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渐渐地暗了,一天结束,下班的时候又到了。燕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桌子,拿起随身的物品,随着人流走出了梅林市公安局。他站在市局门口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他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向城北开去。
明天就是陈扬“出殡”的日子了,今晚他想为陈扬守夜。
燕翎与陈家的渊源很深,他的父亲和陈扬的父亲当年是一起下乡的知青,情同手足,陈家回城后,燕翎上学就一直寄住在陈家,直到上了警校住校才分开,陈扬就像是他的亲弟弟。五天前,陈扬的死讯传来,让所有人都无法相信。他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淹死在远得只是一个名词的,阿拉斯加附近的冰海里了?
陈扬的父母绝不相信,他们怀疑信息的来源,他们质疑国际警方,他们甚至要控告那艘外籍游轮,但是陈扬上船的船票,还有来自各方的证明,让他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多么的滑稽,这似乎是个证明与被证明的课题,只要能说得通,那么陈扬就会从冰海之底升上来,重新开始呼吸了?
接下来的一连串事实,让陈扬父母终于绝望了。陈扬所在的学校注销了他的学籍,他们所在的街道和派出所注销了他的户口,不过几天的工夫,陈扬二字所代表的这个人,已经“真正”地死了。这种来自身边政权的权威确认,让人们千真万确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家终于摆设了灵堂,要以古礼“送”陈扬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步。而燕翎作为警察,直觉地感到事有蹊跷,但所有的努力,只换来了局长近二十分钟的倾听。
车停了,陈家近在咫尺,燕翎缓缓地走下了车,感到很多的人都在注视着他。现在是盛夏,但他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加上瘦高的身子,惨白的脸色,让他不像个正常的人吧?他不管这些,向陈家所在的楼走去。
“先生……”后面突然有个声音在叫他。燕翎转回身,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女孩儿。
“什么事?叫我吗?”他心不在焉地问,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能请您帮个忙吗?”声音近了些,是那个女孩儿向他走了过来。燕翎这才发现,这个女孩子和他一样,也穿着全黑色的衣服,那是一袭深黑色的纱裙,这女孩儿很美,但脸色极为苍白,与她的衣色对比强烈。他突然心里一动,不知道这时在别人的眼里,他们两人像什么样子?会不会太像了?
就在这时,女孩儿向她伸出了手,但不是握手的角度。“先生,能请您帮忙,把这个带给陈扬的家人吗?”
燕翎愣了,第一反应是问她,“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去陈扬家?你是谁?”他确信自己不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
女孩儿的脸像是抽搐了一下,非常美丽的脸庞,一瞬间显得特别的古怪,他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那是她笑了笑。她说,“我知道,你一定是他的朋友,是去看他的。对吗?”这时她的手张开了,手心里是一个漆黑色的小盒子。“请帮我交给他的家人。”
燕翎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正想再次问她是谁,这个穿黑色长裙的女孩儿已经转过了身,向楼拐角处走去。她走得很快,燕翎自知追不上,而且这时他的心觉得很酸楚,非常的痛苦,一点都不想去追。
漆黑色的小盒子轻飘飘的,拿在手里没什么重量。燕翎看了看,发现它没有锁具,可以随时打开。但他只是看了看,就放进了口袋。他慢慢地走进了楼道里,向上面一级级地爬升。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站到了四楼,陈扬家的门口。
这门里是另一个世界,与此时此刻这座楼里所有人家大门后面的世界都不同。燕翎知道,敲开这扇门,他就会再次看见陈扬,面对好多张悲惨的面孔。上帝啊,为什么人生里总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他终于敲开了门,看到了悲痛欲绝的陈扬的父母,还有很多陈家人的亲朋好友,还有放大了的,像是张画像的陈扬的照片——他终于回家了。虽然死在了异地他乡,甚至是冰冷的海底,但是只有这里,才是生他养他让他长大的地方。
在众多的眼泪和叹息里,燕翎没有加上自己的。他年纪虽轻,但已经在生死间真正打过滚,在某些方面,比这间屋子里此刻所有的成年人老年人加在一起,还要明白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在后半夜,人渐渐散去后,他把陈扬的父母拉到了一边,把那个漆黑的小盒子拿了出来,交给了他们。
陈扬的父母惊奇地问这是什么?什么人给的?燕翎都只能摇头,他照实说了经过,甚至把那个年轻女孩儿的样子形容了一下,陈扬父母互相望着,表情更加惊异。很明显,他们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也不知道这个漆黑的小盒子装的是什么。
小盒子终于被陈扬的妈妈打开了,她的目光突然呆滞,这些天一直表情悲痛的脸,变得神色复杂。燕翎和陈扬的父亲连忙探过头去一起看,他们也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
小盒子里面衬着黑色的丝绒,在丝绒上氤氲着一团柔和虚幻的光晕,那是一颗硕大的,完美无瑕的珍珠。美丽神奇的光晕,让三个心情沉重、痛苦沮丧的人目光专注,竟然在瞬间分离了他们的心情。这难道就是珠宝之所以千百年来为世人所重,竭力追求的原因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发现在珍珠下面,还折叠着一张很薄的纸片。他们小心地取了出来,打开看,却是一张永久性墓地的收据。
他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事情并不难理解,这颗珍珠,还有这块墓地的收据,很明显都是送给陈扬的。尤其是这块永久性的墓地,间接地为陈扬的身后事做了决定。陈扬父母和亲属正在为此伤心为难,要知道陈扬没有尸骸留下,要怎样纪念他?或者说,要不要再纪念他?这块墓地的出现,让一个衣冠之冢成为可能。
不管墓碑下面有的是陈扬的骨灰,还是只有陈扬的衣冠故物,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能证明他来过、活过的地方……
陈扬父母流着泪,说着感谢那个女孩儿的话。他们把这个小盒子打开着,把珍珠还有那张收据,都原样放好,摆放在了陈扬大照片前。他们说,陈扬一定会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就让他看着这些东西,在家里过最后一夜吧。
燕翎默默地站在灵前,看着陈扬,也看着这个漆黑的小盒子。灵前的烛光,映得珍珠的光晕越发晶莹圆润,简直像是一滴马上就要重新流转,回复成液体的神秘水滴。火焰,竟然这么的神奇,不管它是熊熊的山林大火,还是死人灵前的白烛光亮,都一样带来美丽和光明。可燕翎却没有去欣赏它,他在想那个给他这个盒子的黑衣女孩儿是谁,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本已沉落下去的念头再次翻涌了上来,昨天由他说给郭局长的那些话,再次响在了他自己的耳边。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会吗?
冥思苦想,燕翎很快就身心俱疲,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他放弃地抬起了头,一瞬间他看到了极为清晰的自己——在窗子上,外面漆黑的夜色和现在房间里的灯光,让窗玻璃变成了明亮的镜子。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黑衣的女孩儿会把小盒子交给他,让他带上楼去。
道理是多么的简单啊,燕翎在此刻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儿。他们一样的黑色的衣服,一样惨白憔悴的脸,还有脸上甚至笼罩了全身的悲哀的气氛——走进这座楼的这个楼道,这样的人不是去陈扬家的,还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