嘴黑羽的乌鸫鸟,扑棱棱一声,从草坪起飞,停歇在一棵雪松上。每年春天,乌鸫鸟会来造访。它是去年的那只吗?它寂然无声,是怕暴露了自己吗?这个时候,潜伏在树木上,是最好的谋生。
云南松已抽出褐红色的花穗。水杉树鼓出点点叶芽,似乎蠕动着,又日渐幻化为羽状绿叶。这些羽叶,仿佛真想扑棱飞起来。雨点落下,每一枚绿叶,欣欣然,仿佛那里跳动着绿色音符。
四月初,珙桐树吐露着绿绿的叶芽。瞧,枝上点点绿叶芽,状如子弹头。再过十几天,也许只要几天,它们就会绽放出一枚枚洁白的花。
置身于空旷的山地,清风送来阵阵凉爽新鲜的空气。没有烦扰,心底是无比坦然。
村子里,一只羽毛紫红间杂的公鸡,不时骄傲地振着翅膀,围着一只母鸡转着。那只刨土的母鸡,却对公鸡无动于衷。一棵李子树,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繁花怒放,香气浓郁、袭人。
地里,苦荞点点的、绿绿的茎叶,那样纤细、柔弱,却充满生机;洋芋吐露的茎叶,如可爱的绿头巾。
地畔,几棵桤木树上栖息着几只小鸟,啁啾啼鸣,不时起飞又落下,仿佛那样欢愉。一头母牛,旁边跟着小牛犊,寂静、悠然地啃着草。草稀稀疏疏的,才生长出来几日,在山冈上,在树林下,点点的、绿绿的,然而,过些日子会洇染一大片。
小溪涓涓流淌。岸边,一丛丛灌木杜鹃蹿出白的、粉红的花,远远地招摇着。
山,是寂静的;树林,是寂静的;人们聚集一起,是嘈闹的。山下的城市,只会生长欲望,哪有这里那样单纯、清醒、自在呢!
我坐于石上,山望着我,我望着山。山倾听着我,我倾听着山。山包容着我,我仰慕着山。
鸟语啁啾,有的是留鸟,有的是候鸟。有的喜欢与人为邻,造访村子树林;有的喜欢山谷,倾听潺潺的溪流;有的喜欢地畔沟边,巡游土地;有的喜欢树林,过着隐士生活。它们习性不一,可此刻,山林是它们的乐园。
忽然,几声“哆哆”响来,是什么鸟呢?那是报春鸟的一种,前些日子才听见。
每一种鸟儿,似乎都是漫游者。也许,它是我曾在郊外听见的那只吗?或许,它从远处望着我,想“这个人也喜欢漫游”。
忽然,对岸的树林里,有人伐倒树木,响声惊动四周。我走过去,有人在默默然远望着我。
我往山上爬去,沿着一条林间小径。一丛丛灌木杜鹃,那粉色、白色的花朵,灿烂绚丽,是在招摇着风、鸟、蝴蝶、蚂蚁。一只蜜蜂落在花朵上,忘我吮吸花蜜,似乎迷醉了。
远处飘来一阵阵淡淡的清香气息,仿佛是党参的气味。你屏息去嗅闻的时候,那清香味消失了,过一会儿,又隐约飘来。
忽然,有人从灌丛林里现出。他四十多岁,脸黝黑,低着头朝我走来,半路又改变方向,翻过了山梁,轻咳几声。过了一会儿,他的轻咳声又响起,遁入树林里。
从前,传说树林里山贼出没,然而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在我们下方,可以看见几个村落。
榛子树上开着几枝花,那金色花瓣,温润如玉,令人怜爱。小叶杜鹃花一簇簇,盛开在松林下,在路边。
忽然,有人在说话,是跟刚才那个男人传话吗?站在林间小径,我朝北望去,有一女人在放牧牛羊。
仰躺在一块草地上,我沐浴着暖阳,四周一片寂静。然而,山下人语声打扰了我。
我起身,沿着山脊走上去,坐在一块黑色的石上。一只黑头苍蝇在另一块石上,时而叫嚷,时而起飞又落下。它如此欢愉,那叫嚷声,那振翅声,简直是陶醉不已。
我和苍蝇有何区别呢?我们都为自己喜欢的事物而自在欢愉。我所追求的,一定会比它的高尚吗?
想到此,我忽然有些悲凉。一只灰蜘蛛,从我面前的石上无声无息地爬行。
山林里,苍蝇是隐者,蜘蛛是隐者,花朵是隐者,鸟儿是隐者,牧人是隐者,那个神秘男人是隐者。
那个神秘男人忽然就出现了,他从一块黑色的巨石上起身,默默地低着头走着,手里点着的纸烟,一缕蓝色的烟雾升腾。
我走上沙坡,又走入树林。松林下,杜鹃灿烂。路边,一种多肉植物,莲花状,精致夺目。一种矮小的植物,如鹿角,绿绿的,往四处蔓延。
每一朵花,都在珍惜时光。瞧,树根下,几乎是光不能照射下来的地方,一枝杜鹃花开放了。它是奇迹!我捡拾了一根枯枝,轻轻地帮它从枯叶下露出来,好让阳光有机会照亮它。
扑棱棱的一声,一只黑灰的鸟,形体如杜鹃,从前面起飞,落在了一棵高高的云南松上。它那长长的喙不时敲击树干,是啄木鸟吗?
它伸出头来偷窥我,然后又躲在树干后。我蹲下,仔细瞧着、听着。它栖息的那棵树,距离我几十米远。忽然,它不见了。于是,我起身,朝着那棵树走去。扑棱棱,这只黑灰的鸟,闪入了我下方的树林里。
太阳躲在云后,林鸮躲在远处低吟。天边,云朵和蓝天制造了一个蓝色的湖泊。
我坐在石上,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山崖,一条路通向那里。此刻,有人在开凿条石,路边停放着一辆挖掘机。
山崖下,一条溪流蜿蜒流去。溪流岸边,散落着几座房屋。那几家人是从高山搬迁来的。很多高寒山地,人们早已离弃,久而久之,村子成了废墟。
人始于自然,终归于自然。然而,城市不断诱惑着山里人的脚步,最终,人们都在远离了自然。
我准备下山了,刚走了一截路,“哆哆”的鸟鸣声,在我下方传来。我循声望去,不见踪迹。又走了十几步远,那只鸟的声音又停在我身后的树林里。
那几个牧人,已经走下树林。黄昏来袭,林间小径的光线变暗了。我举目四望,杜鹃花却仿佛点亮了树林,松脂散发着清香。
我来到溪畔的时候,众鸟开始啼鸣,我蹲下聆听。一只鸟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只鸟在对岸的树林里高声呼叫,一只灰色林莺在鸣啭,一只柳莺低声细语……
忽然,传来一只雉鸡的啼鸣。那声音是从我对面的那座山里传来的。它整整鸣叫了四五分钟,无不显示那是它的领地。它似乎在呼唤伴侣,希望得到青睐。
我翻过山梁时,那只雉鸡又开始啼鸣。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了。
树林里,草坡上,归鸟准备夜宿。
鹊鸲
鹊鸲,又名四喜鸟,其名字的由来,和众多鸟儿名一样,我是懵懂的。初次见到它,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以为它是喜鹊的小孩,刚出巢穴学会飞翔。它的羽毛极像喜鹊,体形比喜鹊小,是典型的黑白色鸟类。然而,你细心观察的时候,它的鸣叫分明和喜鹊不同,性情慌慌张张,似乎总是对四周警觉着,尾巴忽而翘起,忽而落下,显得极为活泼好动的样子。
的确,你上前去察看的时候,它不停地摆尾,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飞离了。你在稍远处望去,它鸣叫的时候,声音嘹亮悦耳。有时,喜鹊也许妒忌它那漂亮的歌喉,或是出于强烈的领地意识,去追赶,去啄它,它惊恐地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飞走。这就更加让人确信它是另外一种鸟,而不是喜鹊的孩子。
我注意到鹊鸲已经十几年了。春天四月,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尤其是破晓,它栖息在高高的枝梢或是墙上鸣叫,其声时而婉转,时而低回,时而激昂,如玉珠落盘,如山泉流淌,远远地招引着人们的目光。听见它歌声的人,无不赞美那悦耳动人的歌喉。
它从哪里飞来,声音为什么那么动听呢?它是春天里的使者之一,每年春天,它都来到花园里送来那欢乐愉悦的歌声。听惯了它美妙歌喉的人,在四月都会不禁想起它:“那只会唱几首歌的鸟儿去了哪里?今年还没有听见它的声音呢!”它成了我们盼望的鸟儿。
这些年,我开始细心观察鹊鸲的时候,发现它不是候鸟,而是一年四季生活在我们这里,仅仅是在秋冬里过着低调内敛的隐士生活,其声不再张扬。当然,偶尔会发出那嘹亮的声音,但是一会儿便止住了。很多时候,它的发音像是在吹着口哨,好像在模仿人。不过模仿鸟很多,会吹口哨的鸟未必是鹊鸲。
我在花园里发现另外一种灰黄色的小鸟,喜欢在灌木丛里穿梭,同样会发出吹口哨的声音,但我相信很多时候是鹊鸲的声音。也许,它模仿吹口哨是为了迷惑其他鸟儿。它黄昏的时候落在柳杉、雪松等树上准备夜宿,破晓,开始鸣叫起飞,在树上穿梭觅食。它应该建巢在树上。但从未发现过它的巢穴。它会飞到草坪上来啄食,依然是那么慌慌张张的模样。依据它毛色的不同,那有些灰暗的是雌性,鲜亮的是雄性。
在鸟类里,通常雄鸟大多长得漂亮英俊,雌鸟要灰暗些,如朱雀、雉鸡等。鹊鸲生性胆怯又活泼,但是喜欢与人为邻,很多鸟儿在秋冬离开去了遥远的地方,然而它们却留下来,即使在严寒的天气里。除了麻雀,我觉着它们是我们最好的邻居。麻雀的声音聒噪,像小市民一样叨扰,然而鹊鸲是绅士,不会轻易扰人,显得优雅宁静,又风度翩翩。
那年,我去了海南,想不到那里的椰树、棕榈树上生活着鹊鸲。它们的体形、毛色、鸣叫,和我们这里的鹊鸲毫无二致,使我疑心是从我们那里飞来的。但是,你知道它们绝对不是,原来它们既适宜热带气候,又适宜我们这里的高寒山区。后来,我又在攀枝花见到了鹊鸲。由此我猜想,它们的分布是那样广泛,更加相信是人类最好的邻居之一。
春天来了,鹊鸲又要展示那漂亮的歌喉了,如阳光暖和响亮,你听见了吗?
鸟儿归来
我起得晚,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
我在县委院子里踱步,麻雀叽叽喳喳,喧闹不已。柳莺,或是其他的候鸟,在这初春时节应该已经来到了我们这里。于是,我停下脚步,寂静地四望,聆听。
聒噪的麻雀叫声里,偶尔间杂了一些其他不同的鸟声。循声望去,却分辨不清那些鸟儿,唯有麻雀在树上穿梭。
几棵柳树,我数了数,是八棵,光秃秃的枝梢已经泛青,抽出了嫩绿的细小的新叶。前几日,这些枝梢微微泛青,露出了点点的新芽。原来,在冬天看上去已经枯萎的细长的光秃秃的枝梢,并没有枯死。春风一吹,它们又焕发蓬勃生机。现在,柳树纤细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显得几分婀娜。除了柳树,其他的树木大都还是光秃秃的,如紫薇,如落叶松。
这里的柳树,比起海拔低和气候暖和的地方,抽出新芽是晚了一些时日的。二月末,我在一个乡村看到那里的柳树已经生长出点点的新的绿芽。
柳树在淡云笼罩的天空下,在灰瓦青砖的屋前,显得十分宁静和疏朗,有说不出的韵致。昨天正午,我躺在枯草地上晒着暖洋洋的阳光,柳树在淡蓝的苍穹下,看上去呈现别样的韵味,那些细长的枝条仿若在天空里随意挥毫,又如是小女孩头上摇摆着的细细的发辫。
一只小鸟,腹红翅白身黑,突然落在草地上,一会儿,又飞离栖息在附近一棵矮矮的树上,样子有些慌慌张张,似乎担心周围有什么危险。
柳树后的那一栋房屋,一些麻雀不住地叫着,在屋檐下的瓦片缝隙里,一对对进进出出,很是欢喜。大概它们要把巢筑在这里。
突然,一只斑鸠在不远处鸣叫。每隔几秒,它都在拼命地叫着,或许在叫唤异性。不久,引来另外一只在远处鸣叫。
柳树下,几棵蒲公英的花瓣现在还未绽开。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才会渐渐绽放花朵,引来过往的蝴蝶飞落栖息。
三月初,大地还显得灰突突的,没有什么新鲜的景致能引人去造访。太阳暖洋洋的,正好可以去晒晒太阳。
于是,我仰躺在枯草地上,双手交叉着,挡住了照在脸上的阳光。天空淡蓝无垠,阳光明澈。这样的好天气,心里什么都不想,寂静地晒着太阳,是多么舒坦。
附近,那棵雪松的枝叶在微风里摇曳着,似乎在为我扇着清凉的风。树上吊着的枯叶微微摇摆着。如果不是我仰躺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观赏,这样普通又美妙的景致也是让人忽略的。在生活里,很多自然细节是常常被我们忽略忘记了。
我的双脚和身体感到暖洋洋的,脚心甚至感到了炽热。于是,我又翻了身,俯卧着。一只细小的蚂蚁,拖着一枚小小的残叶,在一片草叶里艰难地移动着。也许那片草叶,就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眼前。它最终不得不放弃了。
一只小鸟,腹红翅白身黑,也许是刚才我见到的那只,从树上飞落在枯草地,抬眼望望,警觉着四周的动静,时而跳跳停停,时而啄食。和鸟儿隔着五六米远的我,装着纹丝不动,鸟儿便安然地啄食。我一翻身,它便低低地飞落在前面一棵松树上。
一只苍蝇,似乎被树叶粘住了,在挣扎着。我欲起身时,它却飞走了。
在县委院子里的这些生灵,寂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它们仿佛是生活在县城里的隐者。
柳树下的草地上,有两朵蒲公英已经绽开,全然露出了整个花朵。我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正午12时22分钟。20分钟前,刚才花朵还是半闭着的,仅仅露出了一点点淡黄色的花蕊,有点羞答答的样子。另外几棵蒲公英,日光快要照到它们身上了。我在那里的小径上踱步,等候着那几朵蒲公英完全绽开。又过了20多分钟,被阳光照着的蒲公英陆续绽开了花朵。难道,夕阳落下,它们又渐渐合拢了花朵?我后来经过观察,的确如此。多么富有灵性的花儿呀!
我从街上回来的时候,一只乌鸫鸟,落在了几棵柳树下的草地上。我立马停下脚步,屏息凝望。那只乌鸫鸟,体形比乌鸦稍小一些。它警觉地抬眼,然后跳了几步,埋着头啄食。去年夏天,破晓时候,一只乌鸫鸟栖息在电线上,叫声婉转,或清脆,或优雅。也许,它发现了我,飞到前面一棵雪松的枝梢上,背对着我,用喙在树枝上擦了几下,许是擦掉喙上沾着的泥土。
又过了一会儿,那只腹红翅白身黑的小鸟,飞落在草地,啄了几下,又飞离。此时,它飞翔时的身体,是呈黑白相间的。我想起一个夏日的早晨,它的鸣叫,或啁啾,或婉转,或清脆,或优雅,简直是一位天生的歌唱家。它声音的清纯和美妙,你却只有聆听,而不能形容,任何人类的语言都无法形容。
两只小鸟,在另外几棵高大的水杉下的草地啄食。它们的个头和麻雀几乎没有差别,但是头黑,翅膀有一绺白色,灰灰的尾部间杂了点点黑色。它们翅膀下面和腹部都是深绿色的。所以,它啁啾叫着起飞的时候,除了黑色的头部,看上去是一身深绿的。
我轻轻地走过去,那两只鸟儿还在那里的草地上啄食。
我准备转身而归,几只深绿的小鸟落在树下的枯草地。我站在那里定睛观望着,又有几只陆续飞落下来。此时,有一只发现了我,但是并没有飞走。它们依然在那里安然啄食。
草地在一点点泛绿,红梅和白梅的花朵在凋谢。谁家屋前的那棵梨树,在前几日绽开了点点雪白的花儿。
柳莺,那灰绿色的俊俏的身影,穿梭在柳树上,它们归来的日子应该不远了。记得是在三月末,几棵柳树的枝叶渐渐茂盛的时候,柳莺便在柳树上鸣叫着轻盈地飞翔和穿梭。
大自然的语言
天空犹如蔚蓝色的大海,那么纯净又深邃。阳光犹如丝绸般轻柔地撒落下来,使万物欢愉不已,尤其是鸟儿欢快地啼叫着,仿佛按捺不住新春的欢喜。雪白或粉红的樱花已经开败了,桃花、梨花也即将凋谢,已经抽出了嫩绿、鹅黄的新叶。
一棵树,鲜绿的新叶簇拥着树冠,点缀雪白的花。几只灰色小鸟,大概是柳莺,落在绿云似的树冠上,啼鸣着,时而探头探脑,时而穿梭飞翔,一点也不安分。它们的身影是那么俊俏敏捷,在嫩绿的枝叶上用尖细的喙轻轻地啄着。我距离那棵树木几米处观察着,有几只扑棱棱飞离了,不久又飞来了几只。
我走近那棵树,那几只小鸟依然在树上穿梭飞翔。
一只黑色的鹊鸲,羽翅衬着一绺白色,尾下覆羽纯白,栖息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啼鸣着不时摇摆尾毛,似乎慌慌张张的样子。这种留鸟在秋天后很难听见它们动听婉转的歌声,不过到了春天,它们栖息树上,或是电线上,或是墙头,面朝着远方,优雅地啼叫,在清晨或午后,它们的歌声最为嘹亮。在我蜗居的县委大院里,没有什么鸟儿能唱出这样几种美妙动听的歌声。它们似乎是先天的歌唱家,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一旦见到人影,便会惊慌失措,很快落入树林里,隐匿起来。如果你立刻停住脚步,或是蹲下,屏声敛息静候着,不久鹊鸲又放心地开始啼叫。它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词语精准地描摹出来,如果你张开嘴巴想要模仿,你会发现在它面前是多么的笨拙!
有一次,在一棵紫薇树里,传来好几种美妙的歌声。我立刻驻足聆听,虽然是几种声音,但应该是同一只鸟儿发出的。不久,那只鹊鸲低低地飞入一棵雪松里,潜伏起来。它大概以为我离开了,不久便开始啼叫,不过还是有点胆怯的样子,继而几乎忘我地歌唱了,婉转、清脆,抑扬顿挫,令人不可思议!
麻雀也喋喋不休地叫嚷,春天温暖的阳光令它们精神抖擞,兴奋不已。它们在屋檐下开始筑巢,追逐嬉戏表达情爱。不过,它们不会唱歌,交流表达情感仅仅是互相追逐嚷嚷而已。麻雀把巢筑在屋檐下,或是电杆上,似乎不能离开闹市过着孤寂的生活。它们没有什么志向,一生都寄居在人类活动的地方。
然而,柳莺则不同,秋天离开这里,不知去了何处,春回大地,柳树泛青抽出点点嫩绿的新叶的时候,它们又栖息在树梢上了。
现在,几只柳莺在那鲜绿的树冠上栖息。它们的欢乐,仿佛让温暖的阳光也感受到了。
两只蝴蝶,在一棵光秃秃的紫薇树附近追逐嬉戏,它们舞姿翩跹轻盈,在天空划过一道道美丽的曲线。它们凭着敏锐的嗅觉,轻易地找到绽开的花朵,真是令人惊讶!
蒲公英在早晨八九点钟,当它们细小的茎叶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初吻的时候,便渐渐舒展金色的花瓣,正午阳光照耀,它们像是听见了号角声,齐整整撑开了金色的小伞,又如是一枚枚金色的太阳。当夕阳西下时,它们又渐渐收拢了花朵。
在金色的蒲公英花朵里,在鸟儿的欢唱里,在人们寂静地晒着阳光的时候,万物在感受祥和的春天!
清风吹拂脸上,仿佛是大自然轻吻了一下。它带着春天特有的气息,夹带了一点点草木芬芳气味。
从某栋楼房里传来了一只白腹锦鸡清脆嘹亮的叫声,它感受到了外面世界暖和的阳光和广阔的原野,它大概想飞出铁丝围成的笼子,在高山森林里,在原野里自由生活。
春天,来到了闹市,也来到了山冈森林。
山冈,草还是灰突突的样子,不过露出了一点点新芽。鸟儿在灌木丛林里啼叫着,我坐在一块黑石上聆听,灰色林莺、鹪鹩等鸟儿啼叫,演奏各自的初春乐曲。
忽然,一只我从未听见的鸟儿在远处啼叫,它是从远方飞来的候鸟吗?
一朵朵娇艳的小叶杜鹃花,开在了灌木丛林里。它们从三月开始绽放粉红色的花朵,到了五六月还有花朵在开放,点缀着山冈树林。它们并不像山下的樱花、桃花、梨花等,花期那么短暂,它们不用结果,所以不用追赶着时间,慢慢地、从容地绽放出最美的语言。
榛子树抽出了鳞芽,使人想到不久就要露出花柱了,它通常是在六七月结成球形的坚果,给人多么惊喜。我是幸运的,去年我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榛子树的花,金色的几乎透明的,簇拥着,形成一个小小的花柱。
一条小溪潺潺流淌,在一个凹处里,泛出粼粼波纹。在不同地方聆听,小溪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叮咚、涓涓、淙淙、潺潺。
忽然,两只乌鸫鸟从我前面飞来,不时啼叫着,一只飞入了对岸的山冈,然后沿着小溪一侧飞去消失了,另外一只落在了后面,始终没有飞出沟壑,也许它又逆流而飞了。它们什么时候又遇着呢?它们靠着彼此的声音,凭着彼此的气息,会找到对方的。
白顶溪鸲、红尾水鸲有时也沿着小溪停停飞飞。它们天生喜欢在山崖小溪旁栖息歌唱,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对沟壑潺潺的溪水情有独钟。
伯劳鸟,此时不知隐匿何处。据牧羊人说,它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鸟儿,能够模仿云雀、杜鹃、野鸡等声音,甚至有人说它还能模仿牧羊人放牧的声音。这种留鸟,春天它自由张扬着声音,仿佛其他的鸟儿都不存在似的。
黑色的红嘴山鸦也隐匿起来,它们在山崖洞穴里筑巢。去年,我来到前方的一座沉积岩石上,两只红嘴山鸦在山崖上空盘旋尖叫着,似乎是说对我的到来感到非常不满,甚至抗议!
我突然想到了七八月的黑卷尾,这种鸟儿通体黑色,栖息在核桃树上,或是田野稻丛里,它们天生不会唱歌,只是啁啾啼叫。然而,有些鸟儿,天生是歌唱家,它们歌唱的艺术基因是从远古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比如伯劳鸟、鹊鸲、朱雀等。
野鸡的啼叫就要开始了,再过几天,在交配来临的时候,它们的争斗更为凶狠。
风带来了湿润的气息,浸润着山冈,浸润着大地。
五月后,灌木丛林里白色的杜鹃花怒放,远望去犹如一群群白羊散落在林间。
到了六七月,山冈森林里散发出草木浓郁的清香气息,令人心醉神迷!
入秋后,鸟儿的声音渐渐沉寂起来。
草木的气息,鸟儿的啼叫,小溪的声音,花开的美丽……都是大自然的语言!
高地孤旅
我想我该去旅行了,就一个人孤独自由地去旅行。
最好是去登山,到山里走走看看。山里的世界和自然的景物都是人对自然本能的向往。那里有无比新鲜的空气,黑色的岩石,丰茂的草坡,葱葱郁郁的树林,各种鸟儿动人的叫唱,寂静的山野,高地的豁然开朗,心境无比轻松与宁静,这一切都是城市人所无法拥有的。一个人久居城市就厌倦了那些名利和那些日积月累而不堪重负的尘欲。这些东西像绳索一样束缚我们,像囚笼一样困住我们,像背负的包袱使我们不能感到轻松和自由。
我做好了去旅行的准备,就一个人上山寻找久违的自然的气息。一个人难免会孤独?有人这样问。最初每个人不是孤独地来到人世的吗?在城市里,你虽然拥有房产、钞票、朋友、女人,但你不孤独吗?房产只是个窝,钞票只是能买东西的纸,朋友只是面熟而生疏的人,女人只是和你同床而非共同志趣的人。在现实里,一个人说自己是不孤独的,这个人的境界恐怕与谎言离得太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去信任的。
一个人平时拥有那么多的钱财,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女人,但他内心仍是孤独的。甚至有一天,他会发现他的孤独感愈发浓烈。这种孤独感使他厌倦劳累。现在,一个人在上山的路上,这种孤独使我获得城市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脚步和宁静的心境。原来,一个人在山上走着,是那么的美妙。这种美妙是山和自然的力量和神秘赐予的。
清澈的溪流潺潺,发出的声响奇妙地回荡在山谷两岸,几条小溪从黑色而巨大的悬崖缝里淌出,不知道它们的源头在哪里。瀑布从悬崖高空倾泻而下,发出巨响,溅出如雪的浪花。两山对峙,危峰兀立,人在谷底走着感到自身是那么渺小,溅在我脸上的水沫和吹来的凉爽的风,使人那么舒畅。黑色的水鸟沿着溪流飞飞落落,不时在悬崖上盘旋叫鸣。它们一定把窝建在悬崖里,叫人久久凝望而心动。
小杜鹃花长在悬崖上,烂漫又令人惊奇。公路沿着河谷盘山蜿蜒。几幢红砖瓦屋或条石筑成的屋安详疏落,那是彝家人的居屋。一块块坡地泛出几抹绿意,那是洋芋地。路边,几个少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城里来的青年人。他们不知道,我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而且我的荒芜故乡还停在他们那个山村的背后。
好心的他们问我去哪里,如果到后山的电视台就不要沿公路上山,那段路程一天都达不了,给我指了最近的一条。在城里很难遇上给你指路的,这让我心底产生久违的感动。但我还是沿着公路而上,为的是看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为的是旅行,旅行是不怕山高路远的。
公路时而沿河谷屈伸,时而盘山迂回,时而隐没在眼前,时而路边突现一片原始林木的清秀,叫人禁不住望一眼。这里鸟语婉转,不知名的花开在其中,白的灿烂,红的艳丽。这片原始林,就那么一两片,如果天天住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新奇了。可是,对于在县城里生活居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自然给了我更多的新鲜。我甚至想,在这里筑一间房屋,买几亩土地,过着祖辈们的生活,与山对望,与树林朝夕相守,该是多么简朴自在的生活。但这是孤独寂寞单调的生活,它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冲动而已,它甚至叫人郁闷起来。
甭想这么多,一路上,一个人在路上旅行,现在的感受是颇多新鲜。生活需要注入新鲜,需要自然的新鲜。我在山的怀里,用心灵皮肤毛孔,用官能,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和山地的自然交换气息。
走过一个村庄,邻村的人语狗吠隐隐飘来,使山谷更显静谧。河谷里,一对黑鸟在嬉戏追逐,寂寞的山野也快乐起来。两岸坡地已经春耕,小杜鹃花开得烂漫而美丽,但似乎有点寂寞。其实寂寞只是我的感受,它们不是为人而绽放,它们为春天的山野而开,证明一个季节已经来到大地。大地上的鸟语因此而喧闹,那座山里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鸟语使山野充满无限生机。那些粉红、暗红、鲜红的杜鹃花,真叫人陶醉。我远望欣赏它们,聆听丛林的鸟语,感受到独自的愉悦和自在。
我的自在像个秘密,不会去诉说于他人。我曾经有多少个季节错过这片山野,这片烂漫多情的山地。由于河岸这片杜鹃花的绽放,我好像也在这个季节苏醒过来。一到春天的四五月,我会想起山里的杜鹃花儿按捺不住的春意,想起山里的春天。现在梦想和向往的景致在眼前真切的浮现,仿佛如约而至。我禁不住就近摘了一枝杜鹃花,用手轻轻拿住在鼻前嗅了一下,花香淡淡飘来。
或许此刻,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在一片杜鹃花丛里嗅着一枝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自在,忘却凡尘地观赏一片灿烂艳丽的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一早从县城徒步爬到山上,如此忘我地亲近春天的山野。
一路前行,不时有一丛丛灿烂的杜鹃花迎我而放。野鸡叫鸣,山野越显寂寞。浮云沿山脊游走。除了几处被云遮住的,山地都在我的视野里,给我阔远豁达的感受。因为昨晚上一场春雨的缘故,空气和土地湿润。
太阳被天空的阴云遮住了,我走了近三个小时,背上没有汗,但体力的消耗明显使我有些疲惫。我的目的是山巅,如果抄近路,或许,我可以再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但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沿着西山的公路而上,为的是看看那些当年茂密郁葱的青冈林。
公路伸向山里,人的脚步走向山里,这意味着对自然大山的一次次破坏。数年前,那条宛如蛇行成“Z”形的公路的开通,对这片山无疑又是一次灾难,如果从自然的角度来审视的话。
我走过了一座小山,又迎来了另外一座小山,一些荒芜后的土地和山寨突现。当然,我并没有感到陌生和奇怪,也并不像前几年到过这里时有种故土凄凉的感觉。我熟悉了这片土地,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山地和村庄,包括土地荒芜之前和荒芜之后。我甚至为这片山地丰茂的杂草和那些稀疏的树木而庆幸,毕竟我们意识到了环保的重要性。
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伤痛和苦难,才知道平和静谧豁达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算不上经历过苦难,那些所谓的伤痛是那样微乎其微,当面对自然,面对大山的时候,甚至不值一提。我一个人在山上走着,人是那么的渺小,个人的得失和苦恼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在山的面前和山的怀里,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真的需要上山了,我甚至为今天没有事先计划而突然来到山里备感庆幸,好像冥冥之中什么在召唤我、牵引我?是人对自然还保持敬畏的那颗心,是对大山的情愫,是在城市里对自然亲近的欲望。
远处,一些羊群如云朵,在山道黄土路上向山冈迈进,牧羊人的声音远远飘来,使我微微感动而驻足凝望。更远处是几座横亘重叠的山,山上是黑色的灌木林和黄绿色的草。我身后的邻村也有一些白羊在灌木丛里游牧。这些羊,在山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好像是突然降落在这里的神羊。我还没有发现那些牧羊人的身影,只是偶尔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来,然后又消失了。
打小我在这片山地生活的时候,这里就流传着神羊美丽的传说。我们在山里生活,是在各种传说里长大的。那些传说,是那样美妙,那样不可思议,那样朴素又使人惊心动魄。城市的发展很难存活神话传说,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筑起的楼房里的人们早已远离了曾经滋养人类先祖精神的神话了。我几乎把降妖驱魔的英雄支格阿鲁的传说忘了,几乎把插上柳枝就能施法引来甘泉的大法师毕阿史拉则的传说忘了。现在,在山里,我自然想起了这些传说。
城里长大的孩子,绝不知道我们山上孩子的生活故事。他们只知道山代表贫穷、落后、无知。其实,山里人自然有他们的快乐和满足,有他们不为城里人所知的生活方式。他们饮清风,喝甘泉,把人生希望和乐趣都交付山地,生活清苦了些,但是同样过得充实从容。
走了一程,又走一程。云雀在我的附近上空婉转,野鸡啼叫声也不时传来,还有其他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鸟语声。除了鸟儿的叫声外,路上依然只有我在嶙峋的石块上走动的响声。这里曾经青冈林木参天,春天时节,常有彝名叫“交脚因几”的鸟,喜欢把巢筑在高大的树林里。现在,这种鸟和那些高大的青冈树已经无影无踪。一路上,我看见的只是低矮的青冈,竟没有一棵当年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青冈树。这里茂密的树木,山里人似乎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消失,甚至消失得那么快。于是,我平和豁达的心境难免产生了丝丝的凄凉感。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弥漫在我周围。我的目光在搜寻着,侥幸还能看到一棵高大的青冈树。
许久,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我左手上方的路边,有一截一人合抱的树桩。后来,我下山的时候,听婶婶说,我的祖辈们的骨灰放在这片悬崖里,悬崖下那棵高大的树都被砍伐了。我疑心起来,是我所见过的这棵树吗?我的伤感只有隐隐地、无奈地压在心底,甚至害怕重提已逝的祖辈们的亡灵,没有了青山绿树做伴,他们是否离弃了故土呢?但愿他们在另一界安宁吉祥,枕着曾经的青山绿树安眠。
终于走上了山巅,但我已经又饿又渴,体力不支。我的手机因为快没有电而在此前已被我关闭。走在灰蒙蒙的迷雾中,虽并不是举步维艰,但我已感觉到自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绿洲里的旅者,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我已经走了5个多小时。
饥渴,使我感到像是走进了极地。我刚才上山时的豁达和时而丝丝的伤感,此时已经被求生的欲望遮蔽了。我像只精疲力竭的孤狼在雾中艰难行进。迷蒙的雾带着潮湿的气息,进入鼻和喉咙的时候,我望雾止渴,好像消解了渴意。
饥饿,使我看见路边草丛里惊飞的云雀或野鸡,我想逮住而吞咬下去。有时,我又想到那些草也可以充饥的,这是我对饥饿的第一次深刻体验。我想起了我的父辈们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饥荒时野草充饥的故事。物质第一的真理,谁也不能驳斥。但是,精神匮乏也悲哀。
我点上一支烟,我想烟雾可以暂时把那些饥渴后的求生的欲望忘记。
我在云雾里吃力地迈着步子走着。我想,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但我并不后悔。
我给电视台工作的堂叔打了电话。他有些吃惊,说他要来接我。我想我有救了,那是绝处逢生。走着走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朝前方望去,但云雾中看不见人影。我左顾右盼,担心他和我错过。在迷雾里,前面曲曲折折的山路,能见度不过只有十几米。我答应了他,但他没有回话,分明我的声音他没听清。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他猜出我一定累了、饿了、困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当然这种不测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因为我是在这座山下长大的。我想,如果遇到一位陌生拦路抢劫的人,我会对他说,我是这里长大的,告诉他我的姓氏,我祖父的名字,这一带山里山外族亲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对我怎样。
我的家族和我的祖父的名声在这一带山里山外是有声望的。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共产党的时候,这里的彝人各家支头人割据一方,有自己的领地。人们过山路,爬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和无数的垭口,进入了另一个家族领地领山的时候,就有那个家族的人持枪械守在垭口。赶路上山的人必须会懂族谱,才能化险为夷。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些曾经封闭神秘的危峰险地,曾经暗藏多少凶险,又暗藏多少英雄的故事。如今走上这条远离战争械斗的平安路,我又多么幸福!
前方,估计距离这里还有五六千米的山坡,有一条古道。据小时候听大人们指着那里讲,那是古人走过的路。古人指的是我们的祖辈。
远远望去,那条古道沧桑而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辨。那是一条远古的路,似乎还在诉说曾经苍凉而悲壮的故事。望着古道方向,我突然陷入沉默和敬意。古道不远处,有一股甘甜无比的清泉,终年不涸。传说这眼泉水,是凉山彝人代代相传的大毕摩毕阿史拉则施法引来的。毕阿史拉则和他的女儿某天经过这里,女儿说口渴,毕阿史拉则说这里哪有水呀?于是他在地上插柳枝作法念经引来了这眼泉水。
近几年,我读了《紫孜妮楂》的汉译本,说那个美丽的女妖紫孜妮楂也在此饮这股泉水,那更是个远古的传说故事。这眼泉水,彝人叫莫获麻尼神泉。毕摩超度亡灵归祖的时候,有道是“经过莫获麻尼,渴也要喝神泉一碗,不渴也要喝一碗”。因为这些传说和毕摩经文的记载,使这股山泉闻名遐迩。经书上的传说,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对美的追求的理想化的世界。人没有精神世界,失去了理想化的精神世界的时候,人是多么可悲。我们这个彝族曾经是充满睿智而创造了许多灿烂优秀文化的民族。可是,我慢慢疏远了这些优秀文化,它们行将隐没消失在深山里。一种文化的消失,对一个民族和世界都是损失。此次山行,我目的之一是爬上那条古道,探寻那眼无比甘美的神泉。
我在雾中蹒跚行走,几乎陷入了绝境的时候,前方又传来堂叔唤我的声音。看见了他的身影隐约朝我走来时,我欣喜又释然。他给我冲来一杯白糖开水,又饥又饿的我拿着杯子,喝着热乎乎的。他望着我,有些热泪盈眶。那刻,亲戚间的温暖涌入心底,无比暖和。
后来,我没有到达那条古道,也就没有去探寻那眼神泉。我想,留点神秘和遥远也好。人把什么都看实看透,世界就没有了意趣,我宁愿保持这种神秘感。况且我想,过段时间,等五六月,山里的大索玛(杜鹃)花开艳的时候,我还要回来,去探寻它、亲近它。我会把尘世的欲望和肮脏的灵魂洗去后,洗净双手,用矿泉水瓶接上,畅饮大地的甘泉。那是怎样的惬意和幸福呀!
下山了,云雾已飘游到山脊。山脊往下,整个天地豁然开朗。阳光照到身上,如丝绸般柔和美丽。一群白羊在山冈幸福而自由觅食,我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有好几只抬头望着我,眼眸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微风中深浅不一的草儿轻轻摇曳,空气清新得让人怀疑世上没有再比这里更清新的空气。我的视野陡然开阔,心情十分沉静。
这里的山民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贫穷,这里自然赐予的阳光和空气,还有山里山外美丽的景观,都是山下的城市人无法拥有的。可是,山里人因为贫穷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搬进了城郊,呼吸的是混浊的空气和周边垃圾场的臭气。
山里淌出来的那些一股股甘甜的水呢,包括莫获神泉,也在城外被污染。这是我的悲伤和遗憾。
远去了的山独自寂寞,融入苍茫大地。我的灵魂融入了自然,得以洗涤升华。今天,我是多么简单又幸福的人呀!我向往梭罗一样回归自然,回归简朴,再简朴,再简朴。
但我能做到吗?
牧人屋
我们来到这座山之前,就听说山上有牧人。他们把小屋建在森林边,或是山坡,或是山顶。屋子应该是茅草或灰暗的木板搭建的。
牧人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这令我感到好奇。
在一个垭口的草地上,开着一种淡蓝色的花朵。三月末,在这里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山里,冬天的脚步刚离开不远,草儿却感觉到了春的讯息,能见到一种花儿的盛开,确实让我们惊喜了好一阵。
云雾缥缈山头,太阳时而露出,时而隐没。一片茂密的森林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山顶往下的一部分森林被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一条小径穿过森林,时隐时现。我们就要沿着这条小径,穿过森林,达到那边的另外一座山。
蛇和蚂蟥应该还没有醒来,不过我们还是有点担心。刚进入森林,我捡来了一根木棒作拐杖。小径松软,脚步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两边的竹子和树木,让我们不时驻足端详。有的树木,被砍伐后未被搬走,已经成了朽木,上面生长了黑色的地衣;有的树木挺拔直入苍穹;有的树木张牙舞爪,样子吓人。
一棵高大的杜鹃树,枝梢上衬着几朵娇艳的花朵,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树上簇拥着朵朵粉色的花儿。一只鸟儿啼叫了几声,大山复归寂静。森林的广袤和寂静,让我们感到自身的渺小,还担心遇到熊或是狼等。
突然,远处有一阵唰唰的声响。一会儿,那声响消失了。我们对着大山大声喊叫,却没有回音。又有一阵唰唰声传来,令我们又一次担心起来。
一会儿,有人唱起了山歌。我们欣喜,也对着那个方向吆喝一阵,可是依然没有回音。不久,我们遇到了两位背着竹子的人,其中一人穿着一件破旧的“佳史”(披毡),脸像包公一样黑;另一人穿着黑色的“瓦拉”。他俩在那里停歇下来,我们搭讪,才知道他们是这里的牧人,今天要下山。
我想,背竹子到村里还要三四个小时,他们的生活也很清苦呀!可是,我更关心的是前面的大山有没有其他牧人。他们说有。虽说如此,还是令我担心今夜的露宿。
大概又往前走了两个小时,我们来到一片沼泽地。那里,树木光秃秃的,上面缠着粗壮的枯藤,像是童话里的景象。一些树木,从另外一些朽木上生长成参天大树。各种植物的生存竞争,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我们在那里又是拍照,又是惊叹不已。试想,夏日这里是郁郁葱葱,草木葳蕤的景象。当然,一个人走进这样的森林沼泽地是感到有些阴森恐怖的。
穿过森林,走上另外一座山。此时,云雾不知不觉弥漫在半山腰,不一会儿,我们的上方也起雾了。山里其他牧人去了哪里?如果没有遇见牧人,今夜我们只能搭建帐篷露营了。
我们对着四山大喊,可是声音异常寂静。
我们前面出现了两条小径,可是不知往哪里走去才能遇上牧人。在这陌生的荒野,唯有他们才熟悉这里,唯有他们才能给我们安全感。
忽然,隐约飘来一阵狗吠声。
沿着一条山径登去,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前面出现了几座棚屋,那该是牧人屋了。
棚屋的墙由石块垒砌,上面盖上木板,压了一些石头。棚屋前面,堆了一些枯干的木柴。另一侧,围了一圈栅栏,是用来围羊群的。还有一根木槽,是用来接雨水给羊群饮水的。我们把门打开,看见地上积了湿淋淋的水,放了一个铁盆,楼上矮矮的,放了一些麦秸,或是枯草。一侧放着一把猎枪。
另外几座棚屋,更是简陋不堪,或是屋顶的木板出现了很大很宽的裂缝,或是用一些木头搭建成一个棚子。
还有几个棚屋搭在山洞边,羊儿归来睡在山洞,牧人睡在棚屋。
我们从棚屋里,可想而知牧人的清苦岁月。一代代牧人,就这样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荒野大山。
黄昏。牧人未归,他们去了哪里?
我们要去找寻牧人,还是等待牧人归来?
从朽木上长出的树
这是一棵红桦木,树龄有三十多年了。
它已经腐朽,仅留下粗大的树桩,干枯的树皮也已剥落,长了绿绿的苔藓。
在这片原始森林里,已经腐朽的树木不少,有红桦木、青冈、杜鹃等,它们有的是被人砍伐,有的是被雷电击,有的是被风吹倒的,随着风吹雨淋,渐渐成了朽木。其中,有的树木已经从朽木上长出挺拔的大树,可是那棵高大的朽木还不倒下;有的朽木里生长出两棵树木,相互竞争着,仿佛互不相让,不然只有死路一条;有的两棵树从朽木两旁生长出来,相互拥抱着,仿佛生死不离。
这里生长的红桦木直入苍穹,青冈树树冠如巨大的云朵,杜鹃树枝干张牙舞爪,如果不是穿过这片树林的那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人甚至会觉得这里还保持着荒野状态。树林茂密葱茏,寂静的,鸟儿鸣叫的时候,更显得静谧,甚至冷清阴森。置身其中,人感到有些胆怯,一阵阵沙沙的响声也会引起惊惧。
我从这棵红桦木树桩旁边走过,惊讶于它上面长出的杜鹃树和另一棵红桦木。树桩已经枯朽,稍微用手指捏一下,或是轻轻戳一下,木质松软如尘沙。它不是雷击的,是牧人砍伐掉的。它在这里生长的岁月里,日日夜夜和风私语,白天沐浴着阳光,夜晚沐浴着月光,或是受到如丝的雾的浸润。四月初,它渐渐绽放如星光般灿烂的白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柳莺、杜鹃、山鹪莺来栖息歌唱。然而,因为距离牧人踩出的那条隐约的小径很近,牧人在山上露营修建棚屋时便砍伐了它。从此,在这棵树上筑巢安家的鸟儿也伤感飞离了。
留下的树桩日晒雨淋后已经枯朽,一粒杜鹃树的种子和一粒红桦木的种子,看中了此处适合生存,于是借着风、鸟、雨水落在了这棵倒下了的红桦木的树桩上。那两粒种子受到阳光的照耀,便很快长出了叶芽,向下伸展根须。
现在,一粒种子成了一棵杜鹃树,主干手臂粗,倾斜着屈伸枝叶,叶子一片葱绿;一粒种子成了一棵红桦,主干腿粗,直入云霄。别看那棵红桦木现在枝丫光秃秃的,但是到了夏天就枝繁叶茂,甚至遮住了杜鹃树上空的阳光,那棵杜鹃树是多么聪明,它巧妙地倾斜着生长,把枝叶伸向空中,这样避免与红桦木的冲突,能得到更多的阳光和露珠的沐浴。
腐朽的树桩,虽死犹生,它无声无息地哺育了那两粒种子,通过这两棵新树得到了生命的延续。
每个生命都是奇迹,而这里的每一棵从朽木上长出来的树木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为飞鸟留下湖泊
这个春天,雨迟迟未降下,老天爷似乎有些吝啬雨水,阳光却反常地暖和,宛如夏日之灿烂。终于,等待四月初的一个夜晚,雨淅淅沥沥洒下,空气变得湿润。
次日,我沿着那条河水的堤岸漫步。雨水打湿了地面,虽是一场小雨,前几日光秃秃的紫薇树,突然被唤醒了似的,一棵棵齐整整长出了细小鲜绿的叶子。
如今,在世界的角落,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吗?似乎只有在人迹罕至的深山。
荒野才流淌着诗意般清澈的河流,流过城市的河流无法给了我们流连。它早已失去了诗意,早已失去了清澈的碧波,早已失去了宁静祥和之美。对已经污染肮脏不堪的河流,我们不敢近前,有意避之,心灵早已麻木了。每年,汛期到来,无数沟壑的小溪上涨,汇合成一股巨大的河流,把污水冲走,河岸的空气才有几日难得的清新。
八十年代,河流宛如柔顺舒展的绸缎,飘逸在空旷的郊外。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春夏秋冬,在晨曦照耀,在晌午炎炎烈日,在黄昏夕阳里,人们三三两两或是独自一人来到河边漫步,脸上洋溢着一样的平静从容,河流给了城市无法给予的自然诗意。
不知何时,河流开始污染,浅浅的水里,没有了小鱼自由游弋,人们很少在河边漫步了。除了汛期那几天,河流臭不可闻。然而,鸟儿却似乎不在乎,白鹡鸰、双领鸻、长嘴剑鸻、鹬鸟、白鹭、翠鸟、苍鹭等,夏秋时节常在河流岸边沙滩、沼泽地栖息啄食。乌黑的水流经的河床,水蓼草异常茂盛。鸟儿在蓊郁的水蓼草丛里悠然踱步啄食,有人从河堤经过时,便扑棱棱惊飞。不久,它们又啼叫着飞回,似乎除了此处,没有地方可以前往落脚了。鸟儿在肮脏的污水里啄食,是无奈,抑或已经对这种恶劣的环境适应了呢?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它们依然在乌黑的河床浅水处觅食。
河堤上布满了点点白色的鸟屎。我沿着河堤前行,不久迎来一个湖泊。湖泊蓄满水的时候,野鸭、白鹭自由畅游,仿佛那里就是一处难得的乐园,令它们欢喜不已。我观赏着水鸟的飞翔,聆听山冈树林里传来的伯劳、林莺等鸟儿的啼鸣,便暂时忘却了那段污染的河流。
湖泊是由于河流下游水坝修建而形成的。当初,有了这个湖泊,野鸭、长嘴剑鸻、鸬鹚等飞鸟来栖息。我曾经看到一群群野鸭在湖泊上空鸣叫飞翔,落入湖泊里。这样的景象,有些壮观,令人驻足观赏,大有诗歌里的意境。据附近的村民说,冬天的时候,湖泊上空有大雁、天鹅、海鸥飞翔。有村民用火药枪射杀猎获了大雁,一群海鸥在一个夜晚被村民捕杀。我始终不敢相信这些传言,不敢相信大雁和海鸥会飞来这里栖息,更不敢相信死在枪口下的飞鸟。但是,村民亲口说那是他们经历目睹了的事实。毕竟我远离湖泊居住,湖泊边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和呈现的很多景象,我无法经历和知晓的。
看到大雁、天鹅,对我来说是不敢奢望的。很多湖泊消失,大雁、天鹅失去栖息之地,无异于我们把它们驱赶了,逼迫它们走上了绝路。一旦听人说大雁、天鹅又来湖泊栖息,我并没有惊喜,反倒怀疑耳朵的听觉,那是不靠谱的传言。
现在,那个湖泊的水几乎干涸了,沙地裸露出来,一派荒凉萧瑟的景象。几只白鹡鸰吱吱啼叫,一上一下飞行,丝毫并不因为湖泊的干涸而苦恼。白鹭却不同,一两只孤零零地栖息沙地啄食,似乎有些无奈和忧伤的样子。
五月,沼泽地绿草油油,一群群白鹭时常在那里栖息,时而从容飞翔,时而闲庭踱步,一副悠然闲适的样子。
洋槐树鲜绿的叶丛里,露出了洁白的花朵。伯劳鸟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啼鸣,林莺、野鸽子拼命啼叫,好不惬意!然而,在湖泊湿地生活的飞鸟,却失去了家园。
如果把河流边上的沙地、沼泽和庄稼地开辟出一大片湖泊,把上游河流的水净化,没收了那些射杀飞鸟的猎枪,天鹅、大雁等候鸟会迟早翩翩降临的。湖泊会重现它的自然宁静,水鸟自由游弋,宛如原始的荒野。
为飞鸟留下湖泊!
山谷里
水渠里,流水裹着泥沙缓缓流着。岸边,三月枣稀疏的枝叶轻轻触摸着流水,悠悠然晃动着,似乎一缕缕微风掠过了那里。
水渠边,草木葱郁,抢着生长绿意。茅梅开着玲珑的、紫红的花,一株株车前草点缀着白白的花穗,一棵棵白杨树高耸入云,暗绿的鱼腥草叶子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卖力地生长,鲜绿的野菠菜叶子令人垂涎……
几座房子,坐落在林缘坡地。鸟儿啁啾、鸣啭,然而四下探望时,它们却不见踪迹。
一只长腿蚊,寂静停歇草叶上。它伸出的一只细腿,大概长度是其身子的两倍。它在吮吸露珠吗?我用一根细细的草茎轻轻触一下,它抖动了,微微振翅。然而它很懒,不想飞离。我又触了一下,它便振着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翅飞去了。
空气湿润清新,泥路湿湿的。一只黑色的飞虫,在地上爬着,它的一只腿,被一只很小的蚂蚁死咬住。它艰难爬着,拖着小蚂蚁,绕着圈,想甩掉那只可恨的蚂蚁。绕了三圈,那只蚂蚁依然紧咬着不放。
蚂蚁凶残,我怜悯那只虫子,于是用一根草茎轻轻动了一下蚂蚁。蚂蚁很不情愿又不得不放下猎物,爬到另一边去了。但那只黑色的飞虫,却依然飞不起来,在那里爬着,转着圈。它被蚂蚁咬过的腿似乎受伤了。
我离开那里后一直在想,那只可怜虫,不知最后飞起来没有。
一条溪流从山谷潺潺流淌下来,汇入河流,溪水有些混浊。溪畔,鲜绿的蕨草像一根根羽毛,毛茛草金色的花朵似乎闪亮着。一只只蓝蝴蝶,时而在空中追逐嬉戏,时而落在草木叶子上欣然吸吮露珠。
溪流北边的山林里,有一个村落,住着几家人。村里不时传来人语、狗吠声,又很快消失了。棠梨树结了暗褐色的果实,在四月初的日子里,那洁白的繁花簇拥枝上,香气袭人。
坡地上种下的洋芋长势喜人,想来过些日子就开花了。地边插着树枝,上面挂着白塑料袋和破旧的衣裤,那是在吓唬野猪,可是久而久之,野猪识破那是假人。
走上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了,山岭、山包、山冈,一派葱茏,远山云雾缭绕。近处,阳光斑驳洒落下来,林木明暗交织,仿佛跳动着轻快的音符。
鸟儿啁啾、低吟、鸣啭,山林是乐园。红嘴蓝鹊、乌鸫、山雀、黄喉鹀、柳莺等,在树林里漫游,不时浅唱低吟。听,有好几种是初次听见,仿佛是远方来客,让你不禁欣欣然东张西望。可它们秘密踪迹,少有人知道。
一条条溪流,从不同地方奔涌而来,蜿蜒在林下,涓涓、叮咚地汇入谷底的那条河。河流潺潺,不绝于耳。河里一只红尾水鸲,忽而翘起尾羽,忽而张嘴鸣啭。几头牛在岸边啃草,也许罕见了生人,它们不时好奇地望了望我,然后低头啃草。
对岸那个树木掩映的村子,传来几声人语,仿佛雨点落在树叶上,打破了寂静。
三月枣纤细的、淡白色的花朵,几乎凋谢了。然而,蹿出了几乎被人忽略了的淡绿色果实雏形。谁会想象,它们经过阳光的洗礼后,竟会变成那令人垂涎的、鲜艳的果实。
杜鹃花,有的凋谢了,残花点点,几近萎黄;有的灿烂夺目,香气浓郁,金色的甲虫停在上面吸吮花蜜。
蕨草飘来有点苦涩的清香气息。从前,这个时候,农妇忙于割蕨草。如今,土地荒芜,不见人影,蕨草肆意蔓延开去。
风,一缕缕掠过。太阳又躲在云后去了,在山顶安静恬淡的一隅,我仰躺下来,打一会儿盹,世间一切烦扰离我而去。
太阳从云后露出了脸。几只蚂蚁爬到我的身上,其中一只爬到我的右手臂,想咬一口。我对着猛一吹,它冷不防飞远了。我相信,这只小小的蚂蚁坠落草丛会安然无恙。
我寂静地躺着,野鸡、白腹锦鸡、草鹀、山雀等鸟儿聒噪的声音,不断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渐渐令人厌倦。于是,我仿佛觉着到了另外一个奇异世界。
谷底,那条洁白如练的河流潺潺声,回荡在两岸,不绝于耳。
我起身往坡下走去,一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蝴蝶随着我翩跹飞舞。珠芽蓼粉红的花穗,火棘树纤细的白花,山杨树扑啦啦叶子,看上去令人无比愉悦轻松。
我又仰卧在草坡上,静静地晒着日光浴,风丝丝缕缕,鸟鸣不止。
忽然,一阵奇异声传来,像咳嗽不止。我睁开眼,世界刚醒来。它,会是什么野兽、飞禽呢?我起身,聆听,它不住叫嚷,声音尖锐刺耳。
我有些担心,便打开手机,让音乐响起。那只动物,又尖叫了几声,然后停止了。大概,人的音乐对它是陌生又恐惧的。
下午,大概有些倦意,并不比上午那样热闹了。太阳时而躲在云后,时而照耀着山。云朵飘浮,这里那里露出淡淡的蓝。
不是晴天,一个人是不敢进山谷的,如遇见独来独往或是受惊的野猪是危险的。
有人问,为什么进山?
山是一本无字的书,一生读不尽。唯有一颗融入自然的心,才会领略其中的奥妙。
大地黄昏曲
天空飘着云彩,云影投在大地。
几只喜鹊喳喳叫嚷着,从山脊的马桑树上起飞,低低地落在草坡,过一会儿,又落在电线上。它们不怕高压线,站在那里喳喳叫嚷。
前段时间,我路过此地,大概是几只白颈鸦,它们的脖子羽毛是白色的,腹羽也是白色,和喜鹊一起在茵茵绿草地上觅食。其中一只衔着枯草飞向空中,落在那根电杆上端,也许在筑巢。
如果它把巢穴建在那里,我觉得并不明智。虽然高高的电线杆无人会爬上去,但是雨天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遮蔽。让我更困惑和好奇的是,又有几只喜鹊飞来,有的衔着枯草,落在电线上,或是电杆上,喳喳叫嚷,好像也要在那里筑巢。
马桑树开着淡绿褐红的花穗,桤木林的绿叶一派鲜活。一只三道眉草鹀在清脆地鸣叫,如泉水喷涌,如竹子划开发出的清响。
一位农妇背着背篼弯腰挖着草药,我走过去的时候,问她:“这种草药多少钱一斤?”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四元一斤。”
我想,挖多少草药才够一斤呀!不过,她的背篼里已经装了不少。
看着土地被挖得伤痕累累,我十分感慨。这个时节,大地无私贡献出鱼腥草、香椿芽等鲜美的野菜,还有满目是养心养眼的各种绿色,给人多么大的恩惠!
远处,一群羊在漫游。一位牧羊人坐在小山头上,缄默如石头。天空的云彩在不断变幻着,这里那里露出了一片蔚蓝色。
风呼呼呼吹来,它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走下坡后,风又静了。
草坡上的羊在低头啃草,有几只好奇地望着我。四月的草还是薄薄的,并不丰茂,但已经呈现出不可抗拒的生长态势,新鲜的嫩草和温暖的天气令羊儿不再担心饥寒了。
太阳躲在了铅灰色的云后,一会儿又露出,一会儿又沉下云堆里,大概再过些时间就要落下山了。大地被暗淡的云影罩住,羊群发出晚归的咩咩叫声,尤其是才几个月的羊羔在急切地呼唤寻找母羊。
细细的雨点飘落下来,看似要落下一场急雨,凉爽湿润的风一阵阵吹来,西山上空聚集了一团乌云。过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雨点停下了。银色、铅灰色的云彩交织着,在西山上空演绎一曲黄昏恋歌,明晃晃的太阳又露出了脸。
我从山坡走下来,沿着土埂走去,荒地上,蒲公英白色的毛茸茸的冠毛已经随风飘逝,仿佛脱了帽子在向大地致敬。
我绕过小山包,爬上一片草地,回望身后,那个牧人依然如缄默的石头坐在那里。
几只喜鹊在我前面几十米处叫嚷着,几只白颈鸦、几只小乌鸦混杂其间,它们相安无事,各自悠然踱步觅食。喜鹊喳喳叫嚷着陆续起飞了,白颈鸦和乌鸦并没有跟随着起飞,而是依然在那里觅食。不久,几只白颈鸦起飞了,消失在那边。乌鸦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飞起又落下,在草坡上大摇大摆地觅食。我上前走了几步,大概惊动了它们。它们叫嚷着飞向远处了,把大地的寂静留给了我。
天空露出了一片蔚蓝色,我掏出手机,不住地拍照着西山的云彩和那蓝色的天空。忽然,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几声杜鹃的啼鸣,多么令人兴奋。从去年秋天以来,它的声音就沉寂了,它飞向了哪里?我听见的这只,是不是去年的那只呢?
我记得很清楚,四月初,每到美丽的鸽子花开始绽放的时候,它们就在远处啼叫了。五月,它们会拼命地啼叫,不知为什么,快乐者听见了更愉悦,伤心者听见了更伤心。六月,它们的声音开始沉寂,仿佛过上了隐士般的生活。
几天前,我已听见了杜鹃的啼叫。它带来了新春的问候,带来了远方的问候,让我欣喜不已。我正要录音的时候,它的声音又消失了。
我欣赏着落日和云彩的时候,杜鹃声又响起了。它啼鸣了几声,只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时间。我一边等待着它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一边悠然地欣赏着天空流云。
夕阳在我上方投下了一束束牛奶般白净的光芒。杜鹃啼叫声突然开始了,我还没来得及录音,它又停止了,仿佛躲着我。后来,我几次都失败了。杜鹃就像欲言又止、羞羞答答的姑娘,不肯露脸。
羊群往村子方向归去,树林里晚归的鸟儿在啼叫。荒地上的蛐蛐在低吟,驻足聆听,声音是那么稀疏,又那么微弱,仿佛一粒粒磷火在闪现。这是今年立春以来在高山地区我听见蛐蛐的第一声鸣叫。以我的观察,它们从四月初开始鸣叫,到十一月初寒霜降临了才隐居洞穴里。不过,在温暖的低洼地方,譬如西昌,蛐蛐一年四季不分白昼黑夜都在尽情歌唱着。
天气暖和和寒冷的变化,对于鸟儿,对于昆虫,对于植物都会有重要的影响。据我们这里的人说,杜鹃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人迹罕至的暖和的地方,冬天它们就在那里生活。它们歌唱自然,歌唱生命。这些卑微的生灵,为春日的大地增添了无限魅力。
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鸟儿在呼唤伴侣。我沿着山间小道走着,晚风习习吹来。羊儿早已归到棚舍,那个乡村响起了狗吠声、鸡鸣声、人语声、鸟语声。尤其是晚归的鸟儿叫嚷着,呼朋唤友,急切地叫着,夕阳匆匆的脚步让它们骚动不安。
我兴奋地走在路上,一边聆听,一边用手机录音这动人的黄昏曲。在安静的小径上,我是它们最忠实的听众。它们把歌声献给大地,献给黄昏,谁要是听见了,不禁赞美着春天的美好。
我沉浸在那动听的歌声里,久久不愿归去。
去看一棵树
我颤巍巍地走过吊桥。
桥下混浊的河流潺潺声,回荡在河谷两岸。路边,野刺玫蹿出了白花。悬崖上,一丛灌木杜鹃绽放粉红的花。鸟儿啁啾,几只红嘴蓝鹊停停飞飞,树林春意闹。
五六个孩子背着书包,有的脸带笑意,有的默默然,有的说笑着,慢慢走下山去。
晨曦照耀下,山林里光和影在耳语。一只山雀,头、颈黑色,间杂点点白斑,背羽略灰绿,个头如柳莺大,在树枝上,忽而啼叫,忽而啄食,忽而扑棱翅膀,跳跳飞飞。
溪水蜿蜒而去,两岸坐落着房屋。一只乌鸫鸟寂静栖息溪边,左顾右盼,然后沿着溪水跳跳飞飞,啄食,不时展开尾羽。那尾羽,像一把扇,这是很有意思的。它不大怕我,我走上去,离它七八米远,可它未飞走,反而不时回头望望我。我走过去,它轻轻落在一根倒下的树木上。
溪边,不知名的一种黄花簇拥枝上,极为耀眼夺目。
一个妇女背着柴从另一条小径缓缓走向村里,路边的树篱笆围着土地,洋芋茎叶生长了,却稀稀疏疏。
一户人家门前,一棵晚开的桃花,招摇着路人的目光。几只黑白间杂的小猪看着我上来,便一只只惊慌地逃窜。一只拴着的黑狗吠叫了,它看着我渐渐走远。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杜鹃的啼鸣。多么惊喜呀!这是今春杜鹃第一次啼鸣。每年四月中旬,杜鹃开始啼鸣。冬天,它去了哪里呢?有人说,它去了南方;有人说,它冬眠了。
飘来浓郁的芳香气息,是一棵李子树繁花灿烂。山下的桃、李树早已开过了,而山上的花开得迟。
远远望去,山顶上的那棵大树,枝叶稀疏,宛如是一朵轻薄的、微黄的浮云。它是我正要去看的那棵树吗?它在四周刚长出叶子的落叶松的映衬下,卓尔不群!
我读小学的时候,在县城可以望见它伟岸而孑然一身。那时,我心想它是什么树,为何孤零零呢?这些年,大概是因为退耕还林后它四周的树木长出来了,在县城里是不能望见它了。
它隐逸于那里,这样也好,不再招摇别人的目光,可安静地生长,安静地站在山顶看日出日落,安静地迎来风和鸟儿,安静地实现生命的价值。
一个赶着马的村民,从那边缓缓走来。
“听说,那山顶上有棵大树,是那棵吗?”
他望了望我,说“是的”,顿了一会儿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去看那棵树。”
“好奇呢!”他对我专程来看树是感到奇怪,然后赶着马下山。
这树名,当地彝族人叫它“格”,据七八十岁的老人说,他们记事起这棵树就生长在那里。它至少有几百年了。传说,从前是不能打树、不能折枝叶的,不然天空会降下冰雹,这棵树幸运地恣意生长着,成了闻名遐迩的神树。当地人都敬仰它,它应该非常自豪。
村里,房前屋后堆积的牲畜粪散发着刺鼻的气息。几条小径通向山顶。一位中年男人,倚墙而立,说:“中间那条是最近的,你往这里上去吧。”
土墙围着的几块地里,油菜花灿烂耀眼。一两只不知名的鸟,个头和伯劳大,羽灰,头大,看着我一阵子,然后扑棱棱地飞离了。
坡地上,苦荞生长了点点茎叶,细瞧,一枚枚嫩绿的小叶如盖,柔弱,但谁会想到它强大的生命力呢?
林鸮低吟,伯劳鸣啭,很多不知名的鸟啼鸣,此起彼伏。那是山林里的春曲。
藤树枝如蟒蛇缠绕,不知哪是根,哪是枝梢。瞧,两根树干交缠着,中间一截几乎融为一根。藤的生命,好像只能依附其他树生存。
枯树叶发出沙沙的脆响,几乎是聒噪,渐渐令人厌。
我一路走去,树林开始稀疏,树木长出了新的叶芽。树下,小草和树苗点点绿。一株兰草,花蕾微白,从茎叶间蹿出。一棵藤,向四周任意生长,两根树干沿不同方向屈伸,抓住了高大的树,攀爬而上,奇妙地缠绕着它们的树干往上生长,在高高的树梢上形成凉棚。
那棵被缠绕的树,会被绞杀而亡吗?大自然在这里是那么残酷又充满生机蓬勃!
那棵树站在何处呢?林木挡住了我的视线,它似乎看着我在渐渐远离。但我知道会找到它,所以我并不那么急于去见它,而是悠然听鸟。
树林密匝匝,小径隐约。翻过一道山梁,又翻过一道山梁,我在远离那棵树,现在转身寻它去。落叶松,针叶一簇簇,拥在枝上,极像绿绿的松花。松林下,堆积的枯针叶无人来捡拾,踏上去异常松软。落叶归根,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印证。
林下,小草从枯叶堆里露出了绿绿的茎叶。山鸡发出近似咳嗽的声音,几只红嘴蓝鹊低低地飞入另一片树林。
我迷了路,走出林缘,来到草坡。一株草莓开放一朵白花,几棵蒲公英黄花灿烂。广袤的荒地绿草点点。
云雀鸣啭,但不见其身影。它不知疲倦地鸣啭,时间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它的嗓子不会变哑,真让人吃惊。谁知道它传递什么讯息呢?那是对春的赞美,是对四月天空的歌颂,是对爱情的渴望。云雀,生来是高山空中的精灵。
我又看到了那棵树,它在前方山林里等着我。我不急不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着,荒地离我渐渐远去,隐在那片山林后。
阳光斑驳,洒落在树林里,我不知该往哪里寻见它。走到林缘一处,对面一棵树开放了粉红的花,远远地招引我的目光。它是一种杜鹃,皮革质的绿叶,花朵有淡淡的芳香,然而用舌舔的时候无味,凑近了甚至有些臭味。奇怪呀!
我回头寻找那棵树,却回到了刚才走过的林缘,那里有一道土坡。密林里,我又一次迷了路。凭着感觉,我又转身走过那片树林,站在林边,望去,那棵树站在对面山林里等候着。
翻过沟壑,穿过树林。林下生长了几株苕药,蹿出一枝粉红的花。我想挖走一株,却怕伤害,于是打消了念头。
那棵树,站在前方不远处了。但我仍然没有急着去拜访,而是坐在林间空地休憩。过了十几分钟,我起身来到那棵树下。
这是一棵红桦木,稀疏的枝上挂着一根根毛毛虫似的花穗,吐露点点淡白、嫩绿的叶芽。树围两人合抱有余,从主干上生出几根粗壮的树干,一根树干上端有一截空洞。地上,落了一些枝叶,是前阵子被风或雪击落的。四周的地上,散落着生长了杜鹃、小檗等灌木丛。
它的种子,是风、鸟带来的吗?忽然,一只飞鸟落在树上啼鸣。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沿着树干慢慢往上爬去,不时用喙敲击。我起身,它们吃了一惊,一起飞离了。
我默默然仰望、远望,从不同的角度欣赏。
古树也望着我,一言不语,凭我神思。
从前,又有多少参天树木呢?它们守望群山,守望日月,知晓从前往事,却守口如瓶。
我走下去,留下风、阳光,让它们陪着树的寂寞。
山林里
一条小径通向树林,旁边水渠里的水缓缓流淌,白杨树叶一片淡绿色,谷底的河流潺潺流淌。
一只黄嘴黑羽的乌鸫鸟寂静的从地上起飞,落在一棵白杨树上。它忽而张开尾巴和翅膀,忽而收敛翅膀,忽而东张西望。
刺玫盛开了小小的白花,青绿色的叶子衬托着,极为鲜艳夺目。一种不知名的树木,枝上黄花灿烂。草莓开着小小的雪白的花朵,仿佛向路过的人露出灿烂的微笑。
柳莺、山雀等鸟儿在竞相鸣啭,为暖和的阳光欢呼,为心仪的异性歌唱,为新春的气象赞美。
一棵刺玫树下的土坡挖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洞穴,周围由劈下的树枝围着。也许,农人晚上蹲守这里守护庄稼,听说山里的野猪不断在和人抢粮食。
对岸坡地上坐落着一个村子,洋芋地旁边挂着稻草人,或是塑料袋,是为了吓唬野猪的。由于野猪猖獗,村人还把狗也牵来附近看守,每到黄昏的时候,狗吠声阵阵。
蕨草长出了羽状叶子,或是伸出了细长的茎,或是仿佛手握拳头,或是亭亭玉立,情态各异美妙。
灰色林莺、黑顶林莺、伯劳、柳莺,和更多不知名的鸟语声传来,山林里喧闹又寂静。
一脉溪流涓涓流淌,和鸟鸣声相映成趣。每一条溪流的声音又是不同的,涓涓、潺潺、叮咚作响。
草坡上一小片草莓盛开了白花,一片片鲜绿的蕨草随风摇曳。胡颓子树木盛开了淡白色的花儿,一朵朵倒垂着。每一枚绿叶都是情态各异,披针形、椭圆形、卵形等。大自然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家,不仅让草木绣出精妙的绿叶,也绽放美丽的花朵,并散发迷人的气息。
树林里开着一种紫白色的花朵,望去如轻柔的丝绸披挂着。粉色、雪白的索玛花开放了,凑近嗅闻,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沉醉。不过,更多的索玛花在寂静等待着五月。那时候,它们绽放在树林里,在山冈上,犹如一群群白羊在漫游,又如天上的朵朵白云散落在那里。
一只柳莺,在我前方几步之遥的树上欢快地啼鸣,声音尖细清脆。它忽然飞到我上方的树上,张嘴望着远方不住地鸣啭。在山冈,在树林里,每只鸟儿都按捺不住激情,发出各自的声音,彼此呼应。
太阳时而躲在云后,时而露出。大地上的光和云影相映成趣,一边是阳光灿烂,一边是云影悄然浮动。
忽然,我左手方的那片树林里传来野鸡的啼叫声,几近咳嗽,就那么短暂的几秒钟。虽然显得十分内敛,却仿佛在宣告那里是自己的领地。若有别处的雄野鸡来冒犯,它会拼命捍卫的。到了五月,它们的声音会不顾暴露自己而那么张扬。
“瑟瑟洛”鸟儿在鸣唱,先是低吟,声音渐渐变得高亢激越,又有穿透力,远远的对岸都能听见。山林里又传来杜鹃的啼鸣,“布谷……布谷……”的声音,在方圆几公里内都能听见。
“其阿哦”鸟儿在啼鸣,山雀在吱吱地叫。更多不知名的鸟躲在树林里鸣啭,只闻其声,仿佛竞赛着各自美妙的歌喉。若要寻见它们,是并不容易的事情。未等你前去,它飞离了。
我一步步踏上去,一边聆听四面传来的鸟啼声,好像我是踏着鸟语声爬坡的。这是多么有趣又浪漫的事情呢!
忽然,一只红腹小鸟啁啾叫着,在前方的树上飞翔穿梭。它让我想起了少年,三十多年前,我在山里看见过它。它漂亮的羽毛,灵巧的身影,让人见人爱。忽的,它飞离消失了。
每只鸟儿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有的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有的像是从舌尖上发出,有的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有的像是从灵魂里发出,有的像是从嘴里发出……现在,一只陌生鸟在发出“吽……”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张着圆圆的嘴巴把气流从舌上缓缓地发出来。
沿着一条山梁走去,登上另外一座山,我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天空云雾在飘浮,这里那里露出一片蓝天。风吹来,使人觉得有点冷。
鸟语声包围着大地,包围着我。
我俯卧草地上,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我的身上顿时比刚才站着的时候暖和了许多,不过随着天上的云影投在我上空的时候,又冷起来了。
一只灰色的小蜘蛛在我眼前的草茎上攀爬,它忽而从一根草爬到另外一根草,忽而从草尖上转身又往下爬去。它从一根草迅速地顺着那根看不见的丝线滑到另外一根草了。它动作的迅速敏捷令人不得不敬佩。有时,它忽然坠下,是在一边吐丝,一边沿着那根丝线下来的。我用一根枯草轻轻碰了一下它,它便立马佯死不动了。另一边,一只黑色的虫子在前面慢慢爬着。于是,我担心我躺着的那块草地上会不会有其他虫子。如果我压倒了它们,它们死了,那么,我又是多么对不住它们!
我又仰卧着寂静地沐浴暖阳,鸟儿的啼鸣声依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好多未曾听见的鸟儿在鸣叫,其中的一只发出近似猫叫又似婴儿啼哭的声音,但它分明不是猫声鹊。
我在那里静卧了一个多小时,又起身,走到山脊上坐下。
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来,我打着阳伞,把鞋子和袜子脱下。蚂蚱悄悄然好奇地爬上了我的鞋子。我正要用伞轻轻地触摸它,它却立即跳得很远了。我闭目聆听鸟语声声,刚又睁眼的时候,另外一只小蚂蚱又爬上我的袜子了。
我对面的山,一会儿阳光照耀变得明朗了,一会儿又被云影罩住了。远处,不时传来牧人的声音和羊儿的咩咩声,然而又很快消融在空旷的大山里。
一条洁白如练的溪流潺潺声响在谷底,它不分昼夜地流淌着,为过往的飞禽走兽提供了饮用水。它的一条源泉,在那遥远的山顶上。从前的泉水,不知流到了何处?听过、饮过泉水的人,很多都已经如烟消失了。你就知晓了人不过是大地上匆匆的过客,那些名利、权力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不是而已。那么,何不与先哲那样,乐于山水,过着世外桃源的隐居生活呢?
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很多人都随着移民浪潮流入了城市和外地。我面对的三座山,各有一个村落和五六座房子,然而留下来的只有几家了,甚至我的对岸和上方的村子各剩下了一家人。他们是经济窘迫,或是习惯了祖辈半农半牧的生活才未搬走的。然而,这些年来随着草木覆盖面积增加,生态的改善,野猪又猖獗了。它们糟蹋洋芋、苦荞、燕麦地,与人争着庄稼。我不知道,留下来的那几户人家还能守住多久呢?
天空渐渐地露出了广阔的蓝色,天边群山上白云似乎凝固,又似乎慢慢飘散着。
远处,隐隐约约飘来牧人和羊儿的声音,又立即消失了。
我赤着脚,踩上草和沙砾在慢慢徜徉。我的脚底下分明感到石头的炽热,和草的抚摸时候的舒适快意。很久没有这样接地气了,让我感到是那样美妙和踏实。
一只鸟儿低低地飞过,落入我对面的树林里。那里,密林深处,只有鸟儿才能有幸造访。遥想从前,这里的荒野原始林木参天,狼、虎、熊、鹿等出没,上空有苍鹰在盘旋。想到它们早已消失,让人不禁悲伤起来。
山林里,不仅是人们的家园,也是其他动、植物的家园。现在,各种鸟儿在争鸣,草木在争夺阳光,相互竞争,大地却以慈母般的胸怀无私包容着它们。
鸟儿依恋树林,树林依恋山冈。我呢,依恋草木、鸟儿,蓝天白云。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的气息,让人心清神静。时间到了下午两三点,鸟鸣声比起上午显得有些寂寥了。
我走上一片树林。那里,并非像远处观望的景象那样茂密,甚至显得稀疏。可以想象,很多天然的树木消失了。如果整个树林消失了,鸟儿也会飞离消失,大山会变得荒凉。
我想去拜访留守下来的那家人,走进他们的生活。然而,我的突然到来,会令他们感到惊讶吗?我们似乎隔着一道山,我无法走近他们的灵魂。
村子下方,生长了一片桤木林和漆树。树下,散落了村人废弃的鞋、破烂的塑料袋、酒瓶等。这些垃圾让我想到了这里的生态环保,我又希望他们也搬迁了,避免山林遭受破坏。果真如此,将来这里必将成为荒野。
忽然,又隐隐约约飘来人语声。可是,举目望去,不见人影。夕阳西下,我又一次想留宿下来,和那家人畅谈,聆听大山,体验山里寂静的夜晚。然而,我最终放弃了。
白云又悄悄然遮住了蓝天,太阳隐没了。风送来了一阵阵凉爽的气息,鸟儿在鸣叫。
几头牛马在慢慢朝着村子方向归来。
我要尽情享受着这天山林里的风光,寂静呼吸。那个村子上方笼罩了一团乌云,雨点稀稀疏疏飘落,我不得不转身下山。
安静
马尾松褐色的花柱,犹如一盏盏明灯。小叶杜鹃开放了零星的粉红色的花朵。火绒草、珠光香青、铃铃香青、乳白香青、珠芽蓼的草茎还是短短的。
一条溪流潺潺流淌,响声回荡在山谷两岸。两只乌鸫鸟在追逐嬉戏,发出尖锐的声音。白顶溪鸲在山谷里对着溪流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叫声。山雀、柳莺、林莺、伯劳在山林里演奏各自的乐曲。雄野鸡发出近似咳嗽的声音。朱雀欲说还休,优雅安静。
一群群牛羊往荒村的草坡地进发,传来了牧人的说话声。
广袤的土地大都荒芜了,地边竖起了稻草人。可想而知,山里的野猪凶猛,与人在争粮食。每当黄昏的时候,野猪便从山林里蹿出,拱食洋芋。村人点燃火炮驱赶,可是,它们总是去而复返,村人对此很无奈。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地,云雀在欢快地鸣啭。春天里,它们从暖和的低洼地迁徙到高山,在这里生活繁衍下一代,寒冷的冬日来临后,又飞回山下。
太阳时而躲在云雾后,时而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我坐在垭口草地,聆听云雀鸣啭。它们的声音婉转悦耳,它们用动听的歌喉赢得异性的青睐,歌颂美好的爱情。我抬眼望去,却不见它的身影。
牧人说,在高山并非是每个地方都能听见云雀美妙的歌声,有的地方生活着云雀,可是在那里它们从来不会鸣叫,这是因为那里风水不好。
山林里,柳莺、伯劳、山雀、“嘎点”、“其阿哦”等鸟儿在竞相鸣唱,很多未曾听见的鸟儿也加入了这场演唱会。但若要见到它们的身影,是很难的事情。
一个牧人吆喝着羊群往西山走去,不时好奇地回望我。在我看来,牧人的生活,是单纯的,又是枯燥的;是自由自在的,又是不自由的。他们放牧着羊群,可是羊群也束缚着他们。不过,一朵云飘过天空,他们的心灵像云朵一样流浪。
忽然,一只雉鸡发出尖叫声,是两只灰色的鹞鹰在树林上空低低地飞翔。也许,它们俯冲要抓住那只雉鸡的时候,雉鸡巧妙地躲过了,多么幸运。
在山林里,每种生物随时随地都会面临危险。雉鸡的天敌除了鹞鹰,还有林中的狐狸、蛇、猫头鹰等。牧人说,夜晚来临后,夜游鸟猫头鹰开始捕食雉鸡等。山里人设下的圈套,同样令雉鸡防不胜防。山里人在林间设下圈套捕获雉鸡,这令我感到多么无奈和悲哀。他们是不能教育的,而那些林业部门的有关人员又在干什么呢?恕我直言,我未曾看见他们从别人手里解救过一只雉鸡。为了自然生态的美好,我倒是希望山民都移民了。
蓝色的天空散着一缕缕浮云,天边的群山青岚笼罩。
我沿着蜿蜒的山道走去,风微微吹着,鸟语声此起彼伏。蚊虫在树木上空飞舞低吟,偶尔撞到了我的那把伞。牧人的吆喝声不时传来,之后,大地复归寂静。
我的脚踩在白色的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白净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由于那把伞,我的脸上并非感到炽热。
一只柳莺扑棱棱落在灌木树上,探头探脑,一会儿又静静地飞走了;一只“嘎点”鸟在路边发出“嘎点……嘎点……”的颤音;一只“其阿哦”在密林里鸣叫,一只陌生鸟在发出近似猫叫又似婴儿啼哭声;一只云雀在鸣啭……我闭目聆听,世界除了各种鸟语声,阳光照在人的身上也寂静发出响声。
那条蜿蜒的公路如一条蛇卷曲着爬上山,两旁的树林里没有了高大的乔木。遥想从前,这里人迹罕至,还处于荒野状态,林木参天,狼、虎、熊等猛兽潜伏,而今参天林木荡然无存,狼、虎、熊没有了踪迹。
在危岩下,一棵高大乔木被砍伐后留下一截树桩,树桩半边也被砍伐,未砍伐掉的那一半生长出了细小的枝叶。它生命的艰辛和渴望新生,令人感动。
望着陡坡危岩,感到人是那么渺小,那么人的哀伤荣辱就更不值一提了。我不适宜尔虞我诈的社会,不适宜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渴望在人类社会以外,还有更伟大的自然让人感动,接受它无私的洗礼。
走着走着,我觉得行走让我更接近我的向往,去追逐想要的生活不是更好吗?我用手机录音鸟语声声,希望在以后的时间,在鸟儿沉寂的冬日,在别人未曾听见这些陌生鸟语的时候,还可以聆听到它们美妙的歌声。
一群羊在我下方陡坡的树林里漫游,有几只好奇地望着我。我默默地问候这群自由流浪者。那个牧人坐在一棵树下,缄默如一块石头。过一会儿,他起身,去吆喝羊,脚下传来碎石沙沙的声响。
我不敢贸然窜入树林,那里可能蛰伏有危险的蛇、野猪、狐狸等。雨天,牧人会看见野猪、狐狸跑到路上悠然行走。雨后初晴,蛇会爬出洞穴,在石头上寂静地晒太阳。有时,蛇还会咬伤啃食的羊。
北山上空的一朵云,在慢慢飘浮着。西山的云丝悄悄然变化着,东山青岚弥漫。这样的天气,山天相接处,朦朦胧胧,看不清那里山的轮廓。
我慢慢登上了山巅,世界在我眼下铺展开来。由于山顶和山下的气候不同,这里的小叶杜鹃花才刚刚露出花苞,到五月中旬才盛开。
山顶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传来阵阵狗吠声。那里,土地刚翻耕不久,庄稼依然还未长出来。和很多偏僻的山村一样,土地大都荒芜了。
山顶上气候变化无常,有时六月也会降下鹅毛大雪,山里成了白雪皑皑的世界。八月,燕麦泛青,苦荞泛黄成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九月,天气气温骤降,草开始枯黄,风吹在脸上是刺骨冰冷的,鸟儿沉寂。
蚊虫在飞舞,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熊蜂、木蜂在我上空嗡嗡响,又消失了。一只蚂蚁在草地上忙碌地爬行,它似乎很孤独。一会儿,另外一只体形比它小的蚂蚁在附近爬行。一只小鸟在我前面几米远处的树林里鸣叫,林莺、杜鹃、雉鸡、云雀争相歌唱。这些生灵生活在安静的大地,自由歌唱,使大山不再是寂寞和荒凉,而是充满了生机蓬勃。
远处,一群群羊在草坡上漫游。我沿着山脊走去,可是树木挡住了路,我不得不改变方向,朝着那群羊走去。
几个孩子陆续爬上山顶,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女孩七八岁。原来,他们是在县城读书,周末放假回家。望着他们下山的背影,我默默祝愿他们。
那个牧人,脸上被太阳晒黑,身着一件旧披毡。他说,山下的几个村落,现在仅剩下几户人家了,其他的都搬走了。从前,这个季节,像今天这样的晴天,牛羊满山坡,牧人很多,有年轻的姑娘和小伙爱上了。自从可以进城打工后,放牧的人少了。我不知道,像他这样过着祖辈们生活过的半农半牧的日子,还能坚守多久呢?
我望着苍茫群山,他用手给我指着,一边讲解那座山的有关传说。大山,不知听见我们在议论没有?
他说,山顶上生长的小叶杜鹃到了五月二十几日就盛开了,那时候是多么的好玩。
我问:“有竹叶青蛇吗?”
“有的,”他指着下方的杜鹃丛林,“我的一只山羊,今年都被一条竹叶青蛇咬伤了。”
“死了吗?”
“没有。它的脖子肿了一大块。”
我想:“挺勇敢的一只山羊呀!”
他说:“不用怕竹叶青蛇,人的身上带了铁器,比如镰刀,蛇都会被铁晕倒,咬不了人的。那些牛粪的气味也让蛇害怕的。”
可是,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围没有牧人,牧人会孤独吗?
牧人却笑着说:“没有呀!习惯了的。”
我们在那里聊了很久,然后他去赶他的一群羊了。
我静卧,晒着太阳。风,带着凉意吹来。
他把羊群赶下来,吹着口哨。那口哨,像把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出嘹亮悦耳的歌声,又像是一只伯劳鸟在鸣啭。
他把一群羊赶往杜鹃丛林,又把另外一群羊赶往草坡。两群羊最终走到一起。
忽然,他蹲下,仔细瞧着地上。
“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尸体?”我走过去仔细瞧了瞧。
那一具尸体,只剩下骨架和残留的皮毛,看起来像狐狸,又像小熊猫。
牧人摇着头说:“不是的。”
也许是一只狗,或是一只鹰杀死了它。或者,是其他原因?
我想,连牧人也未见过的动物也在这里出现了,说明这里的生态在改善了。
我默默地祈祷,这只陌生动物的灵魂会得到安宁。
牧人吹着叶笛,赶着羊下山了。
他说:“朋友,再见!”
我也准备下山了:“再见!”
我踏着夕阳慢慢下山。山林里只有鸟儿的鸣叫声,我每走一截路,便停下脚步,聆听鸟语声声。
山影罩住我,夕阳慢慢地呼吸着落下山去。
树林里,晚归的鸟儿急切地鸣叫着。
莫获山观海
在县城待久了,就产生了厌倦,随之而来的是苦闷、烦恼和压抑。这好比县城的小屋就像只笼子,人就是笼中的鸟儿,虽然笼子里不缺食物和水,但总想有一天冲出笼子,向往原野山林,向往自然和天空。
我因为这种心情决定在周六天晴时到外面爬山。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东方的天际和山地,云雾弥漫。西山,远处山天相接处,灰雾笼罩,而上空露出一方蓝天,莫获山际浮云流动。
我要去的这座山,也是属莫获山脉,莫获山脉呈南北走向,而它就像是莫获山伸出的一只手。但是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因为它的形状并不像一只手。那里有一个海子,或者说是个湖泊。彝族人习惯把海子叫湖,或者湖也叫海子。而我觉得叫海子更为合适,显示出这个湖泊的自然魅力。我很小的时候,听过那里有令人向往而充满无限神秘的神话传说,诸如这带山脉有神羊的传说,以及其他种种。
这么美丽的传说之地,不去一趟,实在遗憾。
我看看手机,时间是清晨七时三分,我从街边买了三个馒头和两瓶矿泉水。经历了上次到了山巅时饥饿又口渴的事后,我想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那次是山巅电视台的叔父恰好在值班,为我备了水和一碗面。这次,山上都是我不熟悉的,我可以向沿路村子的住民要吃的,但那实在是很难开口又令人尴尬的事。况且,我想我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使遇到山里的亲戚。当然,我还带了一包烟,在上山的途中或山上可以发给和我相遇的山民。一支烟可以认识一位朋友,可以和族人山民朋友交谈一些与山相关或无关的事情。烟在这种场合未必是坏东西。
我穿了一双平底皮鞋,里面没有穿袜子。这样的山行,我不习惯穿袜子。这样更方便在某个山坡驻足休憩的时候,把鞋脱了,在柔软的草上徜徉信步,脚底在草的按摩里直接和地气相通,对身体不无有益。我喜欢在青草上赤足徜徉的微妙感受,如果不是赶时间,我经过山脉的一个村庄,又穿过了一片退耕还林生长起来的松林坡,在坡上休息时,我可以长时间享受这种微妙的体验。
苦荞抽出了嫩绿齐整的叶。云雀在高唱,野鸡的叫声从附近传来,另外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鸟也在鸣唱,简直是山里鸟儿奇妙的演唱会。
由于山坡陡,我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身上淌出汗水。我想在垭口或途中的石头稍坐观望一下,但途中没有好坐的石块。沿路的风景显得单调,偶尔出现的树林,里面生长的小杜鹃花已经凋谢。
这几年种植的松林,显出了一派生机蓬勃,山雾还在弥漫着。山下的县城和山地,依然笼罩轻烟薄雾,越往高处走去,县城越朦胧。
一路上,我不时跟下山的族人打听去海子的路,他们都很热心地跟我说,尤其经过那个村子后,遇见的那两位孩童。在县城里,你很难遇到这样的人。山民的纯朴,那是城市所没有的,虽然人们常常将这种纯朴和贫穷联系在一起,以为贫穷而产生纯朴。
接近莫获海子的时候,山顶薄雾,慢慢散去。
海子位于村子的前面,水里生长青草。进村的时候,我遇着一位赶牛的男人,三十多岁。
我问他:“前面那就是莫获海子?”
他说:“是。”
“从哪里来,专门来看这个海,还是其他事?”他又问我姓氏,在哪里工作和上班。
我给他递了一支烟,我们聊了几句。
他说等会儿过来和我聊。
我走过去的时候,有两只狗向我狂吠,它们似乎嗅出了我这个城里人的味道。有人看见,但并没有吆喝。我从地上捡拾了一块土,然后快步上前,转了个弯。狗又吠了几声,但并没跟我来。
我从海子的北面沿海岸走着,一个男人在岸边的草地上牧牛。我的右手方向,有一块耕地,三个农民在给长出来的洋芋地松土。
海子有些灰暗,中间生长着一种绿色的植物,开着白花,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干净、那么大。东岸因为有村人的活动和村子养的牲畜的缘故,使海子看上去有些混浊,甚至肮脏,但并不影响我的心情。
前面是来自各地的城里人在垂钓,每个人都戴着太阳帽,背着旅行包,包里装了干粮和水。我跟其中的一位老者搭讪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原来就来过此地。微风吹来,波光粼粼,老者把鱼竿举起又投入,一会儿钓上来了一条小鱼。这条小鱼的上钩,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他露出了微笑。
我不时看海,海里倒映着并不很蓝的天色和流云影,海面或泛着波光,或不时泛起涟漪。几只鸭子在海里自由游着,叫声嘹亮,偶尔传来蛙声的鼓噪。
一老一少赶着十几只羊,来到了我这面的岸边,把羊一只只向海子赶去。看得出,羊毛刚剪过没多久。老人说让羊洗澡,一是天热,二是洗去羊身上的灰尘。羊“扑通扑通”地跳下去,游了一会儿,又靠上岸。老人走过去又赶到这边,把羊又赶下去,一次次如此反复。
岸西边的草地也放牧着一些牛羊,牧人的吆喝声和彼此说话声飘荡在这片空旷的山地上。现在放牧的这片草地原来是海,从周遭来看,可能这里的人为了放牧或开垦,引海水流走一部分,使海面积缩小到现在这样,大概只剩下原来面积的三分之一了。
我经过的这面海岸乱石嶙峋,石呈灰白色。石上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眼,也许是很久以前地质运动时由于冰水的滴落啃食所形成。岸上的山生长有小杜鹃,以及矮小的青冈树。
我走上这面的山,山上令人注目的是那些灰白的石块。周围时而长满了我小时候在山上经常见到的一种树,它的树根紧紧地扎在土里,枝叶和那些草一样矮小。石块上出现形状不一的眼,有一块上面居然留下的像羊蹄印。
我的这种联想,是因为这一带有神羊的传说。这里的族人传说:很久以前,这个海子边常有神羊出没。神羊驾云雾而来,在海子北岸的泉水里饮水,也有人说到这个海子边来饮水,然后又驾云雾而逝,便留下了神羊蹄印。
这个美妙的传说,山里人一直把它当真。我把那块石上的两个像羊蹄印的石眼拍了下来,又不时望着眼前的海子,和海子周遭的景致。我把对岸村子的房屋细数了一遍,有二十多户,一样的木板房,除了一间看上去有些特殊,有点像砖房,但外面是灰色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村小教室,是用这里的石块砌成的,坚固得让人意外。
这里是云雀的天空。云雀的鸣叫,此起彼伏,山地寂静中唯有鸟的歌声。我又上前登山,沿着传说那条神羊走过的路。在冬天,神羊走过的路,上面的草和附近的草色有明显的区别,特别在远处观望的时候。但现在是春天,并不明显。
这种传说即使是杜撰,我也会把它当成几分真实,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件惬意的事。如果山水没有传说,山水似乎就少了灵性。就像这个海子,不仅有神羊的传说,还有说这个海子有灵性的传说。自我记事起,山村里的人们看到久雨不晴,或天晴忽然冰雹骤至时,说这个海子被人亵渎了,因为它对人们给它的破坏不满而以冰雹警示人。这种传说,仿佛是真实的应验,但很多村民都没有亲见。
一路上,云雀的啼叫伴我前行。我想到达更高的山,然而更高的山还在后面。很多土地荒芜,也许土地的主人已经搬离了这片山,也许去了外地打工。这几年,有很多山民不是自己搬到条件较好的地方,就是当地政府在移民,或者全家去了外地打工。我刚才经过小海子东岸的那个村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有几座房屋只留下四壁,成了废墟。联想到村子过去的繁荣和现在荒芜,人便隐隐的伤感起来。
沿着小路朝北走,路边有石块的时候,我摸了摸这些石块。暗想,它们会给我带来福气吗?即使没带来福气,我也幸福。这里的每块石头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更漫长,它们在我们之前便见证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山路曾经是无数先祖走过的,如今他们都如烟消失,如露珠蒸发了。我怀旧的民族情结又暗暗生来,但我依然向山头迈着步子。
这里蓝天如海,我只是山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四面的山,重重叠叠,莽莽苍苍,绵延天际。过去,山民是足不出山的。而今,他们的后人远足陌生的城市,做着他们所未敢想的事情。后来,我下山的时候,遇到一位年轻人。他住在山后的山里,他问我见到三个人没有,他们准备一起去外地打工。我走过的这座山,前面就是神羊经过的路,我想我是有福的,能够来到传说中神羊出没的地方。
一位牧羊老人指着前面的一条沟说,沟里有股山泉,传说那是神羊饮水之地。他们现在饮的就是这股水。
我从山上刚下来时,他的牧羊犬,毛色灰黄,向我吠来。我向牧羊人走去,坐在他的身旁,给他发了一支烟。那只牧羊犬,一会儿便停止了吠叫,但我依然提防它。
牧羊老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
确实如此,他给我讲了莫获海子:以前在他小的时候,经常有一对大雁夫妻栖息在这里,在海子边筑窝孵蛋生子,每年秋天外地的大雁经过这里的时候,它们就把孩子往雁阵里赶,使其跟着其他的大雁迁徙。那对夫妻大雁,受到这里主人的呵护。这块地盘是巴且家的,他们是巴且家的奴隶。谁都不能打大雁,因为如果死一只大雁,就会死一个巴且家的人,或者死一个巴且家的人,就会死一只大雁,所以巴且主人绝不让他们去打大雁。有一次,他从海岸捡来一颗雁蛋。后来,巴且家的主人让他必须把雁蛋放回去。
这个故事,因为人与自然的某种和谐与神秘,使我对具有高贵血统的巴且家的人产生敬意。彝族人这样护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巴且家保护大雁是从保护自家出发的,但不管如何,那个时候,统治这里的巴且家能和大雁和谐相处,足以证明这个故事的确很美。牧羊老人还讲,随着巴且家的人搬走,外来闯入者越来越多,那对大雁被打掉了。
听到这里,我有些凄然。
再后来,大雁就没有来过。那些令我浮想不已的故事如烟在我眼前刚刚出现便消失了……
我回到海子边,带着些许怅然而归,那三位从县城来此钓鱼的汉族朋友还在那里垂钓。我不想破坏这里的生态,所以包括我抽后的烟头,我都灭了后放在我的衣服包里。但是,这里像我这样做的又有多少人呢?
海子的北岸,刚才我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小伙子在那里洗衣服。我走过去和他搭讪,我想在他那里侥幸得到另外的故事。
我依然向他发纸烟示好,刚才那位牧羊老人讲过的大雁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们谈话就从这个故事开始。
他说:“这里有大雁栖息呀,以前也有。现在每年的秋天,一些雁也往这里栖息,少至十天,多至一个月。”
刚才听牧羊老人说大雁不再来的时候,我有些凄然,现在倒让我很意外兴奋,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他继续讲:“刚才你遇见的那位牧羊老人,他们是爱打大雁的。”
想来,我不知道那位山上的牧羊老人为什么瞒我说大雁不再来了。或许,如那位年轻人所言,他可能打过雁而觉羞愧吧?
年轻人又说:“我们这里的人呀,包括那些小孩都该知道保护大雁。前几年,他打工回来,有人说海边有一只大雁,和家禽鸡呀、鸭呀,在一块儿。村里人没人去捉它,没人去打扰它。”他用手指着海子东岸说,“一天,那只大雁就在这前面慢慢走来,我手里有一块圆根。我啃咬一口,放在手里,喂那只大雁,大雁就来啄。”他讲到这里,很动情。
我当然专注地听着,甚至有些惊讶。继而他又神色黯然地说:“那只大雁后来丢了,是在一个雾天,不知道是谁偷走的,可能是外地人。听说被人拿到四开(一个地名距这里不远)以几千元卖了。”
我和他一样神色黯然。他又讲:“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不打大雁的,都爱护大雁,以为大雁能给这里带来吉祥如意。每年秋天,大雁飞到这里栖息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都奔走相告,大雁又来了。大雁是有灵性的鸟,它们一定得到神的护佑。以前,有一年,大雁落在那边牛羊放牧的那个草坡的时候,那时海子已经涨到那里。有个男人,和刚才那个牧羊老人同姓氏,准备用火药枪射击的时候,火药枪反而朝他自己方向爆炸,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又说,“听父亲说,以前因为巴且家的人保护大雁,大雁也会感恩。巴且家有人去世时,大雁会排成队向死者的家点头示哀。它们会懂人意,它们是有灵性的。”
我在这个叫尔古阿勒的年轻人那里又知道了有关这个海子的四季景象。每年入春四月,北岸的索玛花红艳艳醉了山,也醉了人。一种植物开过后,另一种植物又绽出花朵。秋天,海水上涨,淹没了西岸的草地,另几种海边的植物同时绽放。大雁从异地来此栖息。一些天鹅、水鸭和其他的候鸟也来这里。冬天,冰面上积了厚厚的冰层,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好像走进了童话世界。
谁来到这里都想把莫获海子保护开发为旅游景点,不然实在可惜。这样充满丰富的神话传说的山地海子,在昭觉的地盘上可谓独一无二。面对海子,我想,当地政府的当务之急,是对海岸的村民进行移民,对海子周遭植上树木花草,尽快恢复植被,大雁和其他更多的候鸟自然会到这片湿地来栖息。
经过村子,我又不时回望这里,我隐隐约约地牵挂着这片小海子,像个情人似的。
下山的途中,和一位去县城赶场返回的彝族老妈相遇,她是那个村里的人。我向她问起大雁的故事时,老人说,那只大雁不知道被谁偷走的。老人一再惋惜。
湛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荒野杜鹃
现在是四月二十六日,树林里的杜鹃花盛开了。
大自然有很多秘密是在我们不经意间发生的,很容易被我们忽略。两个星期以前,杜鹃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繁花似锦,而现在,粉红、雪白的花朵点缀着树林,令人赏心悦目。
公路两边,是同一种杜鹃树,可是开出的花色或粉红或雪白,呈现了不一样的景致。
几种杜鹃树里,现在成片绽放的杜鹃是乔木杜鹃里的一种,花朵可以生吃。我摘下一枚,放在嘴里咀嚼,有一丝淡淡的甜香味。另外一种细小的灌木杜鹃,纤细的叶子淡绿泛白,早在十几天前,有的绽放了紫蓝色的花朵。可是,我后来走过一片灌木杜鹃丛林时,还未发现灌木杜鹃连片开放的灿烂景象。
不同种类的杜鹃树花开的时节是不一样的,即使同一种杜鹃树,在一座山岭里开出的时间也是不同的。
而在另外一些山峦山岭,小叶灌木杜鹃已经绽放,这里的诺苏人称其为“索玛格紫”,淡蓝色洇染了一大片灌木林。不过,如果你走进丛林端详,它们呈现着粉红、雪白、淡蓝不一样的色彩,和远处观望时的景致是不一样的。
这种小叶杜鹃,从四月初陆续开到六月初,一棵树上的花朵凋谢后,另外一棵又开放了。这一带山岭山冈,一山的杜鹃花开复败,另外一山的杜鹃花又将绽放。不同颜色的花朵竞相绽放,一座座山呈现出粉红、雪白、紫兰的花海,是目睹者的荣幸。
前几年的某一天,我乘着中巴路过附近的一座山,车窗外是花的世界,人人为之惊喜不已。可是,在那个雨雾天气,我没有下车留下来,非常遗憾。我渴望在一个天气清朗的日子,能够遇上这样的壮丽景象。
我沿着公路走去,风呼呼吹着,偶尔传来鸟啼声声。来这里之前,我打算要去看前方另外一座山里的湖泊。那里,距离此地还有近两个小时步行的路程。我想象着,湖泊周围长满青草,杜鹃花开的景象是十分迷人的。
当我望着山岭山冈裸露出的草地,一片枯黄中泛出点点绿意的景象时,我犹豫着该不该前往那里。此时,一辆面包车,从我身后的公路驶来。我打了招呼,面包车停下,我就上了车。通过车窗玻璃望去,在某一段公路的两边不时闪现出杜鹃花开的景象,虽然并不让我心动,却让我想停下来前往造访。
车在一个偏远的乡政府附近停下。开车的司机对我说,前方的山巅,那里有几块黑色的巨石,湖泊就在巨石下侧。我走过村子,朝着山冈登去,半个小时后,达到了山巅。
那里,一些白羊在觅食,有几只羊趴在那里晒着太阳,惊奇地望着我。荒野一片寂静,除了呼呼的风声和鸟儿的啼叫。那几块黑色的巨石,其中有一块形如蘑菇,突兀而起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人在下面停歇会感到一阵凉爽的气息袭来。
那个湖泊,就在距离石头百米处的下侧一片洼地里,现在湖水枯瘦了,大概只有雨水季节整个湖泊面积的五分之一。从另外一处望去,湖泊像是一只眼睛,里面现出朦胧的山的倒影。如果不再下雨,湖泊有可能消失,只留下一片灰突突的沙子,毫无生气。不过可以想象,雨季时雨水填满了整个湖泊,沿岸青草馥郁,四山的丛林里杜鹃花盛开,湖里倒映着天光云影,湖泊又会呈现别样的美丽景象。
现在,湖泊西岸的小叶杜鹃花开,淡蓝的色彩洇染了那一隅。湖泊被四山围着,密匝匝的树林里有几种杜鹃,其中小叶灌木杜鹃有两种:一种叶子青绿花朵粉红,一种叶子淡绿泛白花朵淡蓝。树林里,不时传来山鹪莺、伯劳、三道眉草鹀的啼叫声,这让我想起了杜鹃的啼叫。
杜鹃在四月初啼鸣,它们把蛋产在山鹪莺等巢穴里,让山鹪莺孵化育雏,同时把山鹪莺的幼雏啄出巢,可是山鹪莺等浑然不觉地养育着杜鹃幼雏。大自然有太多人类无法知晓的奥秘。
那些山顶上缄默的巨石待在这里多少年了呢?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它们漫长的历史。而历史上目睹了这些石头的人们呢?他们的身影如风一样飘逝了,唯有石头依然像当初一样静默,孤独地守着大山里的风景。
我沿着山脊走去。在山顶的另外一处下侧,有一个小湖泊,已经枯干了,残留着灰突突的沙土。来这里之前,牧人说这里有两个湖泊,一个是母湖,一个是子湖,现在这个枯干消失的湖泊应该是子湖。它处于一个斜坡地,面积大概是母湖的三分之一。
从山顶极目远眺,远山晴岚笼罩,显得朦胧又神秘。
返回途中,我沿路观赏着山山岭岭的杜鹃花。有的山梁被灌木杜鹃蓝色的花朵点染着,有的山梁被粉红或雪白的色彩装扮着。
一条溪流淙淙流淌,溪流两岸两种乔木杜鹃同时绽开,花团锦簇,暗香隐约飘来。几棵高大的杜鹃树上挂着绿色的松萝,在微风里像是飘动着长长的胡须。红桦木开放了纤细的白花,犹如星星一样灿烂,树上同样悬挂着绿色的松萝。
我在近处的杜鹃树前端详着,那一棵棵乔木杜鹃花朵犹如火焰,使我心动。
在并不很深的谷底一旁,一棵高大的乔木杜鹃树,盛开了千百朵雪白或粉红的花儿。这样繁花怒放的景象,我真想用一部相机把它拍下来,可是手里没有照相机,使我颇为沮丧,错过这棵树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丛林狼
我们沿着一条潺潺的溪流溯流而上,河谷两岸是郁郁葱葱的密林,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程,来到一个较为开阔的山谷坡地。那里,两条支流间有一块巨大的山石,我们在那里小憩片刻。
湛蓝蓝的天空,散落了一朵洁白的云。空气清新,仿佛洗净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喝着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抽上烟,跟几位山里人搭讪着。他们在河边洼地烧了一堆篝火,把背来的乌洋芋埋在火堆里。一位沧桑的老者,穿着一双绿色的胶鞋,不时噗噗地吹着火,用树枝翻着洋芋。
不一会儿,老者把烧熟的洋芋,用树枝刮了灰,然后,放在竹筐里来回抖动着,捡来给我们吃。
我们一边吃洋芋,一边聊天。那位穿着一件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和我相对坐着,我们不时望着对方。
来这里之前,听说这一带山里出现了狼,狼还和山里的狗爱上了。这事让很多人觉得很蹊跷,以至于我们都不太相信。
那中年男人是村委会主任,望着我说:“是的。我们这里出现了狼。”
“是只公狼,有时住在村子背靠的岩石山洞里,还咬死过羊。”
我问:“那么你们不去打狼吗?”
“不能打呀!狼是保护动物。况且,你拿什么去打狼?”
“放猎狗,狗也斗不过的。”
“当然,那还用说!狗追过去,进入密林深处,一会儿被狼吓回来了。”村委会主任嘿嘿笑,点燃烟,一缕紫烟袅袅升腾。
“可是,狼和狗是怎么好上的?没有人知道此事的。”
“你们亲眼见到了狼和狗的相好?”我和身边的另外一位同行者不约而同地追问。
“哦……亲眼看到的了,狗跟着狼跑进了森林里。”
我的那位朋友嘿嘿笑:“这是爱情了。”
“是呀!是爱情。狼也不咬狗,很奇怪了。”
“那只狗很会讨好狼。它趴伏在地上,又翻滚着,伸出前脚,亲昵地挑逗狼。那只狼也对那只狗很温柔,伸出舌头舔狗的嘴巴。”村委会主任说,用双手十指比拟着狼狗嬉戏的场景。
“那只狗,现在哪里?”
“回来了,肚里怀了狼崽。有人想打死这只狗,认为这在山里人看来,是异常的,是伤风败俗的。”
“不要打,这多么难得。你想,狼崽又多么稀罕。”
“是啊,现在不打了。”村委会主任望着蓝天下的远方丛林说,“这只狼,母狼和狼崽,是生活在那边的另外一座山里。”
我们又往前走去,蹚过了一条溪流,翻过一座小山。一条涓涓的细流,又突然现出,从石板上清澈流淌下来。
我们走近端详,溪水如曼妙的乐曲,缥缈在山间。附近是一片片高大的乔木,有杜鹃和青冈树,还有其他的树木,树上不时挂着绿色的松萝。阳光透过树林照射下来,并不使人感到炽热。即使是酷热的时节,这里也是凉爽宜人。
不知什么时候,几只猎狗随着牧羊人,静悄悄地跟在了我们后面。
我望着那几只狗,问牧人:“狗会咬人吗?”
一位穿着灰白色西服的年轻人说“不会”,他问起我的姓氏。
得知我的姓氏后不久,他成了我的亲戚。在彝山,人人都可以通过这样和那样的家族关系,成为亲戚的。
那几只猎狗,总是落在我们后面,从来不会跑在我们之前。狗跟在牧人后面,牧人跟在我们后面。我偶尔回望时,几只狗便停歇下来,不时抬眼望望我,似乎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
突然,远远地看见前方的树林里,一棵大树上挂着一张黑色的羊皮,我问:“那张羊皮,怎么挂在这里的?”
那位牧人说:“那天,一只狼在一天内咬死了几只羊。这只羊,牧人发现的时候,就几乎只剩下这张羊皮了。”
村委会主任说:“被狼咬死的羊,煮着吃,味道也不好的。”
牧人没有忧心忡忡,却笑着说:“狼一天之内咬死的羊,它也吃不完。狼咬死羊,就离开了。以后,我们这里放羊的人会越来越少。”
“为什么把羊皮挂在树上?”我疑惑地问。
“如果羊皮挂在低矮的树上,被狗吃了以后,狗会偷吃羊的。”
我望着那棵树上的羊皮,心想一个人独自通过密林深处,真是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
可是那位牧人说:“狼不会伤人的。它遇见人,远远地跑开的。”
我们穿过树林,走上一截缓坡,那里浓密的草地上,一些蓝莹莹的花朵,仿佛向蓝天吹着喇叭,静悄悄诉说着天地间隐秘的事情。天空空空的蓝,一座座山绵亘天际,一种大自然久违的辽阔令我们心情格外舒畅。
走过草坡,迎来一片又一片的灌木丛林,我们绕过一两个清澈见底的小湖泊。
突然,一只蓝灰色的野鸡扑棱棱振翅起飞,落入远处的树林里。那几只猎狗,狂吠着,朝着野鸡落入的树林一路奔突。
最后的山
这里分布了四种杜鹃树,有一种乔木杜鹃已经开花,在山梁山坡里点缀着丛林。它们的花朵,有的粉红,有的雪白,有的紫红。同样的杜鹃树,开出的花色不一,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伯劳、林莺、云雀、黄喉鹀、山雀和其他鸟儿的啼叫此起彼伏,共同演奏了森林里美妙的乐曲。
我观赏着花朵簇拥的杜鹃树,不时聆听鸟儿啼啭。一只灰色小鸟栖息在一棵电线上啁啾啼叫,背对着我,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啼叫。
我走近,在电线下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它回过神来,看见了我,但依然若无其事啼叫。它一张嘴,犹如清泉般流淌的声音响来,最有意思的是它每一次啼叫,都要伸着脖颈东张西望,仿佛是向天空喷洒雨水。它起飞了,在空中低低地扑棱着翅膀,像是展示美妙的舞姿,又顷刻落在了电线上。
我又朝前走了几步,它飞离了,刹那间又落在了那根电线上,依然背对着我,朝着前方啼叫。它是在呼唤伴侣,用它美妙的歌声和舞姿吸引它心仪的异性吗?
在公路下方的这片丛林里,乔木杜鹃开得灿烂夺目,里面传来鸟儿的啼叫。穿过树林,我来到草坡,向下方望去,森林里引人注目的是乔木杜鹃树和红桦木。
远远望去,红桦木光秃秃的,还没有长出叶子,不过,我附近的一棵已经抽出了尖细的叶芽。可以想象,过些日子,树林里的红桦木也将绿意葱茏。
一脉枯瘦的溪水叮咚流淌,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我往后退几步,溪水流淌的声音便消失了。草坡,枯草下面泛出了一点点绿意,上空不时传来云雀的啼啭。
突然,伯劳开始拼命啼叫。我循声望去,一只灰色伯劳栖息在一根电线上,背对着我,朝着前方上空啼叫。伯劳鸟,诺苏人叫“咋拉”,牧人说它除了会叫自己的声音外,还能模仿很多鸟儿的声音,比如云雀、野鸡、林莺、杜鹃等,甚至它还能模仿牧人放牧的声音。所以牧人说它是山里最聪明的鸟儿。据有关资料说,伯劳鸟能够模仿50多种鸟儿的声音。
当我走上公路时,路边的树上栖息了一只灰色小鸟,它除了叫出自己的声音外,还有点像云雀在啼叫。当我靠近时,它起飞了,一边鸣叫,一边往上飞升,突然又俯冲而下,落入灌木丛里。
我真不知它是云雀,抑或其他的鸟儿。
天空湛蓝蓝,没有一丝云彩。一群群白羊,在灌木林里漫游。牧人吆喝羊群的声音偶尔传来。我打着的太阳伞,不时被呼呼的风吹着。这里的紫外线十分强烈,当地牧人的脸上被晒成黑黑的。
云雀、柳莺、山鹪莺、黄喉鹀等鸟儿的鸣叫此起彼伏,你若不是发现了那只正在鸣叫的鸟儿,真不知道哪种声音是哪种鸟儿发出的,因为你认识的鸟儿仅仅只有那几种而已,况且有些鸟儿还能模仿其他鸟儿的声音,像伯劳模仿云雀的声音,有时会以假乱真。
一片沼泽地的四周,生长着密匝匝的灌木杜鹃林,一个牧人赶着羊群往那边走着。现在是旱季,走在沼泽地上面,犹如走在松软的草地一样。一条小溪流蜿蜒流淌其间,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灌木杜鹃林绵延到四周的山林,可想而知,当它们齐整整地绽放时,无数紫色、白色、粉色的花朵,将把山冈点缀成了花海。那会是多么奇异又浪漫的世界。
四山的树林里,有青冈、松树、乔木杜鹃和矮小的竹子。草木馥郁的清香,会洗涤净化人心。若是晴天,碧空如洗,行走在丛林里,沐浴花香,聆听鸟语,是令人惬意的事情。
“古克德”,诺苏人指的是大雁筑巢栖息的地方。那位四十岁左右的牧人,指着前方对我说,他的家就在“古克德”附近,距离这里几公里,翻过前面的山岭过去就是。他听他的父亲讲,很久以前,大雁年年在他们居住的那片土地附近的沼泽地栖息。大雁把巢筑在沼泽里水深处,为的是避免老鼠或是其他动物去咬幼雁。据说,如果幼雁被鼠咬了,大雁父母便抛弃它。到了秋天,雁父母把新生的幼雁赶往雁阵,一起南飞。如果天空久旱未雨,大雁就在深水里吸吮水,然后往天空里喷洒,不久就会落下雨水。
在诺苏人的眼里,大雁是非常有灵性和高贵的神鸟。诺苏人谚语说,“打雁怒苍天”。如果一个人破坏了雁的栖息地,抑或去打大雁,天空就会降下冰雹或暴雨,以惩戒人们。
这一带山里,大雁筑巢的地方,还不止一处呢!山岭不远处,有一处沼泽地,也是大雁落脚的地方。当然,随着人们不断的脚步声,大雁早已不来此地了。不过,人们相信有一天只要这片山里的沼泽没有被破坏,和没有人来此活动,就会有大雁来栖息。
我跟随一位老人达到了对面山冈。在那里放牧的一位牧人说,我们坐着的下方,有一片湿地,外地来的老板在这里开工时,天空生气,就会起雾或是下雨。所以,他对这里的开放并不乐观。
若干年后,这里正在施工的建筑,落成后将开业成为旅游景点,生态是遭到破坏还是会受到更好的保护呢?我不得而知,但是不容置疑的是人,们的生态环保意识会不断增强,不过随着外来人流蜂拥而入,这里少了荒野宁静的气息。
突然,一只灰黑色鹞鹰,在我前方的上空飞升盘旋。它不同于我在县城附近看到的个头小的鹞鹰在低空飞翔,而是高空盘旋,宛如一只真正的雄鹰一样傲视大地,甚至让人疑心它就是一只鹰。可是,我身边的牧人说,鹰的个头比它大,它不过是一只鹞鹰而已。它高高地飞翔,在搜寻灌木林中的猎物,比如那些小鸟。可是,小鸟们并没有噤若寒蝉,而是依然若无其事啼叫着。
一只云雀从林中起飞,一边往上升,一边啼啭,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另外一只云雀跟着开始啼叫了,它们为什么那么不知疲倦地啼啭,是在赞美荒野的春天,抑或在赞美生命?
我四下望去,无数的山岭山冈绵延天际。我相信,在大凉山,到了任何一座山,山外还有更多的山。每一座山,都是传奇。
我想,我的世界没有最后一座山,我脚下的山,仅仅是我这次行走的最后的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