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一六 嫡妻来问罪
近晌午,客人少了些,娘俩也得了空好坐下歇一歇。张氏打量侄女儿粉嫩的脸,小心问道,“春姐儿,你同那裴公子可是暗生情愫了?”
毋望被婶子猛一问,顿时心跳如雷,慌道,“婶子哪里话,我怎会喜欢上他,纵然他千般万般的好,终究是有家室的人,祖宗的规矩春君断不敢忘,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张氏迟疑道,“可我总觉着你们私底下是有情的,那裴公子对你如此体贴,凭他的身份地位,这样百般讨好你,真真难为他。”
毋望嘟嘴扭过身子,脑袋里头乱糟糟的,裴臻的脸总在眼前恍,他皱眉,浅笑,眼里的千山万水,竟像烙在她心头似的,挥之不去。想来也甚怪异,她自己也暗暗思忖,莫不是当真对他动了情吗?怎么会呢,她心中所好不是章程么,许是欠了裴臻太多情了,过意不去方才如此的吧。
张氏看她纠结的样子,叹了气道,“若没那条家规,你可是真的愿意跟着他了?其实咱们眼下这种境地,哪里还有本钱挑人家,若你当真有这个心思,我便同你叔叔说,我瞧着裴公子就甚好,纵然是给他做妾,他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婶子,我不想同别人共事一夫。”毋望道,“你和叔叔两个就很好,甘苦与共,没有那些烦心的事。”
张氏摇头道,“小孩儿家果然不懂,我们如今相依为命那是因为遭了难,你叔叔原先可没这么老实,宏二爷,宏财神,整日里赫赫扬扬的,迷上过勾栏院里的姑娘,也私养过外宅。但凡有钱人家哪个不是如此,旁的不说,就说你爹妈,好得那样,你爹还不是照样有妾有通房。”
毋望低头摆弄手上的细麻绳,记忆里是有两个姨娘的,只是无所出,在自己院子里不常出来,她母亲是个平和的人,平日里也不过问她们,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现如今想来,母亲心胸宽广是笃定爹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若宠妾灭妻,家宅必定不得安宁,反之,那两位姨娘心里定是比黄连还苦的,虽嫁了人却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这一生还有什么!转念又想起了章程,心里倒有些甜甜的,于是扭扭捏捏同婶子说道,“今日章家哥哥同我说,要回去回了养母,请人来提亲。”
张氏闻言,面上也淡淡的,只道,“先瞧着再说吧,程哥儿如今也甚不稳妥,不知将来怎样结局,现下便应了倒不好,况且我看他与以往不同了,若换了别的爷们,有人敢对自己要娶的姑娘这样,早就拉了脸子,他竟像没看见似的,也不知裴公子给了他什么好处,对人家千恩万谢的。”
毋望听了张氏这样说,心下虽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一个大姑娘家吵着要出嫁,旁人看着总不好,其实她倒不怕跟着章程受苦,从前他家两间茅草房的时候她就愿意跟他的,如今做了半个主子,反倒叫婶子生出嫌隙来。
张氏到柜台后头将一上午的进账细点了一遍,毛账竟有三两二钱银子,忙欢天喜地的招呼毋望来看,“到底还是做买卖赚钱,除去糕点的工本还有房钱,怎么也有五六钱银子的进项,若种地,佃户到年底还闹亏空,早知如此,真该早些来城里才对。”
毋望嘴上应着,心里暗道,早些来没遇着裴臻,城里岂是好立足的,没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时两个跑堂打扮的人搬了食盒进来,嘴里唱道,“得风楼臻大爷给刘家太太小姐加菜了!”
张氏将他们领到后堂,只听那两人边上菜边报菜名道,“红烧雪猪,干烧鱼,三鲜锅巴,五蛇羹,干煎大虾碌,奶汤菘菜,鱼喷鼻肉丝,还有给小姐的银耳莲子红枣汤,爷说这汤滋阴润肺,叫小姐务必要喝。”
毋望哭笑不得,待那两个跑堂的退出来,忙拿了碎银子要打赏,那两人揖手道,“小的不敢,爷说只要姑娘喝了汤,他那头自有赏赐,绝不许拿姑娘太太的钱。请姑娘进去吃饭吧,外头有小的们看着,待吃完了,小的们收了碗筷再走。”
毋望点头进了内堂,张氏正对着一桌饭菜发呆,口里喃喃道,“这许多,就咱们两个吃,怎么吃得完!愁也愁死了,那裴公子平常就这么吃的吗,一顿下来不要个三五两的!若吃不完定是要倒掉的,真是烧银子!”一面拿自家的海碗倒了三个菜放到碗柜里,又道,“留下些晚上吃,过会子拿桶装了吊在井里,怕到晚上就馊了。”
毋望苦笑道,“婶子真是!叫人看见多没脸,吃不完还兜着走!”
张氏笑道,“反正是给咱们吃的,你怕丢人就说我是海量,我又不要找婆家,不怕人说我是吃货。倒是那裴家大爷,见碗都空了只怕喜欢坏了呢!”
毋望告饶道,“好婶子,莫再拿我打趣了,快些吃吧,吃完了好做买卖去。”
这一顿吃得丰盛,那个奶汤菘菜甚好,毋望就着饭多吃了几筷,张氏道,“还是裴公子面子大!阿弥陀佛,竟叫我们姐儿多吃了半碗,可了不得!”
那两个小二估摸着她们吃完了便进来收拾,看着盅里一大半的银耳汤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娘,你不喝汤,咱们回去怎么交代啊!”
毋望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我当真喝不下,索性倒了吧,你们回去就说我喝了,可行?”
两个小二想了半日,小心倒出去一半,将盖子盖好,放进食盒里,复又作了揖,躬身退出去,才走到门口,见轿上下来一人,不由吓了一跳,恭敬见了礼,呼道,“给大奶奶请安。”
张氏与毋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臻大奶奶找上门来了,且不管她因何而来,总之必定来者不善。张氏向毋望使了眼色,想叫她避上一避,毋望一脸坦然,并无半点要回避的意思,未做见不得人的事,若躲开了岂不理亏似的!
臻大奶奶真是个美人,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直径纱缠枝锯莲平纹的续衽长衣,手里拿把绢扇,唇上点着胭脂,指尖染着蔻丹,盈盈站在门前,美艳不可方物。她抬头看了门框上的牌匾,脸上不喜不悲,只轻声细语道,“梨雪斋,果然好名字,配得上姑娘这样的妙人儿。”
毋望迎了她与两个丫头进来,奉了茶道,“不知臻大奶奶来,有失远迎了。”
那素姐儿瞧那女孩儿明眸皓齿,素衣纤纤,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心下便一沉。原是想来瞧瞧臻大爷心尖子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无非艳若桃李罢了,自己也不会被比下去,谁知竟是个神仙样的人物,通体没有一件头面首饰,却乌发如云,肤质洁白,还有那嫣红的檀口,与她一比,倒觉得她嘴上的胭脂媚俗起来了。当下有些不自在,又不得不挤出三分笑容来,胡乱答道,“不碍的,我听臻大爷说姑娘在这附近开了个铺子,便想来认个门,找了半日未找着,得亏有这牌匾,好歹认出来了。”
毋望笑道,“这些小点心是我同婶婶做的,过会子给夫人挑些带回去尝尝吧,只希望夫人不嫌弃才好。”
张氏在一旁点头道,“承蒙裴公子多方照顾,今日夫人既来了,好歹赏脸带回去些个,给府上的姑娘们也尝尝。”
素姐儿也不接话,直直问道,“外头那块匾看着眼熟,可是我们大爷送的?”
毋望心道果然兴师问罪来了,面上仍是无波无澜,淡笑着点头。
“怪道呢。”素姐儿冷笑,“我们大爷这会子可用了心思,不知多早晚妹妹进园子里来?在外头总归不体面,况且开这么个铺子,旁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呢,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毋望咬牙忍了半日才道,“臻大奶奶的话春君听不懂,春君开这样的饼铺子不偷不抢,凭手艺过日子,哪里就叫人笑话了。”
素姐儿摇着绢扇,缓缓道,“我是知道的,妹妹莫要害臊,我今日来,就是要请妹妹跟我回去的,没个名分总不长久,我也不是善妒之人,眼里还是容得下的。”
毋望面色惨白,被臻大奶奶羞辱得不轻,一面心里恨裴臻,他那样由着性子胡来,如今叫他媳妇误会了,巴巴跑了来,无事也变得有事了。
一旁的张氏听不下去了,没好气道,“大奶奶可曾问清了就来说这话,我们姐儿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的脏水可泼不得,再说也没有这么个理,你一个奶奶抛头露面来给爷们儿请人,若叫人听了去才真是失了体面呢。”
素姐儿怒了!本想好声好气请她进园子,到了眼皮子底下非使了手段治死她,如今她反倒拿起乔来,还抱怨她的不是。
“别打量我们奶奶好性儿,一个姨娘还要三媒六聘的吗?哪家不是悄不声的从偏门抬进来就完事的,我们奶奶怕失了体统才迂贵来请的,别给脸不要脸!”素姐儿的大丫头喜儿口如利剪,见自己主子被人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张氏就吼回去。
张氏怒不可遏,冷笑道,“哪家的丫头这样缺管教,你主子在这儿说话,哪里来你插嘴的余地!”
毋望看门前渐渐有人围观,忙劝住张氏,对素姐儿道,“想是奶奶想岔了,我家并未答应齐婶子保的媒,谈不上姨娘这一说。”
素姐儿也不拿正眼看她,讥讽道,“面儿上没答应,私底下来往甚密,给你名分你不要,偏要偷的不成!”
〇一七 真情不相嫌
毋望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恨声道,“奶奶说话也请三思,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愿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裴公子帮衬咱们家,我们原就是感激万分的,将来也定是要报的,只是报恩也犯不上以身相许,春君家无钱无势,断然高攀不上,还请大奶奶放心。”
素姐儿拍了桌子立起来道,“真打量我不知道吗,那日下大雨,你二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了半日,那样的昏天黑地,足有半个时辰,什么事做不得!我们臻大爷可不是柳下惠,馋嘴猫似的,你两个没事儿,说出去谁信!”
毋望委屈得几乎哭出来,双眼含泪,更是我见犹怜。
张氏忙道,“这事我是知道的,我家男人摔断了腿,那日春姐儿是去请裴公子来给她叔叔医治的,偏巧赶上了急雨,待雨过了再回来也是有的。”
素姐嗤道,“那是幌子罢了,究竟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臻大爷把人都打发到外头去了,还能干什么好事!”
这下子张氏也愣在那里无话可说了,直勾勾盯着毋望,若不是素姐儿在场,只怕也要审上一审。
毋望反倒平静了,这女人真像助儿说得那样,贤名在外,骨子里拈酸吃醋,什么样的狠话都说得出口,怕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人,那位裴公子当真是个可怜的。便道,“我行得端立得正,不怕人背后指点。奶奶有工夫操这份闲心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臻大爷身上,夫妻和睦不比旁的强上十分吗。”
素姐儿看那女孩儿挺直了脊背,面上冷冷的瞧不出异样,说出来的话就像尖刺似的扎在她心上,顿时脸色灰败下来。谁不想夫妻和睦来着,可那臻大爷见着她就像见着了仇人,连个好脸子也没有,如何能和睦!话虽如此,只是输人不输阵,又抖擞起精神道,“我们夫妻和睦与否不劳你费心,我今日已来过了,请了妹妹,臻大爷面上也有了交代,既然妹妹不肯同我回府,那日后再要进来可难,妹妹还是细细思量吧。”
毋望暗哼,说了一车的狠话还说是来请人的,是来给下马威的吧,还是早些打发了清净。便道,“春君不敢与大奶奶称姐妹,奶奶只消看住裴大爷,我这里绝计不会出乱子的。”
“好!”素姐儿沉声道,头上的累丝金凤微微颤动,“姑娘果然好气性,今日的话可作数?”
毋望道,“自然是作数的。”
素姐儿笑道,“那我便告辞了,春君姑娘请留步吧。”说完整整衣裙,领着两个丫鬟出门而去。
张氏吐了口浊气,抚胸喘了一阵子,突又忆起适才臻大奶奶的话,忙问道,“那日究竟怎么回事?什么将下人都支开了?裴公子可曾对你动手动脚?你要急死我吗?快说!”
毋望叹道,“婶子糊涂,哪里就有她说的那样不堪了!只在一处吃了饭,再没别的了。若真有什么她哪里还会来,左不过来探了口风,回家好安心罢了。”
张氏跺脚道,“最毒妇人心!这样难听的话来糟践你,叫旁人听见,还嫁不嫁人了!”
毋望勾勾嘴角闲散道,“她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我岂不只好嫁给裴臻了?她断然不会的,你没瞧见她才刚避开人多的时候说的吗。”
张氏跌椅子里,喃喃道,“亏得没答应那门亲事,这位奶奶哪是个醋坛子,分明就是个醋缸,若真进了园子,落到她手里,怕是凶险得很。”
毋望也颇庆幸,虽说嫁了裴臻富贵荣华是肯定的,只是每日里钩心斗角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哪里及眼下逍遥快活。
隔了会子张氏又问道,“那裴公子下回来怎么办呢?总不好赶出去吧。”
毋望道,“是咱们家的恩人,断没有赶出去的道理,看不住爷们儿是她自己没本事,和别人什么相干,顶多每回裴公子来我避开也就是了。”
那厢裴臻还不知此事,正给章程牵线搭桥相谈甚欢。
“既这么的,那明日就将契约签了才好,免得夜长梦多,不知薛掌柜意下如何?”
那薛掌柜是城中最大的米面铺子的老板,原本看章程十七八的愣头青,没打算再与他合作,只是如今裴臻从中斡旋,又愿意作保,自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连声道,“使得使得。”
章程此时对裴臻的敬仰当然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一心只为谈成了买卖高兴,旁的什么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裴臻笑得极欢畅,心道,如何?明日的庙会打了水漂了吧,看来刘毋望还是没有银子要紧,这个年纪正是立业的时候,成家么,还是让在下先来吧。
摇头晃脑之际,助儿弓着身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的什么没听清,只好对桌上其他人拱手告了假,拉着助儿去了隔壁雅间。
“说吧。”喝了几口浓茶,又瞧助儿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老皇帝薨了?”
助儿摇头道,“比这还要紧的事。”
裴臻眉毛拧起来,目露凶光,喝道,“杀才,和爷打起哑谜来,莫非想到暗室领杖责吗!”
助儿很配合地抖作一团,呻吟似的回禀道,“我们大奶奶找春君姑娘去了,回来后脸上没有不痛快,小的想,大奶奶既没处下风,那春君姑娘定是吃了亏了,没准这会子在家哭呢。”
这样的消息于裴臻来说莫过于晴天霹雳,他呆坐在那里,一时摸不着北,只能斥道,“怎么才回,你早干什么去了!”
助儿小声道,“我才睡了起来,大奶奶已经回自己院子了,我得了信就来找爷的。”
裴臻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爷辰时就起身了,你这杀才竟睡得那样晚,一路上怎么没把你的肠子颠出来!如今如何呢!你到梨雪斋瞧过没有?她当真在哭吗?”
助儿苦着脸道,“我一得信就来回禀大爷了,还没来得及到梨雪斋去呢。”
裴臻想了想问道,“大奶奶可带了人去?”
助儿道,“带了喜儿,还有一个二等丫头,我盘问了那丫头,颠颠倒倒也说不清楚,大概的就是奶奶要接姑娘入园子,姑娘不答应,奶奶又说爷和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云云,闹到最后不欢而散了。”
裴臻沉吟片刻,眼里阴霾越来越浓,助儿吓得缩在一旁,直祷告道,神天菩萨,大爷要杀人谁拦得住!若要杀我,那我便朝梨雪斋跑,好歹求春君姑娘救我小命吧。
裴臻此刻正是怒海滔天,好容易才和她亲近些,那素卿跑来横插一脚,之前种种岂不成了无用功!她既已回绝了进园子,那往后定是要躲着他的,可怜他机关算尽,到头来要落个惨淡收场吗?
“纪素卿敢不拿爷的话当回事?不给她些利害瞧瞧,还只当爷怕了她。”裴臻咬牙切齿道,“今儿起禁她的足,打发人把她老子找来,爷我要重振夫纲。”
“大爷,亲家老爷在山阴县呢!”助儿嗫嚅道,心想大爷怕是气疯了吧,无甚大事要惊动老丈人。看裴臻脸色铁青,只好开解道,“大爷发火归发火,万万不能给自己找不自在,就是找了亲家老爷来理论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奶奶是去请春君姑娘的,又不是去兴师问罪,大爷这脾气发得没道理。”
裴臻深深吐纳几下,总算冷静了些,复又眯起眼仔细盘算,过了一会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直笑得助儿倒抽冷气,背上寒毛根根都竖起来。
“既如此便将计就计,你派人放话出去,就说梨雪斋的春君姑娘和裴臻早已私订终生了,”裴臻微一笑道,“横竖我是要娶她的,孽只作这一回吧。”
助儿惊恐道,“那样岂不坏了姑娘的名声!”
裴臻漂亮的丹凤眼儿一飞,“我的名声也坏了,所以并不嫌弃她。”
助儿听了险些栽倒。这是什么道理?他们爷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这回有些过了,果然情能叫人痴狂啊,痴狂得连几辈子的老脸都不要了。
裴臻想了想又补充道,“章程那里尤其要传到,我且赌这一回,若章程听了并不介意,仍要娶她,那我便认输,放他们双宿双飞,若章程有半点犹豫,那就怪不得爷棒打鸳鸯了,就是追到奈何桥上,我也要将她弄到手。”说着狠戾地咬紧牙关。
助儿此时只觉毛骨悚然,无非是个女人,犯得上搏命吗?正经的大事不办,偏在儿女私情上浪费气力,真是不值当!助儿道,“大爷的意思可是: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裴臻嗤道,“什么杀不杀的!我是儒商,从不喊打喊杀。”
助儿又是一阵恶寒,谁见过一根金针连伤十一条性命的儒商?能在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面前如此伪装自己,大抵也只有他做得到了吧。
裴臻晃了晃脑袋,抚额道,“我头疼,想是喝多了,你去给我到局上告个罪,就说我不成了,叫他们尽兴,下回我再作陪。”
助儿忙应了,关了雅间的门,跑到隔壁将裴臻的原话复述一遍,又着急回来照顾喝醉的主子,推开门,却已人去楼空了。
〇一八 假醉求真心
毋望正拨着算盘算账,突见门口跑来一匹马,马上挂着一个人,马一停下,那人便歪歪滑下来,再一看,臻大爷赫然就躺倒在了梨雪斋的大门外。毋望忙扔了账簿跑出来,见他脸色绯红,推了两下也不醒,无奈道,“怎的醉成了这样!”
想扶他起来,女孩家到底力道小,扯了好几下也没能搬动他一条胳膊,只得喊张氏来帮忙。
张氏正在后厨内加蒸一笼云片糕,听见毋望喊忙赶出来,两人合力才将他抬进房里。
张氏看着那张红得像熟虾的脸,为难地说道,“怎么办?还是到他府上叫人来吧,好歹将他弄回去,要叫他的大奶奶知道了还得了吗!”
毋望皱了皱眉道,“我当真不想到他府上再受那位主子奶奶奚落了,我瞧着他睡一会子就该好了,等酒醒了自己回去便是了。”
张氏搓着手道,“当真不好办啊,才出的这档事,一转脚他又醉到你跟前来了,想避都避不开。”
毋望道,“不打紧,他醉得人事不知的,照顾他一场也算尽了心了。”
张氏摇摇头道,“我给他煮碗醒酒汤吧,你喂他喝了就成了。”转身又回到厨房,翻出酸枣和葛花根一同熬治起来。
毋望看他出了好些汗,摸了额头又很烫,拿井水绞了帕子给他净了脸,又另拿一块沾湿了给他敷在额头,取了床头的团扇来给他仔细地打扇,见他安稳了些,便放心不少。
他的酒品倒也算好的,不闹也不吐,只皱眉静静躺着。毋望侧了头打量他,真真是俊俏!这样的男子定有很多姑娘对他倾心才是,怎的偏瞧上她呢?他若要娶妾,成堆家世好的女孩紧着他挑,其实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看开了也没什么,只她是个死心眼的,到最后怕是要辜负他的。这臻大爷在这上头栽了跟斗,心里必要委屈一番,若她狠了心忍住,过些时日自然就会好的。
想着这些,手里的扇子打得慢了些,裴臻又热得动起来,如今不好替他脱衣裳,只得加紧了扇风,直扇得手臂酸痛,那裴臻睫毛一动,张开了眼睛,迷糊了一会子,看着她,想了半日才道,“你是春君吗?”
毋望点头道,“是我。你喝醉了,现下可好些?”
裴臻眨着眼睛道,“我的手绢在哪儿?”
毋望忙给他找,又不好摸他的内袋,便拿了自己的给他,道,“你的不知在哪里,暂且用我的罢,你要手绢干什么使?”
裴臻将手绢往胸前一塞,道,“我要扎个耗子给春君玩。”
毋望的脸一阵红绿交加,看来酒还没醒,听着在说胡话似的,便温声安抚道,“睡一会子吧,起来再扎不迟。”
裴臻闭了眼睛长叹道,“你哪里知我的心!”
毋望不由也叹了叹,这人倒像是痴情得很,只是她一个流放的犯官之后,哪里值得他这样。
裴臻安静一片刻,突又支起身道,“你在这里别走。”
毋望又将他摁躺下,直道,“我不走,看着你睡,过会子我找人把你送回去,你且睡吧。”
裴臻咕哝道,“我就在这里,要和你在一处。”
毋望心里怦怦直跳,别过脸去好言道,“那我去你府上寻了小厮来可好?他来伺候你总方便些。”
说着起身要走,被裴臻一把抓住了手,急道,“春君,我不要旁的人,就要你伺候,现下不学,日后怎么办。”竟比个孩子还无赖。
毋望暗暗摇头,想得这样远,哪里有什么日后!日后他自有他的臻大奶奶伺候,她也有她的章家哥哥要照顾,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有什么可怎么办的!心里这样想着,如今他吃醉了酒,也不好同他计较,便由他去说,只是轻轻抽出手道,“我不去就是了,你别闹。”
这时张氏端了醒酒汤来,看一眼床上的人,哀声道,“那些人不知怎么当的差,主子醉成这样也没个人跟着,任他一个人在路上躺着!我担心你叔叔,想去得风楼瞧瞧,前面不好断人,你喂他吃了药就来。”
毋望应了,吹凉了药要喂他,才刚还喋喋不休的裴臻竟像睡着了一般,任你喊他,充耳不闻。没了法子,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不喂他吃药怕是真要睡到明天去,醒了还得头痛上一两日的。毋望咬咬牙,吃力地抱起他的身子,想拖他靠在床架上,无奈这人实在太沉,只好自己坐到床沿上,让他靠在身上,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喂他。
裴臻也没想到自己装醉竟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连她的心跳都能听得到,还有少女隐隐的香味和他颊边的柔软,真真叫他口干舌燥,连那酸涩的醒酒汤都如仙露似的,喝起来也无比美味了。
毋望哪里知道这些!喂完了药,小心放他躺好,又开了窗,将窗纱放下,细看他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出去关了门,往前面去了。
裴臻听她走远了,抽出怀里的手绢看,上头绣着两只蝴蝶,一株兰草,针脚甚是密实,绣功也极好,复又叠好,宝贝似的藏进襟里,微勾了嘴角,笑得高深莫测,心道,小女孩儿果然好骗,哪里就醉得这样了!今日只喝了几杯,那一星半点,于我来说喝茶似的,我是心里放不下你,又不好再看你,只有出此下策才不叫你恼,我的良苦用心真是天知道啊。
那厢毋望才到铺面上,来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妇人,不买东西,只顾在那里指指点点,毋望也不生气,好声好气问道,“几位夫人可是要买糕点吗?咱们这里有江南的吃食,可要各样来一些吗?”
其中一个穿紫衣的女子走上前笑道,“我是隔了三家的烤鸡铺子的,今日你们才开张,一来道贺,二来是结交姑娘,裴大爷是姑娘的高朋,咱们邻里邻居的,也好沾点光不是。”
毋望听了不喜,却又不好做在脸上,只陪笑道,“几位嫂子说笑了,裴公子心善,看我们叔侄可怜才帮我们一把的,并不是什么高朋,嫂子们不要误会才好。”
“那今日裴大奶奶怎的要接姑娘进园子里呢?”几个女人互递了眼色,又往后院张望,一面说道,“才刚裴大爷吃醉酒了吧,这会子在里头躺着?”
如今天下大定,街面上的人每日有进项,得了闲便四下里打听旁人的私事,聚在一处胡拉海扯也是有的,背着事主也就罢了,现在愈发大胆,竟跑到跟前当面盘问,这是什么道理!
毋望才要发作,那里张氏,刘宏,章程并裴臻的小厮一并走了来,那几个女人见人多了便都散了。
助儿作了揖唤声姑娘,又问道,“我家大爷可还好吗?”
毋望道,“吃了醒酒汤又睡下了,在里头厢房呢,你去瞧瞧他吧。”
助儿说了几句客套话,进屋里照看他主子去了。
刘宏似也有些上头,张氏扶了他进房休息,铺面上只剩章程毋望二人。
“出了什么事了吗?”毋望看他面上不豫,闷声不响坐在椅子里,心下狐疑,问道,“可是饭局上受了气吗?”
章程道,“没有。”
“那你怎的拉个脸!定是有事吧?”毋望将晾凉了的云片糕一排排码好,回头看他,他还是满脸阴沉。
章程憋了半天才道,“席上那些人说了些话,我心里堵得很,他们皆当裴公子是你女婿,对你叔叔百般恭维,我在一旁倒成了没事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毋望一笑,故意逗弄他道,“你可不就是没事人吗!难不成是有关联的吗?”
章程老实,立刻脸红脖子粗的,愣愣说道,“等我提了亲自然就有关联了。”
毋望想起婶子说的那些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同章程说,只得含糊道,“做什么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你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章程想想有理,便也不再辩旁的了,看助儿跑了打水,疑道,“裴公子未喝几口怎的就醉了呢。”
毋望笑了笑不答话,想是奔波了这两日,昨儿睡得晚,今儿又早起,伤了身子喝不得酒吧,章程面前不好说,只当不知道了。
“裴公子真是个好人,”章程又自顾自道,“才听说我在那家不拿权,便靠着他的面子给我续了前头的买卖,绕过了太太的姑表亲,只叫我自己签了契约,日后方好抬头。”
怪道婶子说他对裴臻千恩万谢呢,既是这样的好事,谢他是应当的。章程如今最缺的就是这个,八百年不来往的远亲家,饭岂是好吃的,诸事皆不成,只点个名头,日子久了太太也会不乐意,何况还有个姐姐日日在耳边念叨。
“只是明日要去谈事,庙会恐怕去不成了。”章程愧疚道,“你别生我的气才好,等事办好了我再给你补上,可好?”
毋望虽有些失望,也不想叫章程为难,便笑道,“这值什么,自然是办正经事要紧,明儿去不成还有九月九,好容易得着的机会,万不能错过的。”
一番话说得章程感激涕零,心里计较着,待他在纪家站稳了脚才好叫毋望不吃苦,为了将来的安生日子,庙会不去也使得的。
〇一九 裴家明月君
那日臻大爷酒醉回家,在槛菊园足待了五日,寸步未出,每日饭菜俱送进园子里,生意上的客人一应不见,到第六日,从北平来了两个鲜衣怒马的贵客,臻大爷出园相请,三人进了园子,吩咐助儿关了园门,便再无声息。众人皆猜想,定是阑二爷的小厮打死人的官司惹的,臻大爷这样好面子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必然要尽了全力捋平的,那两人总归是应天的官员,关起门来商议对策的。
其实来的不是别人,是燕王的亲信护卫指挥张玉与朱能。
张玉抱拳道,“明月先生一向可好?”
裴臻笑着点点头,道,“对不住啊,二位一路辛苦!本来是该我去北平才是的,无奈家里出了些乱子,我也牵挂着不得离开。”
朱能忙道,“先生哪里的话,我等替王爷办差,怎敢说辛苦二字,王爷知道先生的性子,并不怪罪先生,只因兹事体大,飞鸽传书怕出岔子,才叫我们兄弟赶了来的。”
裴臻请他们落了座,又让助儿上茶,不急不忙道,“先歇口气,这大热的天,两位可要先洗澡净身?我再打发人置办酒席,咱们边喝边聊可好?”
张玉朱能互看两眼,垮了脸道,“先生不要拿我们玩笑了,此事迫在眉睫,王爷急得什么似的,嘱咐我们同先生议定了要即刻回禀,一刻耽搁不得,要喝酒,日后先生来北平,咱们哥儿两个定陪先生痛饮三日,只是今日断喝不得,先生恕罪吧。”
裴臻心道,我哪里真要请你们喝酒,你两个身上这么大股子馊味,把爷的隔夜饭都快熏出来了,还怎么谈正经事!
要说助儿,年纪虽小,毕竟跟了裴臻也有四五年了,人又机灵,主子想什么,他肚子里门儿清,当下打了两盆水,又捧了胰子,哈着腰道,“二位爷这一路风尘仆仆,小的看了都心疼,出了不知几身的汗,定是难受得慌,小的把水打了来,两位将就着先擦把脸,到了家好歹要吃点喝点,我这就去叫厨房拿冰镇的酸梅汤来,爷们儿先聊,等酒席预备好了再入席,耽搁不了什么的。”
那两人觉得有理,又不见裴臻发话,也就痛快应了,只因是行伍出身,与裴臻也算熟,便没有了忌讳,三两下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擦洗起来,一面道,“依着先生的意思,王爷眼下该当如何?是夺是等?”
裴臻摇着折扇悠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城禁卫军八万之众,殿下大军至今尚未开拔,等到了应天,老皇帝早就咽了气了,新皇一登基,王爷就成了谋朝篡位的奸贼,不说皇太孙了,届时周王宁王等皆来讨伐,到最后岂不替人做嫁衣裳。”
张朱二人面面相觑,迟疑道,“若等又待如何?”
裴臻道,“太祖皇帝左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棺椁陪葬都备好了,只等着薨。皇太孙即了位,头件事便是削藩,王爷只要等得,等那几位藩王或被杀或被贬,届时王爷再打清君侧的旗号,岂不师出有名。”
朱能踌躇道,“倘若朝廷直接来拿人,那如何是好?”
裴臻道,“以一变应万变。”
张玉拱手道,“还请明月君明示。”
裴臻笑道,“那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或称病,或装疯卖傻,拖得一日是一日。”
两人默然,半晌才道,“依先生看,胜算有几成?”
裴臻道,“我的探子来报,皇太孙身边依靠的只有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酸秀才,连领兵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还整日把刀举在头顶上,一个奶娃娃再加两个文人,燕王殿下对付不了吗?”
张玉和朱能哈哈大笑起来,道,“将来成了大业,必少不了先生的高官厚禄。”
裴臻懒散笑着,不置可否。心里暗道,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封侯拜相又如何,一场噩梦罢了。
此时助儿进来报,“大爷们,酒菜齐全了,用饭吧。”
几人往偏厅去,饭桌上洋洋洒洒十几个菜色,做得又甚精致,张朱二人路上颠簸了这几日,吃睡都不好,如今听了裴臻一番话,心里也有了底,方觉腹中饥饿,两下里彼此谦让了,便都落座斟起酒来。
张玉环顾四周,摆设雅致,银墙绿瓦,甬道两边栽着两排翠竹,透过月洞窗往外看,风吹过就唰唰的响,竟和外头的烈火骄阳是两个世界似的,只觉清爽怡人,暑气全消了。便道,“先生这里真是神仙府第,怪道王爷送的宅子也不要呢,山高水长,一生的富贵闲人,何等的快活啊。”
裴臻道,“也不是,只是家严家慈年事已高,再叫他们奔波受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该死了,况且我父亲卸甲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在这里生了根,拔不得了。”
那朱能道,“咱们如今在禁苑里头练兵呢,殿下打发人送了一车的鹅鸭来,整日叫声不断,吵得脑仁直疼,到了这里真真是世外桃源。”
裴臻复又笑道,“既如此,且住一晚,咱们这里有个大雁巷,里头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标致,我差人送二位过去,也算尽我的地主之谊。”
那二人常在军中,听着有姑娘,脸上露出陶醉之色来,相对隐晦一笑,朱能道,“明月君可一同前往?”
裴臻连连摆手道,“二位可饶了我吧,我家的大奶奶怎样,你二位也是知道的,若我去了,岂不要闹得天翻地覆吗,不成不成!”
张玉也揶揄道,“先生这样人物竟是个惧内的,这如何使得!况这些年又膝下无子,总不好顾了夫妻情义,连香火都不要了吧。”
裴臻干笑两声道,“王爷做的媒,总比一般的体面些。”又喝了口酒,暗道,这婆娘不是朱棣派来监视我的么!助儿那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该用在我身上才是,既知道了这么多的内情,哪里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摆个女人在我身边防我,只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只是他打错了算盘,那素姐儿后头还有主子,和宁王的幕僚萧乾勾搭在一处,早早的叫我做了活王八,这口气我是断然咽不下的!
张玉朱能只知他们王爷的用意,讪讪地举杯道,“喝酒喝酒。”
裴臻看了天色道,“你二位且喝着,我出去吩咐一声。”说着出了偏厅,呼来了助儿,低声道,“你叫外头备了马车,回头到大雁巷去。”
助儿问道,“爷要把人领回来?”
裴臻嗤道,“把他们送去,领了回来,没的弄脏了我的地方!适才还提起素姐的事儿,打量我不知道朱棣的用心,爷吃了哑巴亏就认了,竟还揭我的疮疤。”
助儿叹了气道,“那时爷做什么答应娶大奶奶呢,弄得如今不自在。”
裴臻惆怅道,“没法子,神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上了贼船,要下来哪里那么容易,娶了素姐儿不过叫燕王放心罢了,男人当以大业为重嘛。”
“那你怎的不和大奶奶好好过日子,娶都娶了。”助儿咕哝道。
裴臻暂且不好同他说清,只得恨道,“我见着她便不成了,许是有病了。”
助儿有了探究的兴致,忙道,“若燕王知道大爷不和奶奶同房怎么办?”
裴臻啐道,“他叫我娶便娶了,还管我睡不睡她吗!又不是他闺女,他那么上心是什么道理。”
助儿也是前几日他们两口子闹了才知大爷不碰大奶奶的事,心里倒隐隐可怜大奶奶起来,大爷的性子让人摸不透,何苦娶了当摆设,叫大奶奶生了孩子不就一条心了么。
“您这会子要反悔吗?”助儿道,“前几年不还好好的。”
“我也是人,怎么不能有所爱!娶个空壳子摆着,莫非这么过一辈子吗?”裴臻整了衣襟缓缓道,“总有个了断的时候。”
助儿缩缩脖子道,“大爷,您现下若娶了春姑娘还成吗?”
裴臻了竖起眼喝道,“你这杀才,敢拿爷打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吩咐你的事办了没有?”
助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裴臻一人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流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世道,保得住自己一家子才是最要紧的。素卿打着燕王的名号拿捏他也罢,将来无非留下萧乾一条狗命,将她送还与他,也对得起她五年来日日在他身上费的心机了。
转身回了偏厅里,张玉朱能不知谈什么,乐得哈哈大笑,裴臻坐下道,“可是有什么趣事吗?”
张玉支吾道,“不是什么趣事,咱们说些不入流的段子,没的污了先生的耳朵。”
裴臻笑道,“那我也说个博二位一笑吧。”
张玉抚掌道,“甚好。”
裴臻喝了口酒娓娓道,“从前有家人家,嫁了个姑娘到外乡,三日归宁,其母问曰:乡土相同否?那姑娘答道: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头边,彼处用在腰里。”那两人皆爆笑不止,朱能道,“从前只知明月君谋断了得,却不知竟连荤段子也说得这样好!”
裴臻陪笑道,“好歹替我打掩护吧,莫要传了出去,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张玉正色道,“过会子还要飞鸽传书了才好,既按兵不动,王爷也该去应天了,老子要咽气,儿子不在跟前总归授人以柄。”
裴臻抚着光光的下巴,眼里寒光点点,只道,“高祖一薨,过了头七,燕王殿下就该疯了。”
〇二〇 非友即是敌
打发张玉朱能两个去了大雁巷,臻大爷今日心情甚好,决意去金钥馆探望被他禁了足的臻大奶奶。
其实臻大奶奶除了缺个丈夫外,别的什么都不缺,日子也很是安逸清闲。裴臻进了落花垂门时,她正坐在廊下逗鹦哥儿,挽着桃心髻,翘着三寸的金莲,身后立着个丫头,嘴角盈盈含笑。本来是副美人图,不想她眼尾扫到裴臻,立时将俏脸拉了三尺长,反观臻大爷,许是也烦她,冷冷哼了一声。助儿心内呻吟道,果然是怨偶,相看两相厌便是这样。
“北平来人了,你可知道了吗?”裴臻背着手道,将助儿与丫鬟都支了出去。
素姐儿睨斜了他道,“我如今都禁了足了,哪里知道外面的事。你来做什么?可是今晚又要歇在这处?”
裴臻转过围栏,在圆凳上坐定,淡然道,“那两人去了大雁巷,今晚怕是回不来了,我还颠颠跑了来给谁看。”
素姐儿鼻子发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纵是有屈也无处诉,这辈子是和他无缘的了。
裴臻见她不说话,又道,“我还没谢你上回到梨雪斋替我请人呢,大奶奶真是心胸宽广,做得滴水不漏,叫我如今没脸再去见她,这下你可高兴了?”
素姐儿听了发恨,将手里的挑棍一扔,怒道,“那狐狸精同你告了状吗?你来兴师问罪的?我去请她有什么错,你的心肝宝贝肉,放在外头你舍得吗?万一被人勾搭了去,那你臻大爷岂不要跳死!我好心倒成了驴肝肺,那小娼妇果然有些手段,做了婊子偏要立牌坊,既如此,我倒要斗上一斗,看看究竟鹿死谁手!我这辈子算完了,岂能让你好过!”
裴臻站起来冷笑道,“别拿你的脏嘴说她,一口一个娼妇婊子,你还是编修家的小姐,不嫌臊得慌,面子还要不要!”
素姐儿哼道,“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做甚!”
裴臻作了悟状,刻薄道,“我原不知,你想爷们儿竟想得这样,你空占了臻大奶奶的衔,咱们连房都不曾圆过,你有什么道理同她斗,我要是你,早就找地方把脸藏起来了,哪里还好意思出园子。”
素姐儿气得直打战,哆嗦着手指道,“你……你是专程来寻我吵嘴的吗?”
裴臻看她脸色苍白得像鬼,便把更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了,心想气死了反倒不好了,外人说臻大爷命硬克妻可怎么好!
素姐儿缓了半日才道,“当初嫁你也并非我所愿,你犯不这样挤对我,贫贱夫妻尚能相扶相持,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裴臻沉声道,“你新婚之夜的飞鸽传书叫我给截住了,那只鸽子也叫厨房炖了汤!不与你亲近,我倒看你怎么给我下蛊!实话说,我也可怜你,你那萧郎既与你有情有义,怎会坐看着你嫁给我,不怕我假戏真做?”
正值炎夏,素姐儿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晃了两下跌坐在椅子里,面上已失了人色,呓道,“你竟早知道了吗?”
裴臻不甚在意,笑道,“燕王千挑万选怎会派了你来!你明着是燕王的人,其实真正的主子是宁王,要趁圆房给我下了蛊,是也不是?”
素姐儿绝望道,“你既知道,怎么不杀了我!”
裴臻眨着眼睛道,“我要拿你牵制萧乾呀,你且放心吧,这事没人知道,乱世之中活着不易,留下你,万一宁王起事得成,也好有我的活路。”
素姐儿心灰意冷道,“你如今才同我摊牌,可是为了刘毋望?”
裴臻有片刻失神,低声道,“她是个苦命的,我只盼你不要对她下手。”
素姐儿吃吃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汹涌。裴臻眯眼看着她,脸上渐渐有了冰霜之色。
素姐儿好容易止住了笑,扬声道,“她命苦吗?她有了你臻大爷就再也不命苦了,命苦的是我!我原想与你做成真夫妻的,不想你也是利用我罢了!”
裴臻摇头道,“如今说这话有何用,你我各为其主,既非友,便是敌。”
素姐儿才要说话,突听得女墙外边有人喊表哥,才刚还运筹帷幄的裴臻一下子绿了脸,回身看,果真是舅舅家的表姑娘齐淡玉。
裴臻怪笑着,谪仙似的面皮不住地抖动。
那淡玉穿着绛色的澜裙,两颊上抹了胭脂,像只穿了衣裳的猴子,活蹦乱跳地向裴臻跑来,见了素姐儿还算有礼,屈屈腿道,“给嫂子请安。”
只因离得甚近,抬起头,一双牛眼下竟长了纹路,素姐儿吓得倒退一步,稳了稳才讪笑道,“表姑娘今日怎的得空来园子里玩?可曾见过太太了吗?”
那淡玉向来是不屑素姐儿的,便草草答道,“适才见过了。”
裴臻问道,“舅舅舅妈可来了?”
淡玉扭捏道,“我妈来了,现下正和姑妈在亭子里说话。”
裴臻点了头,忙对素姐儿道,“咱们也过去吧,舅妈好容易来一趟的。”
素姐儿应了,因裹的小脚,裴臻只得扶着她,淡玉本是一双天足,看素姐儿的娇柔模样更唾弃,什么狐媚子,褒姒,妲己都出来了,只恨不得押解犯人似的推她自己走。
到了凉亭前,见高氏与裴夫人正在拉家常,裴臻将素姐儿交与小丫头,自己躬身一揖道,“舅妈来了。”
素姐儿也福了福强笑道,“给舅妈请安了。舅妈可来了,太太常念叨你们呢,这会子来了定要和妹妹多住几日再走。”
裴夫人也笑道,“可不,本来亲戚就少,如今只剩你们姑舅表亲和两房两姨表亲了,老爷那边的亲戚都在应天,长久也不往来了,咱们要多走动才好。”
高氏陪笑道,“难得姑奶奶不嫌弃我们穷亲戚,你哥哥因以前的荒唐,臊得不敢来见你,怕人说他又来打秋风,闹个没脸。”
裴夫人听出了高氏话外之音,拿茶抿了口,心里虽有些不悦,面上还是笑着,慢慢,“嫂子说哪里话,自家人什么嫌不嫌的,就是街坊也该帮衬,何况自己亲哥哥!回头叫大奶奶预备些,好歹带了回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高氏道,“不怕姑奶奶和侄儿媳妇笑话,咱们家正打饥荒呢,租子没收上来,上月你哥哥又病了一场,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实也没法。如今玉姐儿及了竿,也该许人家了,她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一般的看不上,这回来是想请姑妈作个主,说一家好的,知根知底的,下半辈子也好享点子福。”
裴臻听了眼皮子呼呼跳了几下,看向素姐儿,她低垂着眼,老僧入了定,又心惊肉跳地看向他妈,老太太就是个弥勒佛,整日笑迷迷,三年前淡玉才满十二岁时高氏就有这个意思,将来要亲上加亲,裴夫人竟不置可否,如今旧事重提,眼看着火烧眉毛了,居然还在笑!
“这件事就托阑哥儿吧,县学里定有家世好人品又好的举人秀才,问准了给他妹妹说一个。”老太太终究说话了,“咱们祖上都是读书人,玉姐儿断不能低嫁,本想叫臻哥儿物色的,可我细想想生意人市侩,还是文人好,又斯文又守礼,若隔几年考进了国子监,岂不青云直上了么。”
裴臻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帮子,上头绣着福寿纹,用黑缎子滚了边,原来这样好看啊……
高氏连声应时,淡玉面上不乐意,她只当没看见,有秀才举人嫁当然是好的,本来她就不愿意女儿给人当妾,裴夫人这样说,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正说着,素姐儿不知怎么的,好好坐着的,汗竟像下雨似的淌下来,人也开始打摆子,裴夫人吓了一跳,忙起来看她,她未说一句话,人便软软瘫在丫鬟怀里。凉亭里顿时乱作一团,裴夫人大叫,“臻哥儿,你媳妇怎么了!”
裴臻把了脉,知道是前边又急又惊吓作出来的病,又不好说,只得道,“天太热,中了暑了,我先送她回园子。”说着抱起素姐儿就往金钥馆去了。
高氏悻悻道,“这怎么话说的,才一提玉姐儿的婚事她就晕呢。”
裴夫人解围道,“小孩子家,不当心身子也是常有的,与玉姐儿的婚事哪里有什么关系,嫂子可别多心了。”又故意悄声道,“这两日两口子正闹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菩萨保佑吧,若吵了这一回,后头顺风顺水就好了,能添个小子那就更好了,二房里大的那个三岁,眼下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阑哥儿的妾,就是那个叫梅子的,前儿也把出了喜脉,只这臻哥儿院里,人丁单薄,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把我愁死了。”
高氏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道,“我瞧就是大奶奶的毛病,厉害太过了,子孙吓得不敢来,可曾吃吃药,拜拜佛?”
裴夫人道,“几十副药吃下去,泥牛入海了,我天天跪在菩萨面前焚香祷告,也是半点音讯没有。”
高氏的脸上现出鄙夷来,扶了扶髻上的簪花,大剌剌道,“还是要纳妾的,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女人不生孩子,岂不成了不下蛋的鸡吗。”
裴夫人极热衷于给自己的儿子讨媳妇,既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最要紧,媳妇多了孙子也就多了,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又问道,“你上回说要给臻哥儿说房侍妾的,如今怎么样了呢?”
高氏摇头叹气,“那姑娘心气高,说是做姨娘,第二日就叫她婶子回了。姑奶奶你是没见着啊,那样齐全的模样,全朵邑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只怪臻哥儿和她没缘分。”
裴夫人听了这么说,心里也颇觉遗憾,难过得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端坐在石凳子上的淡玉坐不住了,插嘴道,“春姐儿同她叔婶在街面上开了个糕点铺子,生意还挺好,我明日还想去瞧瞧她呢,只是不知在哪里。”
裴夫人笑道,“叫你大哥哥领你去,这街面上的铺子他都熟。”
淡玉高兴不已,这时裴阑家的容大姑娘来了,拉了她要去池子里放小船,恰巧她也想看看菱角熟了没有,就高高兴兴跟着去了。
〇二一 淡玉妙帮忙
素姐儿这回的病来得又急又凶,裴臻叫人请了庄上的大夫来,开了方子,抓了十来副药,叫丫头煎了喂她喝下,待一切安置好了,对素姐儿的贴身大丫头道,“仔细照顾你们奶奶,有什么就来寻我,我在陶然榭里,若不在就问助儿,这几日我不用他伺候。”
喜儿福了福道,“还请大爷得空多来瞧瞧我们奶奶,奶奶每日都盼着大爷的。”
裴臻暗哼了哼,心道素姐儿果真好手段,日夜里算计他,却连身边的丫头都不知道她的险恶!上年他奉诏进京,到剑门关一带杀出一队人马,一箭射来险些要了他大半条命,到如今每逢变天他的心口就作痛,这样的仇断然忘不了,原想回了燕王,又念及她好歹在这家过了五年,若说别的,叫她活着已是仁至义尽,若非他手上还捏着她老子,只怕她连这个家里的人都害了。
那喜儿看臻大爷不说话就哭了,抽着气道,“大爷你不知我们奶奶的苦,奶奶每回都躲在被窝里哭,好容易盼着大爷来了,大爷又一脸的不乐意,我们奶奶的心就被捅出个血窟窿来,前儿我给奶奶梳头竟梳出一根白头发来,我没敢叫奶奶看见,偷着藏了,我们做奴才的都心疼奶奶,爷是奶奶的枕边人,怎么倒……”
裴臻看她不敢说下去了,补充道,“怎么倒不如你们做奴才的?”
喜儿梗着脖子也不反驳,裴臻叹道,“你倒忠心,只是主子们的事你们不知道,也不该知道,尽心伺候就是了,多干活少说话,这样才能在园子里待得长久,等到了年纪放出去配个好人家,多好!何苦管主子的闲事。”
裴臻对喜儿做了一番极深刻的思想教育后,整了整曳撤上的束腰,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只留下纯洁的小丫头在外间哭得肝肠寸断。
出了金钥馆,裴臻打算直接回他自己的院子,路过碧波潭的时候,裴阑家的老大容姐儿看见了他,恭敬行了礼道,“大伯父。”
裴臻点点头,看湖边放了一溜纸折的小船,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容姐儿怕他骂,往后缩了缩,可怜兮兮地望着淡玉,淡玉忙道,“我说带容姐儿来放船玩的,容姐儿说要看菱角呢。”
裴臻皱眉道,“在水边玩仔细些,多叫几个人跟着。”
容姐儿说是,淡玉看裴臻要走,忙赶了上来,好奇问道,“表嫂可好些了?”
“不碍的,睡两日就好。”裴臻道,“你回头去你二哥哥那里瞧瞧你二嫂子吧,她快生了,出不得房门。”
淡玉应了,又道,“明日我要去看春君,姑妈说,叫你送了我去。”
裴臻一听,心里结实欢喜了一把,这几日没见惦记得紧,正愁着没由头去探她,淡玉这一来,倒把难题给解了,于是笑道,“那是自然的,妹妹难得来城里,街面上也不熟,我这当哥哥的怎么放心叫你一人出去,赶明儿叫人备了车,我领着你好好逛逛去。”
淡玉喜得满脸通红,裴臻看了恶寒了一阵子,又问道,“你同春君要好吗?”
淡玉老实道,“也谈不上要好,以前跟她绣过几天花,后来我没耐心,就不学了,渐渐也疏远了。我倒是挺喜欢她,只是她性子冷,不太爱搭理我罢了。”
裴臻心想,我若是她,也不爱搭理你,倘你学到她的半分半毫,也就不用上赶着找人替你物色婆家了。不过以前既在一处待过,必定能说上两句话的。又道,“好妹妹,哥哥有个忙要请你帮。”
淡玉忽闪着牛眼道,“你说。”
裴臻想了想道,“你去她跟前给我说说好话吧,前几日你嫂子找上门去得罪了她,我这会子都没脸去见她,你就说我说的,她要是过了门,那就是正经的主子奶奶,大奶奶是个摆设,不必理会。”
淡玉的反应可说是呆若木鸡,她张着大嘴怔愣了半晌,突地捂着脸哭起来,一面道,“我的心你不知吗?竟还叫我给你牵线,有你这样不通的吗!”
裴臻吓得心跳漏了半拍,忙安慰道,“你这傻子,她就是过了门也还是姨奶奶,哪里真有说得那样好,这不是先哄了她来么!至于你,我断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你是我姑舅妹妹,亲的一样,自然要寻摸个好人家做嫡妻的,委屈你在素姐儿手底下活着,日日给她打骂,我于心不忍。”
淡玉这才止住了哭,想想也有些道理,便道,“那我且试试吧,成或不成还要看造化。”
裴臻双手合十对她拜了拜道,“若这事成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子,日后出阁,哥哥定要给你添妆奁的。”
淡玉也聪明,既然嫁不成,得些嫁妆也是好的,于是施恩一般微点了头,又拉着容姐儿看小厮采菱角去了。
裴臻回了槛菊园,叫丫鬟点了熏香把干净衣裳熏了一遍才换上,才坐下要读会子书,助儿当差回来了,揖手道,“回大爷,张爷和朱爷都安置妥了,今晚定是不回来的了,叫大爷不必等。”
裴臻嗯了一声,助儿又道,“今儿下半晌得风楼里来了两个人,像是前门吴员外的表侄儿的三姑奶奶的外甥,到我们楼里吃霸王饭,叫楼里瞿管事领了人打了,这会子不依,正闹呢。”
裴臻连头都没抬,直接道,“管他是谁,绑了送官,砸坏的桌椅碗筷叫他们照原样赔。这点子小事还来烦我!”
助儿闭了嘴,在旁站着。他家大爷今日换了件石青色的绵纱衣裳,歪在罗汉床上的竹枕上,缎子似的头发搭了几缕在胸前,面如冠玉,衬得嘴唇嫣红,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啊……助儿陶醉不已。
“你在瞧什么?”那红唇轻启问道。
助儿由衷道,“大爷真好看。”
裴臻抬起眼,面无表情道,“你长了两个眼珠子嫌多不成?”
助儿吓得忙低头,裴臻也不说什么了,只静静地看书。隔了一会子,差不多掌灯时分,外头小厮通报,“阑二爷来了。”
裴阑进了里间,不像在外头那么谨慎了,一屁股坐在南官帽椅里,面色不佳,看了裴臻一眼道,“我那小厮的事可怎么办,那家苦主闹得厉害,非治死他不可,他跟了我一场,也算兢兢业业,我着实不忍心看他杀头。”
裴臻白他一眼道,“谁叫你平日不立规矩,出了事才知道急!仗着主子的体面倒在外头称起大爷来,这种奴才就该交给丧家发落,依着我,你就拿出些钱来打发人送了去,旁的也别管了。”
裴阑是个极护短的,听了裴臻的主意,就像要他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似的,急赤白脸的就要跳起来,喊道,“就是条狗,好歹也跟了我七八年,要是助儿打死了人,你怎么说呢!”
助儿也很想知道答案,眼巴巴看着裴臻,臻大爷横了他一眼道,“若是助儿,我先杀了他,将他的脑袋摆在丧家的供桌上。”
阑二爷和助儿皆如斗败的公鸡,助儿更是心凉到了脚后跟,心想这样的主子不通情理,还是跟着阑二爷有前途些。
裴阑悻悻道,“我总不好看着他秋后问斩的,还是请大哥哥想想法子才好。”
裴臻看他那样,气得要命,斥道,“人家没告你纵奴行凶已是万幸,你还要怎么的!”
裴阑道,“他打死人时我不在跟前,怎么还编排上我了?”
裴臻冷冷哼道,“奴才有罪,主子是要连坐的,你不知道?”
裴阑虽有心救那小厮,却也不想把官司引上身,只得道,“看来也无法,我日后多帮衬他老娘也就是了。”
裴臻看威吓得差不多了,便道,“且看他造化吧,若不是斩立决,再拖个三五天的便能捡条命回来。”
裴阑忙问,“这话怎么说?”
裴臻翻着书,悠闲散漫道,“老皇帝死了,新皇登基,不是会大赦天下的吗。”
裴阑此时如梦方醒,笑道,“还是大哥哥厉害,我想了这几日竟半点法没有,果然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是那太祖爷什么时候死啊?”
“我那两个应天来的朋友说,左不过这三五日罢,可你那小厮就是赦免了,也该多给些银子给丧家,人家就这么个儿,才出来学徒就被你那刁奴一脚踩在腰子上送了命,往后日子怎么过?”裴臻又换了本书,看得无趣了就穿鞋下来,立在地上作指点江山状,“叫那小厮三跪九叩认爹妈去,将来还要给那两个老的养老送终,他这一生的业障才算完。”
裴阑调侃道,“你穿开裆裤时我便认得你了,从没觉得你是好人,如今怎的转性儿了?”
助儿道,“二爷还不知道吧,近来我们大爷做的好事儿可海了去了,又是给人治病,又是给人送匾的,还给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小子找了条活路,你道奇不奇?”
阑二爷果然听见了大新闻,惊讶了半天,转头又思量了一下道,“那牌匾我是知道的,可是十字街的那家梨雪斋?里头那姑娘我也见过,可谓惊为天人啊,莫非大哥哥是冲着那糕饼西施去的?”
裴臻但笑不语,助儿解疑道,“那姑娘原就是老舅奶奶说给爷的,只因嫌是做妾,便一直不答应,我们大爷费了多少心思,到现在也没成,前两日大奶奶得着了信儿,跑到梨雪斋闹了一通,大爷的事怕是要黄了。”
裴阑摇头道,“这事可难办,大嫂子既这么的,你也只好在外头另置了家宅田产,按平妻的礼待她也就是了。”
裴臻道,“此事再容我想想罢,断然草率不得。明儿淡玉瞧她去,且探了口风再说。”
〇二二 德沛传家书
第二日张玉和朱能打着飘地回来了,眼下乌青一片,想是昨夜操劳过度的缘故。裴臻在大门外迎接了他们,奉上了两袋干粮并两匹千里马,两人与他别过后跃上马背,打马扬鞭直奔应天而去。
裴臻站在檐下拢着手,眯眼远眺,那张玉怎的晃啊晃的,不会掉下来吗?真真是辛苦,日行上千里,晚上还不得安睡,怪道这两人面黄肌瘦的,作孽作孽!
助儿在旁哭丧着脸,细扳着手指头道,“这两人!喝花酒竟喝了一百八十两纹银!不是自己的钱到底不心疼,我才刚叫人抬了银子进去,那么大的一堆!我那个心呐……”
裴臻唾弃道,“空长了个脑袋!账房里只有现银吗?银票呢?拿两张去就是了,自己笨,还有脸说出来!”
看看日头升得挺高了,往宅门内张望,只见到来来回回的丫鬟小厮,心想这淡玉莫非睡死过去了么,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又瞧助儿还在冥思苦想,撇了嘴道,“你叫来旺将车备了,在角门等着,再看看齐大姑娘起身没有,看了来回我。”这回靠淡玉也不知成不成,怕她万一说个不好,倒把事弄砸了,要紧时候还得靠自己。
裴阑整着衣裳从大门里出来,看见裴臻在门外不由一愣。“大哥哥要出门么?这大太阳底下,仔细晒坏了。”
裴臻道,“太太叫我带淡玉出去逛,正等她呢。”
裴阑扶了扶头上的四角方巾嗤笑道,“那大虫值什么,犯得上你这样等吗!不如回房去等吧,岂不受用。”
裴臻笑了笑道,“你去吧,那些生员还等着,别误了时辰。”
说来好笑,裴阑这样的人竟是县学里的老师,手底下带了十七八个今年才中的举人,这人生来两副面孔,在外谨言慎行,颇有贤名,在家却是放浪不羁,大小老婆好几个!裴臻有时兴叹,到底是亲哥俩,大多地方都很像,不过在女人方面自己更挑剔些罢了。
裴阑一拱手,麻利地上了抬椅,又琢磨道,“太太让我给淡玉说个人家,我哪里来的本事!她的那副尊容,日后公婆见了不是要怨我?我何苦做这样没脸的事,害了一个好好的读书人!你替她留意吧,我上学里去了。”
皮球踢来踢去,最后竟踢到他这里来了!自己的事尚待解决,哪里有空去操心旁的事!裴臻烦乱地挥手叫他去,自己踱回了陶然榭。
齐淡玉终于梳妆停当能够出门了,见角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只有车顶没有围子,四个角上由鸡翅木雕花的柱子撑着,竟像秦始皇乘的龙辇。
淡玉心有戚戚焉,问裴臻道,“大哥哥,坐这样的车不会被砍头吧?”
“既没龙纹,又不是黑红的颜色,如何犯了忌?你若怕,那便坐呢油帐的吧。”裴臻道,心里暗想,叫人拿竹轿抬你是万万不能的,那得带上多少轿夫?还是坐马车较好。
淡玉连连摆手,一迭声道,“不必不必。”由小丫头子扶着坐进车里,看裴臻跃上了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怪道,“你不坐车吗?”
裴臻嘴角抽搐几下,笑道,“我不爱坐马车。”又撑起他那把油纸伞,一行人慢慢朝梨雪斋方向而去。
远远看见梨雪斋里的女孩儿正与主顾攀谈,面若阳春白雪,巧笑倩兮,说不尽的婉转柔美。裴臻抿了抿唇,心里竟有些紧张,这样玉雕似的人儿,真是叫人纠结,疏远不得,也亲近不得,若能一咬牙给她家网罗个罪名,她自然就是他的,法子多得是,只是不忍心这样做罢了。
毋望送客人出门时在门槛上站定了,那不是遁走了好几天的臻大爷吗?自那日被小厮抬回去后,连着六七日不曾来过,今日又来做什么!毋望说不清的有些生气,又隐隐又有些欢喜,正了脸色朝他盈盈一福,道,“裴公子来了。”
裴臻下马还了礼,才要说话,淡玉甩开丫鬟,像个花蝴蝶似的扑向毋望。
“春君,你可好吗?”
毋望点点头,淡淡笑着,“你今日来城中玩吗?你母亲可来了?”
淡玉道,“昨儿就来了,在大哥哥家里住了一宿,今日特地来瞧你的。”
毋望将他们引进去,倒了茶,又拿了两碟点心,道,“我这里没什么招待的,只有这些,怠慢了。”
裴臻细瞧她,脸上有倦怠之色,便问道,“这几日可是累着了?若忙不过,还是请个人吧。”
毋望道,“前几日忙些,如今天热得这样厉害,生意清淡了许多,只日头没起来时有客,后头就闲了。”
糯软的声音像清泉般直注入裴臻心里,他不动声色低头,心头跳作一团,又不觉好笑,二十多岁的人怎的还像毛头小子似的,倒无措起来。
淡玉环顾四周,见店内布置得当,又干净得一尘不染,桌上的糕点小巧玲珑,便拿了来慢慢地品,赞道,“果然好吃,是你做的?”
毋望将适才客人夹乱的枣泥糕一一摆好,一面答道,“我婶子做的,我只打下手罢了。”
淡玉左右看了不曾见到刘宏夫妇,问道,“你叔叔婶子呢?”
毋望坐下道,“三人靠一家店怎么成呢,现下生意淡,我叔叔出去给人做账房去了,我婶子一早送了点心到得风楼,在城墙根搭了棚子卖凉茶和柴爿馄饨,只做个早市,晌午回来看哪样点心缺了再做些添上,下午就没什么事儿了。”
淡玉心道,竟这样辛苦!若换了她妈,情愿闹饥荒,四处打秋风,也不愿赚这种卖命的钱。
毋望看了淡玉的神情笑道,“我们穷人,这点子活计算得什么!”
淡玉脱口道,“你何苦受罪,嫁给我大哥哥不是就吃穿不愁了吗!”
这话惊着了两人,裴臻头痛不已,早就知道她是个靠不住的,直剌剌当着他的面说只会叫人尴尬,女孩儿之间的私房话不是该躲在房里说的吗!
淡玉终于意识到找错了时机,一时恹恹的。
毋望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站起来,携了袖子给两人添茶,皓腕纤纤,皮肉下的经络都看得清,淡玉又噎了一下,心道,难怪把大哥哥弄得五迷六道的,连我也觉得甚好。
毋望道,“二位稍坐,我进去看看笼上蒸的樱糕可好了。”
淡玉要追去,被裴臻暗暗拉住,正疑惑,只见臻大爷温文道,“我给你搬笼屉吧。”
按理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好与男子独处的,毋望虽幼时家里遭了难,生长在乡间,如今又抛头露面在铺子里做买卖,但这些规矩还是懂的,忙推辞道,“不劳烦公子了,笼屉子不甚重,我一人就成了。”
裴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莫要客气。”说着径直往里间去了。
毋望叹了气,只得跟进去。
掀开笼盖,拿筷子试了试,只差一点就熟透了,到灶下将膛里的火灭了,稍等片刻就可出笼。
裴臻在一边微有些别扭,道,“那日贱内冒犯了姑娘,裴某给姑娘赔罪了,只求万不要恼我,否则兰杜就是死了也冤枉。”
提起那日,毋望的确心中有气,只道,“裴公子对春君一家有恩,大奶奶许是误会了,那日也未如何,不碍的。今日我本不该见你,只怕瓜田李下落人口实,无奈铺子里只我一人,又不好关铺门,况且淡玉也来了,更不好失礼……”
“春君,”裴臻浅笑道,“你还是恼我吗?快消消气吧,我前几日身上不爽利,也没顾得上,昨儿才想起来沛哥儿的信在我府上,这会子给你送来了。”
真真是一帖猛药,毋望的愤恨烟消云散,捧着德沛的信坐在一旁看起来。信上问候了双亲和姐姐,说了路上的见闻与军中的趣事,只道在北平很好,师傅和上司也看得起他,叫家里不要记挂。
毋望甚感安慰,也感激裴臻,道,“沛哥儿一切都好,全赖公子打点。他年纪尚小,从不曾出过远门,这趟竟一去几千里。”说着眼里泪光莹然。
“快别这样罢,才看了信就掉金豆子,下回我央了人放他回来可又怎么样呢。”裴臻道,从袖里抽了汗巾要与她擦泪,谁知一条绸子的手绢也飘飘荡荡落了下来,上头绣着兰与蝶,正是那日毋望给他做耗子的那条。见毋望惊诧莫名,他急忙捡了塞回袖笼中,腆脸笑道,“姑娘赏我吧。”
毋望此时真是面红耳赤,急道,“那日你一醉我竟忘了,快些还我吧。”
裴臻也不慌,淡淡道,“既给了我就是我的,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若你定要,那我把我的汗巾子给你,换了也是使得的。”
毋望俏脸绯红,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外边已有人在传谣言,如今帕子都给了他,那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裴臻看她那个小媳妇受了委屈的模样,在心里大笑三声,装模作样掀了笼盖子往里面瞧,又道,“能出笼了吗?你将糕弄出来吧,我来搬笼屉。”
毋望无法,只得跺了跺脚转身拿来托盘,浸湿了麻布铺在上头,才一块块将樱糕码好,心里又七上八下,便同裴臻说道,“你不还我我也拿你没法子,只求你人多的地方别拿出来,就算顾全了我。”
裴臻微有些恼,转念一想,姑娘家脸皮子薄,帕子送都送了,旁的也不计较了。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我总是不得空,你可曾盼我?”
分明是调戏的话,面上却一本正经,毋望以为自己听岔了,傻傻地看着他道,“裴公子,你昨夜没睡踏实吗?怎的一大早说梦话!”
裴臻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〇二三 苦命逢六儿
臻大爷移开眼睛,咬紧牙槽道,“这些日子纪公子可来过?”
毋望知道他问的是章程,便道,“来过一回,是去粮油铺子签契约去的,还说要去谢你,公子是咱们的大贵人,竟帮衬了我们这样多。”
裴臻面沉似水,闷声道,“我帮衬他怎的连你也要谢我?你与他倒成‘我们’了!”
毋望被他讥讽得噎了下,看他面色不善,便低头不再说话,裴臻看得更气,负手道,“我不要你谢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何苦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倒叫人觉得矫情。”
这人真真不可理喻,一来便要兴师问罪吗!毋望拉了脸道,“你的心意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若公子看我们投缘便多走动,若烦了厌了,不来也罢!”
臻大爷何尝受过这样的气,偏偏又不能拍桌子摔椅子,直憋得脸色发青,急道,“我哪里烦了厌了,左不过为我这一腔子热血鸣冤罢了。你看那章程竟是比我好吗?好在哪一处呢?倒教我知道知道,我也好精进些。”
毋望退后一步福了福道,“裴公子这话春君断不敢领受,公子是有福的,怎可屈尊同咱们这些人相提并论?至于章家哥哥,我与他这几年在一个村子里,彼此都熟悉,兄妹似的,若说姻缘,那要看造化,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我也不强求,公子是过来人,更应该参悟了才对。”
裴臻看她话里话外半分情面也不留,心下即刻凄楚一片,失魂落魄道,“你还是心里有刺吗?我知道你性子是极要强的,恨只恨相识太晚,若早几年,没有素卿,如今也不是这般田地。”
毋望叹口气道,“这便是无可奈何,你若要娶妾,只管外头寻去,何苦偏我呢,我本就是个心冷的,没得驳了臻大爷的面子,那才是我的罪过。”
裴臻颓败靠在墙上,喃喃道,“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来讨嫌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耳……”
毋望心下作痛,瞧他那样,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人都说情最伤人,那裴公子如此模样,毋望只得好言安慰道,“春君高攀,认公子作哥哥也使得,日后常来常往,也是美事。”
裴臻苦笑道,“我妹妹在外头坐着呢,你若想逼死我,只管当我是哥哥,让我看着你嫁人生子,我这一生也到头了。”
毋望惶惶然,又恼他一条心到底,便低叱道,“你那大奶奶也是个美人胚子,你怎么心不足?真叫我看扁了你!”
事到如今裴臻没了主意,只道,“你不知,我与她不是真夫妻。”
毋望脑中只觉轰的一声,愣在那里方寸大乱。自古只有假亲戚,没听说过有假夫妻的,莫不是他哄她,使了手段要将她接进园子里。这么想着,就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了,随口道,“假夫妻也是夫妻,再说好好的,怎么闹出这样的事来。”
裴臻一脸颓败,缓缓道,“再过不久你就明白了,我如今不好同你明说,你且等我一遭,届时你若情愿,我必定风光将你娶回家。”说完握了握拳,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
他一走,毋望再强撑不下去了,退了几步跌坐在板凳上,恍恍惚惚心神俱裂。这会子可好了,说得明白了大家干净,只是这样竟像忘恩负义的作为,也不知他私下里怎么看她,定是怨她薄情寡义的,既这么的也没法,再不悬崖勒马,连她自己也是要陷进去的了。
左右缓了半日,再到铺面上时已空无一人,心里乱得作疼,便将脸埋在肘里,靠在柜台上打盹,渐渐有些迷迷瞪瞪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将裴臻的一言一笑过了一遍,直想得通体生寒,手脚冰冷方才罢休。
又过了半日,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门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儿,十一二岁模样,梳着垂髻,忽闪着大眼睛,瘦骨伶仃,双手无措地绞着,见毋望看她,吓得打了个战。
毋望起来拿纸包了十几个饼子放到她手里,问道,“你家里人呢?就你一个吗?”
那女孩哑着嗓子道,“家乡发瘟疫,都死了,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是来这里投奔亲眷的,可亲戚不认我,连门都不让进。”
毋望见她着实可怜,便道,“那你进来喝口水,毒日头底下仔细要发痧。”
那女孩儿听了迈腿进屋,脚上穿双草鞋,磨得双脚都起了水泡,走到毋望跟前也不坐,直直便给她跪下了,磕了头哭道,“姑娘菩萨心肠,不嫌我肮脏,还叫我进屋子,我到别家行乞,还未开口便要给人泼一盆洗碗水,只姑娘待我好。求姑娘可怜我,让我留下伺候姑娘吧。”
毋望忙扶住她,为难道,“我们小门小户哪里用人伺候,左不过你每日来,我给你两个饼罢了,别的我也不好做主。”
那女孩又道,“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就成,我什么活都干得,求姑娘好歹收留我,不然我就是死在街头上,烂了臭了也没人管的。”
毋望左右不是,瞧她这样想起了自己当年,又不敢一个人拿这样大的主意,毕竟她来历不明,万一要是个出逃的官婢或奴隶,那岂不连累自家么。
那女孩看她面上犹豫,忙抱住了她的腿央求,“好姑娘,我身家清清白白,不信你到官府查去。我也不是流亡的犯人或手脚不干净的毛贼,下气求姑娘是我有苦衷。”
毋望搀了她起来,将她扶到椅上,问道,“你有什么苦衷,说吧。”
“姑娘不知,”那女孩儿道,“我们这些乞丐白天行乞,晚上都睡在城外的破庙里,只因我是孤身一人,那些乞丐都欺负我,有几个泼皮竟对我动手动脚,旁边的人看笑话似的,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跟了父母姊妹去了,也不用留了这条烂命给人糟践!”
毋望心道,这世上究竟有人比她更可怜,她有叔婶疼爱,这女孩竟像浮萍,活了今日不知明日。于是拿手绢给她擦了眼泪,柔声道,“我先拿了我以前的衣裳给你换上,你洗漱之后等我叔叔婶子回来,若他们答应,那明儿就到衙门入了籍,这事儿就齐了,可好?”
那女孩喜得又要给她磕头,叫她拦住了,笑道,“你就是留下了,咱们不作主仆只作姐妹,你不用动辄磕头。”说着暂且打了烊,领她到后院沐浴。一通清洗下来,换了干净衣裳鞋袜,梳了两个髻,那小乞儿竟是个齐全孩子,手脚也甚麻利,将澡房里收拾停当,不等毋望吩咐又去开铺门,又扫地擦桌椅,忙个不停。
毋望笑道,“先别忙了,来吃些东西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道,“我行六,家里人都叫我六儿,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请姑娘给我取一个吧。”
毋望道,“既是爹妈取的,改了倒不好,还叫六儿吧。”
两人又笑谈了一阵子,张氏推着小车回来了,进门只道,“有客吗?”定睛细看却见那女孩儿穿着春姐儿的旧衣裳,奇道,“姐儿,这是哪家姑娘?”
毋望接了她手里的家伙什,将原由这般那般的说了,张氏恨道,“那帮花子太缺德,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思轻薄女孩儿,怪道叫人唾弃呢。你且留下吧,家里的活搭把手,也好和春姐儿做伴。只是大了些,若小个两三岁的,倒好配给我家沛哥儿呢。”
毋望道,“婶子想得真远,沛哥儿才九岁,也不知何时回来呢。”着六儿给张氏见了礼,拿出徳沛的家书与她看,张氏又哭又笑的,直啐道“猴仔子”。六儿拧了帕子给她净脸,到后厨生火做饭去了。
张氏看罢了,宝贝似的收起来,说要等刘宏回来给他看,也叫他喜欢喜欢,又问道,“可是裴公子送来的吗?他可曾同你说什么?”
毋望想来又是一阵酸楚,不好叫张氏看出有异,便强笑道,“没什么,只说些家常,齐家的淡玉也来了,坐了会子也就去了。”
张氏点了点头,兴冲冲把钱袋子里的铜板全倒在桌上,一个个细数,拿麻绳串起来,笑道,“今日生意好,卖了竟有五十碗馄饨,全赖裴公子,街面上的流氓无赖知道我是梨雪斋的,讹钱都绕过我的摊子,可省了不少,否则这些都给了他们都不够。”
毋望无奈道,“就是钱还了他,情也还不完了。”
张氏不察,也应道,“可不!只是如今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外头传你和他……唉,只怕将来不好说人家了。”
毋望倒不在乎这些个,心里只盼着章程罢了。
张氏问道,“今日程哥儿可曾来?”
毋望摇头道,“不曾来呀。”
张氏皱眉道,“我在城外摆摊,连着几日见他进城,竟一次也没来过吗?恐怕那个传闻他也听见了,心里不自在罢了。”
毋望也叹了气,他不来也没法子解释什么,也或许他近来忙,一时没空来看她罢。
张氏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早做打算才好,现下他不同了,是大家子的公子,我们这样人家哪里看得上,到底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好叫他腰杆硬些,你且等着瞧吧,定要给我说中。”
“果然这样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与他无媒无聘,他若要娶旁人,我也无法,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毋望笑道,面上无半点急色。
张氏摇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不操心那许多了。”拍拍身上灰尘,自去里间发面去了。
〇二四 病入相思疾
得风楼的汤还是每日定时送来,六儿很好奇,仰着脸问道,“姑娘,是谁送的?”
毋望抿嘴不语,那送汤的人只怕早已恨死她了。
裴府此时正乱作一团。大奶奶病得人事不知,臻大爷带齐大姑娘出去了一趟,回来睡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候竟烧起来,胡话说了一整夜,吃了药也不见好,把裴老爷和裴夫人急断了命根子。
“莫不是冲撞了哪里的阴人了吧,怎么一下两个都成了这样。”裴夫哭得肝肠寸断,呼天抢地了一通,终于想到了角落里的淡玉,便问道,“玉丫头,你大哥哥昨日带你上哪里玩去了?可曾到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淡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母亲高氏急得直跺脚,喝道,“不许打哑谜!没见着你大哥哥成了这样吗?还不把地方列了出来,好救你大哥哥一命!”
淡玉知道瞒不过,只得老实道,“昨儿没去哪儿,只去了春君的梨雪斋,大哥哥和她在里间说了会子话,怒气冲冲就出来了,我没敢问,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高氏与裴夫人面面相觑,裴夫人叹道,“我这痴儿竟有这一遭劫难!往日从未见他对女孩儿怎么的,如今遇着了命里的克星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裴阑从外头进来,问道,“大哥哥怎么样了?”
裴夫人见他一人前来放心了一些,只道,“你站远些,这病来得凶猛,也不知什么缘故,没的过着了病气,你院里还有两个有身子的,过给了她们倒不好。”
裴阑探着脖子往床上瞧,讷讷道,“好好的怎么病了,真是蹊跷!我才刚听你们说什么梨雪斋,真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真可气,就那么点子出息,为个丫头病成这样!”
裴老爷斥道,“你给我闭嘴!不想想法子,就会在这里胡诌!你就是这么兄友弟恭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阑挠了头道,“那有什么难的!心病还需心药医,把那女儿请了来就是了。”
再看看床上那位,烧了一夜嘴唇都起了皮,丫鬟绞了冷帕子换下头上晤热的那块,又拿了勺子喂了水,他嘴里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裴夫人道,“才喝了药,过会子看了再说。人家姑娘既不愿意,请了来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惊动吧。”
裴阑道,“大嫂子怎么样?”
裴夫人摇头道,“这会子还是人都不认得,今晚差人拿些纸钱,到槛菊园西北角的廊子下烧了,送上一送,兴许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园子,又往金钥馆去了。裴臻迷迷糊糊躺着,大热的天冻得直哆嗦,一会子又热得盖不得被子,心里梦里都是毋望的影子。原来机关算尽一场空,心里悲苦,身子也支撑不住了,一头就栽倒了。
怎的就弄成了这样!原先他就没想纳妾,只是意难平罢了,想瞧瞧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农家女却不愿与富户做小,心气儿比天还高不成!见了人,方觉得她确和一般的小家子不同,却也没正经当回事,后来渐渐就不对了,成了他一厢情愿,到最后还闹得百爪挠心,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也没弄明白,这辈子还要来一场非卿不娶,以前欠下了风流债,一下全要还个爽利,当真是报应!
那厢裴阑找到了助儿,厉声道,“你怎么伺候你主子的?前头的事儿如何不来报,非要现下闹出人命来才好吗?大爷无事则已,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仔细你的皮吧!”
助儿也甚委屈,搓着手道,“我也没料想到会如此啊,大爷一向主意大,但凡他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谁知这回在那么个小丫头片子身上跌了跟斗,我原想大爷娶不了这个姨娘也没什么,万没料到竟成了这样,大爷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了,二爷,你要是疼我们大爷,就想法子把刘春君掳回来吧,往大爷房里一塞,算完事!”
裴阑差点没忍住要扇他一个大嘴巴,斜眼道,“蠢材!凭你主子的能耐,要掳早就动手了!得着了人得不着心,你这奴才懂不懂!人家现下要的是心!”
两人坐在假山的石头上长吁短叹一番,裴阑道,“你跟了他那些年,不知道他的为人吗?认死理,一条心到底,这下可怎么样呢,病得都要脱相了,愁死人了。”
助儿站起来拍拍衣裳道,“我请春君姑娘去,叫她好歹来瞧瞧大爷,我们大爷对她有恩,不论如何她总会来一遭的。”
裴阑道,“我一道去,倒要看看这女孩儿哪里就值得他爱成这样。”
裴阑骑上马,助儿传了轿夫,抬着竹抬椅,往梨雪斋就是一通狂奔,好在离得近,约摸一刻钟也就到了。裴阑勒住了马,眯眼往里瞧,一个女孩儿在柜台后头做账,算盘珠子拨得利索,雪白的手指上下翻飞,蹙着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个美人没错,可能还有些肚才,可怜他大哥哥在家为她病得浑浑噩噩,她却半点不妥皆无,可见是个口冷心也冷的女子!
裴阑翻身下马,大咧咧冲了进去,那女孩儿抬头,裴阑不禁叹了叹,好一双翦水双瞳,纯净得能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毋望从柜后走出来,打量这人,嘴角绷紧了,有些恼怒的样子,五官与裴臻有八分像,只比他微黑些,个头也比他矮些,又看见助儿跟着,想来这人是裴府的,只这脸子,倒像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毋望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裴阑拱拱手道,“在下裴阑,见过姑娘了。”
助儿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我家二爷。”
毋望提衽还了礼,淡淡道,“见过裴二公子。”
裴阑点了头道,“今日前来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同我走一遭,家兄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临终要见姑娘一面。”
助儿心里暗叹,到底亲兄弟,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和大爷有一拼?
毋望听了这话如遭电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喃喃道,“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内堂的六儿见自家姑娘成了这样,斗鸡似的冲出来,扶住毋望扬声喊来张氏,又怒道,“爷们儿家欺负我们姑娘算怎么回事!你也不嫌臊得慌!亏你高头大马地骑着,一点子礼义廉耻都不懂吗!”
张氏忙将侄女儿搂在怀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了?亏得我今日没出摊去,竟欺负到家里来了!你是谁家的爷们?六儿,拿擀面杖招呼!”一声令下,六儿跃跃欲试就要往上凑。
裴阑绿了脸,助儿见状忙挡住了大叫,“夫人,我是臻大爷的小厮,你不认得我了?千万别动手,他是我家二爷!”
张氏方定睛瞧了,叫六儿住了手,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毋望抽噎道,“都怨我!那日裴公子来,我话说得急了些,把他气得卧了床,现下……竟要死了!”
张氏一听也乱了方寸,责怪道,“你这孩子,要害死人命吗!如今可怎么办!”
助儿道,“叫姑娘同我们去吧,或许我家大爷见着了姑娘,又活过来了也未可知,姑娘就算救人一命吧,小的给姑娘跪下了。”说着以头杵地,趴着号啕大哭起来。
张氏慌道,“那快些去吧,救人要紧。六儿跟着姑娘一道去,也好有照应。裴公子若好些了就差六儿来回一声,我和你叔叔听信儿的。”
毋望点了头,转身上了抬椅,轿夫十万火急地抬起来就跑,一行人又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转眼就到了裴府。宅门口早有小丫鬟子等着,见她来了忙往槛菊园里引,进了园子大门,隐隐听着里头有哭声,毋望颤得站都站不住,亏得有六儿扶着,勉强才进了房里。
屋子里点着薰香,穿过几层围幔方来到裴臻的拔步床前,他木然躺着,脸色绯红,才一天,颊也瘦得陷了下去,毋望当下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日的狠话要了他的命,她是罪魁祸首,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了。
裴阑挥手叫屋里的丫头都出去,低声对毋望道,“姑娘同他说说话,看能不能把他的魂拉回来。”
毋望跪在踏板上轻声呼道,“裴公子,你醒醒,我是春君,我来看你了。”
裴臻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已然是听不见人话了。毋望捂着嘴痛哭,若早知他心思这样重,她那日就不说那些话了,做妾便做妾,也不至于伤了他的性命,如今怎么办,他医术再好也不能自医,只好等死了吗?
“姑娘快别哭了,仔细自己的眼睛。”六儿道,“好像是烧的昏过去了,再叫吧,定能醒的。”
毋望点了头,又柔声道,“裴公子,我来同你赔罪的,你若恼我,骂我句也使得,只求你快些醒吧。”却不论怎么叫,皆是反应全无,毋望呆坐在床边,心里乱作一团,眼角扫去,见他枕头底下露出一块绸子的角来,细看了,竟是头里他硬要去的那方帕子,心下一痛,呢喃道,“兰杜。”
〇二五 三年以为期
丫头端了汤药过来,毋望接过去,一口一口喂他喝了,裴臻只顾哆嗦,忙又给他添了被子,守着他坐了一会子,见他微微发了些汗,心里才算安稳了些。
这时裴家太太得着了信,带着裴阑的生母胡姨娘从园子里赶过来,透过廊下的花窗往里看,见裴臻床前坐着个女孩儿,身子纤细,秀发如云,髻上插着银质的笄,露出粉嫩的半边脸和脖颈,端的是个水葱样的人儿。裴夫人心下喜欢,直念道,“阿弥陀佛,我家臻哥儿可算拣着半条命了!”
待进了屋子,那姑娘得着了声儿回头瞧,又起身,携了旁边的小丫头子,向她盈盈一福,捧碗的丫鬟道,“姑娘,这是我家太太和姨奶奶。”
毋望又向胡姨娘一福,道,“给太太奶奶请安。”
裴夫人和胡姨娘互换了眼色,心下赞道,形容不卑不亢,竟像个大家子的小姐!
裴夫人忙握了她的手道,“真是偏劳姑娘了,为我们不争气的臻哥儿跑了这么一趟,大夫说他气结于胸又伴邪火,汤药竟是不顶用的,非姑娘解不可,这才叫阑哥儿来请了姑娘,姑娘莫要怪我们唐突才好。”
毋望道,“不碍的,本就是我应当的,叫太太一说,倒叫我惭愧了。”
胡姨娘使人搬来了束腰三弯腿方凳,道,“太太和姑娘坐下说吧。这病虽来得凶,如今姑娘来了,总有能解的方儿,太太不必担心。”
毋望抬眼看那妇人,三十几岁的年纪,长脸,并不算美,脸上从从容容的,不像一般做妾的那样尖酸刻薄,很是让人舒心。再看裴夫人,白胖胖的,五官和善,竟是像个弥勒佛,同裴臻半点不像,毋望心下疑惑,莫非裴臻不是嫡出?
裴夫人看了裴臻道,“现下如何呢?像是出了汗。”
胡姨娘道,“出了汗就要好了,这会子没醒许是太虚了,姑娘果然是贵人,来了臻哥儿就见好。”
裴夫人对毋望道,“还劳烦姑娘照看他,这死心眼子,给姑娘添了麻烦,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现下没法,对不住姑娘了。”
毋望道,“大爷对我家是有恩的,莫说是恩人,就是街坊还该尽心呢,春君定看大爷好了才去。”
“好好,姑娘菩萨心肠,又是这样人品样貌,怪道我那痴儿心心念念的。”裴夫人叹了气道,“咱们也知道姻缘强求不得,臻哥儿房里也有了大的,叫姑娘跟他委屈了姑娘,只是求姑娘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可否再从长计议?”
毋望低头不语,自古也没有男家妈妈下气给儿子求妾的,失了礼数不说也失身份,她隐隐有些恼意,既知道委屈了她又要求,岂不自相矛盾!当下不好发作,裴臻病得这样,在他床前议这些,怕给他添病症,只得隐忍,道,“春君的婚事是由叔婶做主的,我一个女孩儿家,不敢拿主意,今日是为公子的病而来,说旁的怕不好。”
裴夫人是聪明人,心里明镜似的,却又道,“姑娘进了我家门我定然疼你,做平妻的礼也使得,下人只管主子奶奶的叫,绝没人敢轻贱了姑娘。”
这下毋望面上挂不住了,站起来道,“六儿,我们走吧。”
胡姨娘大惊,忙起来拦道,“姑娘莫恼,太太是直性子,又因眼下臻哥儿病得这样,才急进了些的,姑娘就看在太太爱子心切的份上包涵了吧。”
裴夫人也擦了泪道,“我失言了,姑娘现下切走不得,走了我臻儿就没命了!待他醒了我即刻差人送姑娘回去,可好?”
毋望没法,只得留下,胡姨娘道,“太太糊涂,姑娘家的面嫩,婚事自然要和她家里的长辈提,怎么心里喜欢就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看惹恼了姑娘。”一句话给裴夫人解了围,也给毋望挣了面子,六儿不由多看胡姨娘两眼,心道果然做姨娘还是要有些手段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裴夫人点头道,“是了是了,我急糊涂了,绝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站了起来道,“姑娘安坐,我们去了。”
毋望又福了福送她们出去,胡姨娘客气叫她坐下,和裴夫人出了槛菊园,一路说那春君姑娘,裴夫人道,“我才刚是探她的口风,这姑娘这样高的心气儿,许她个平妻都不愿意。”
胡姨娘道,“可见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儿,难怪臻哥儿把她放在心尖子上。”
“主意大,可苦了我的兰杜了!”裴夫人长叹一声,往佛堂给裴臻和素姐儿祈福去了。
这里六儿噘了嘴嘟囔道,“打量姑娘好性儿,她们两个一唱一和设了局引姑娘往里钻呢!要我说姑娘就不该来!”
毋望拿了帕子给裴臻擦汗,淡淡道,“我是还他的情。你少说几句吧,仔细给他听着!”
因承着他的情,又念着他素日里的好,自是尽心照顾不在话下。
裴臻忽冷忽热直折腾到申时方悠悠醒转,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费了极大的气力方看清面前的人,又看了房里的布置,是自己家里,不解道,“姑娘怎么在这里?”
毋望喜道,“你身上不好,我来瞧你的,醒了就好。”回头对六儿道,“你去知会外头的姐姐,就说臻大爷醒了,叫他们去请太太。”
六儿看裴臻一眼,点头出去寻人了。
两下里尴尬,裴臻撑着坐起来,毋望扶他坐好问道,“可是要喝水?”
裴臻点头道,“劳烦姑娘了。”
毋望看他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说话语气淡淡的透出疏离来,心下有些怅然,转身到桌边倒了杯水,递与他慢慢喝了,踌躇道,“你既醒了便好好养着吧,我也该走了。”
裴臻眸里现出痛色来,低喃道,“还不如不醒的好。”
毋望心里也不熨帖,又别无他法,便道,“你何必自苦,自己的身子当爱护才好,我来了许久了,家里还盼着,等你大安了我和叔叔再来瞧你。”
说着要走,裴臻伸手拉住她,涩涩呼道,“春君……”竟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紧紧握着不愿松开。
毋望挣了几下没能挣脱,只得任他拉着,好言道,“快撒手吧,怎么小孩儿似的,叫人看见像什么!”
裴臻见她面上无喜无悲,心凉了大半截,缓缓放了手道,“你当真是冷情冷性的,心里竟半点没有我吗?”
毋望狠了心道,“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愿一生一代一双人,你可做得到?若你能做到,春君随你天涯海角,绝不相负。”
裴臻被她问得梗住了,思量着是否该告诉她实情,又怕她知道了更疏远他……突地脑中炸了一下,他竟未想到,不论他情愿与否,今生的荣辱已与燕王紧紧扣在一处了,若起事败北,那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怎能害她!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成王败寇,大业得成时再来寻她,唯只怕她那时已为他人妇了……左右不是,叫她等吗?等得吗?一年半载尚可,十年八载呢?裴臻紥挣半日,一点点颓败下来,渐渐面如死灰。
毋望看了他的样子,忍不住流下泪来,又是羞愤又是失望。终究是没有缘分的,他既已有了妻室,为何还要相遇呢,弄得如今两下里苦痛,真真是劫数难逃!
六儿来扶毋望,外头人声嘈杂,一大群人从园外涌进来,裴臻皱了眉,喊道,“助儿!”
助儿麻利跑到床前,道,“我的大爷,你可醒了!”
裴臻看他哭心烦,低斥道,“嚎什么丧,我没死倒叫你哭死了!去园子里把人挡回去,就说我好了自会去请安,这会子没气力,又睡下了。”
助儿得令撒丫子跑出去,裴臻又对六儿道,“你到外头候着,我同你姑娘还有话说。”
他天生就是个发号施令的人,六儿畏惧他,又看看自家姑娘,毋望点了头,她方福了福退出门外去?
毋望坐下道,“你说吧,我听着。”
裴臻吸了口气道,“我过两日要上北平去了,今生还有无造化再见也未可知,只求你明白,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轻薄之意,你要相信我。”
毋望咬着唇点点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裴臻闭闭眼,一字一句道,“我此去凶险,不知可还有命回来,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毋望惶惶道,“你是唬我的吗?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了?”
裴臻的眼里划过忧伤,慢慢道,“你不知道的好,别问。若三年后我还活着,你也未嫁,我定娶你作我的嫡妻,从此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好?”
三年,太多的事会发生,谁又能知道三年后是个什么境况!看他脸上情真意切的神情,毋望颔首道,“好。”
裴臻笑了笑道,“说定了,三年为期,不可反悔。”
毋望笃定道。“不反悔。”
裴臻又显出以往的不羁来,睨了她一眼道,“三年后,我定要给你一个诰命的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