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车祸事故的阴霾依然笼罩在殡仪馆的上空,遇难者的遗体虽然进行了防腐与整形,但家属的悲痛在短时间里是消散不去的。
事故死亡人数多,又大部分是小学生,这成了近几日延州百姓谈论的话题。市民们都为无辜的生命惋惜着,教育局与市政府也相当重视,要求殡仪馆全力处理好后事,所有殡葬费由政府负责。又因为是车祸事故,在交警还没有最后对这起交通事故判定前,遇难者遗体只能暂时存放在冷藏柜里,不能立马火化。
这两天,林多成功通过了心理考核,正式成为了遗体美容实习生。她与叶梦在纪秀花的介绍下,终于知道了其他师父的名字。
化妆组除了方清明与纪秀花,还有四个化妆师,两男两女,年纪相差有点大,最大的五十一岁,最小的三十三岁,其中一对还是夫妻。
五十一岁的周峰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火化工作,后来因为身体无法承受火化间高温、粉尘多的工作环境,于三年前转做化妆师,这里他的年纪最大,在殡仪馆工作的时间也最长,但从不倚老卖老,反而很谦卑地向纪秀花学习化妆、整容、防腐技能。
而那对夫妻,男的三十五岁,名叫曾国宝,女的三十四岁,名叫刘冰,两人工作起来沉默寡言,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互动,独来独往,性格沉稳。
还有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叫甘晓晓,大龄剩女一枚,皮肤很黑,体型微胖,性格与那对夫妻差不多,一天工作下来根本不说什么话。
化妆组每日上班前都要在办公室开一个简短会,由组长纪秀花安排一天的工作。昨日因小学生车祸事故,她还来不及介绍叶梦这个实习生,今天林多正式通过考核,她索性在今天的会上一起介绍她们。
叶梦与林多二十岁出头,脸上全是胶原蛋白,全身充满蓬勃朝气,她们很有礼貌地对着组里的化妆师们微笑点头,只是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
会议结束,化妆师们冷漠离去,立马投入到工作中去。林多拉着叶梦的手轻轻说:“这里的人都好面瘫呀。”
“工作时没办法对着尸体笑,可是其他时间他们怎么还是不笑呢?”叶梦也很郁闷,自己虽然不爱说话,但至少懂得笑。
遇难事故发生三天后,交通事故判定结果下来了,遗体可以火化了,时间定在后天。遇难者遗体十八具,加上其他正常火化的遗体,也有四五十具遗体,这样算起来那天工作量不小。对叶梦与林多来说,机会来了,因为当天人手紧,她们也要亲自上阵化妆,短时间内她们要掌握最初级的遗体化妆。
这不,一具在医院病逝且完整无缺的遗体摆在了她们面前。纪秀花开始打理尸体,边做边讲解。从遗体的进进出出、拾手尾、注防腐液、记化妆品用途种类、次序再到最后的穿寿衣,每个环节她都详细说明。
“往生者的化妆品都是有品牌的,劣质的化妆品都不能用。大品牌的化妆品容易上妆,妆容也保持得比较久,也会减低尸斑色,也算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吧。”接着,她开始讲解化妆,化妆过程与正常人化妆差不多,但是具体的要按家属的要求来。比如说逝者生前喜欢的妆容,如果没有特别要求就简单抹点粉,修眉,涂口红。
给遗体化好妆后,纪秀花开始说起如何穿寿衣:“根据遗体情况,并不是出殡前都穿寿衣,如果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肯定穿寿衣,如果未成年或年轻一点的人,一般由亲属为其准备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不管是什么衣服,都要由脚开始穿上去,即鞋、裤、裙、上衣,如此类推,寓意是死后会升天,免落入地狱。”
看了纪师父与其他师父完成几具遗体化妆后,轮到她们正式上场了。叶梦与林多负责的前三具尸体都是病逝的老人,她们按师父的要求很好地完成了化妆任务。
第四具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死于车祸。出事的时候,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车子撞击时由于车门没有关好,她被甩飞了,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死去。
她的家人为她送来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一条很有特色的白色项链、一顶紫色绒帽,还有一张遗照。叶梦从遗像上看到了她生前的样子,照片里她戴着这条白色项链、紫色绒帽,在落满樱花的山上灿烂地笑着,她的四周有无数樱花在风中翩然起舞,飘逸的长发随之飞舞,紫色绒帽下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窝,衬着她的笑容单纯甜美。
“这个往生者化妆比较有难度,你们一起来!”纪师父说。
要先为她脱掉血衣,因为身上沾着凝固的血迹,所以身体与血衣黏合处还要修补破损的皮肤,然后给她穿衣。林多为她穿袜子、鞋子,在穿裤子的时候把她的脚提了起来,穿好后又慢慢放下,最后穿衣,戴项链。叶梦为她梳头,长长的头发顺着叶梦的手指垂下来,自然的鬈发非常漂亮,就像洋娃娃般美丽、可爱。
当要为她戴帽子的时候,叶梦看到她睁开眼睛,事出突然,场面有点瘆人,叶梦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静下来了。听师父们说过化妆过程中有的死人会睁眼,那是因为化妆时无意触碰到死者神经,温度的差异刺激死者大脑,从而睁开双眼,并不算什么怪事,也并不是人们传说的死不瞑目。
女孩的眼睛仿佛要将叶梦看穿,又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叶梦说。叶梦轻声对她说:“放心,我会将您打扮得美美的,您安心地走吧。”说着,叶梦用热毛巾敷在她的上眼睑上,敷到一定时间时,再盖上她的眼睛,眼睛自然闭上了。
最后叶梦给她化好妆,她像睡美人般安安静静地睡着,再也没有睁开眼。
看着遗体被抬进冰棺里,然后被推走,叶梦始终忘不了这个年轻女孩的脸,那张脸多么美丽动人,可为什么老天爷让她这么早离开人世了呢?世事很难预料,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人活于世,要好好珍惜每一天,珍惜亲人与朋友。
纪秀花对她们此次的工作很满意,只是这行做久了,笑容习惯性消失了。她平淡地说:“目前你们只是学徒水平,没有关系,时间久了,让你们负责的尸体也会越来越难,只要三到五年,你们就会成为资深遗体美容师,当然前提条件是实习完还继续从事这一行。”
上午忙完后,叶梦与林多换下防护衣,准备去食堂。可林多上了坡道后,并不急着走,好像在等什么人。
叶梦不解地问:“陈航好像说在食堂等你,你在这里等谁呀?”
“我等方清明呀。”
叶梦真想说她是一个花痴,她要等就等吧,自己才不会陪着做花痴呢,更何况自己看到方清明有点怕。叶梦正要转身,却见方清明身着黑色工作服出现在了视线里。
林多欣喜若狂地跑到他面前,直言:“方师父,我是延州大学殡仪专业的,您曾经到我们学院讲过课。”
面对突然出现的实习生,方清明很客气地冲她点点头。在经过叶梦身边时,他把她当作空气般,一晃而过。
可林多像跟屁虫一般跟在他身后问:“方师父,我资质尚浅,自知现在还不能成为您的徒弟,可是我想知道做您徒弟的条件。”
叶梦真没有想到林多竟然如此直接地问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曾经见识过方清明的冷酷,想必她的下场和自己差不多。
方清明一个转身,除了看到黏人的实习生,也看到了远处的叶梦。他暗想:这次来的两个实习生,一个活泼好动,一个安静内向,但两人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适合做这行,可惜仅是实习而已,说出来会伤她们的自尊心,但他还是要如实告知。
“非实习生并且工作经验有三年以上,你还是慢慢等吧。”说完,他不客气地走了。
林多依然没有死心,跟在他身后:“方师父,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这下方清明没有理她,自顾自地走了。
叶梦真佩服林多的磨人功夫,觉得对方如果不去做推销员真是可惜了。
到了食堂,叶梦寻找着林多与方清明的身影,没有想到这两人还真坐在一桌吃饭了,除了他们,陈航也在,不过三人吃饭都是林多一人在说话,陈航偶尔说话,方清明完全是一个哑巴。
林多看到了叶梦,挥手让她到自己这一桌来,她摇摇头,正好看到独坐的赵芳芳。她看了赵芳芳一眼,在对方善意的眼神下,坐到了其身边。
赵芳芳对叶梦的印象不错,觉得对方是一个能吃苦的姑娘。她问:“这几天你在那边实习吃得消吗?”
“吃得消,除了小学生发生车祸那一天,其他时间相对还是轻松的。”叶梦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就算没有遗体可看,在农村家庭长大的她也经常帮着打扫卫生。
“听纪师父说,今天送来的那个年轻女孩是经你的手化妆的?”殡仪馆的中大型悼念会一般由赵芳芳主持,她对那个女孩感触很深。
叶梦一直牵挂着那具遗体:“女孩才十九岁,而且那么漂亮,太可惜了!”
“女孩有一个男友,遗体都送去火化了,女孩的男友还一个人躲在悼念室里哭。”赵芳芳见过的家属多了,还真没有遇见过男人为女人落泪的。以她多年看人的经验,这个男友很痴情,对女孩的感情不像伪装的。
“死别的场面都是万分悲痛的。”经验尚浅的叶梦说了这么一句话。赵芳芳有不同意见了:“不见得,很多家属是真情流露,但有个别家属的悲痛是装出来的。”
叶梦没有回应,毕竟自己初来乍到,见过的死别不多,社会经验也少,看人根本看不准。
“你以后见多了就明白了。”赵芳芳刚刚说完,手机响起,她接通电话,叶梦听她说到离婚协议书,她说的时候表情平和,结束通话时也没有任何异样,还拍着叶梦的肩膀说,“我先走了。”
叶梦心想,她肯定要离婚了,也好,和那样的恶婆婆在一起,她的婚姻也不会幸福。
一大早,化妆组忙开了,因为小学生车祸中的遇难者要在今天火化,出殡前还要给他们化妆。
提前将遇难者的遗体从冷藏间里运出来,再通过环形运尸道将尸体送到入殓室化冻,化冻后再由化妆师在规定时间内为逝者穿好家人准备好的寿衣、化妆。
遇难者大部分是未成年人,按当地的习俗,未成年人不做悼念仪式,以免长辈送小辈,越发伤心。当然,司机与两个老师是成年人,是工作的时候死亡的,他们火化前有不少的同事好友送别,可以悼念。
叶梦望着眼前这一副副苍白的面容,心想他们生前该多么天真烂漫啊,却因为一场无情的车祸瞬间凋零。叶梦站在一个个小学生的遗体面前,带着无限悲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开始了工作。
遗体因为运来时被清理整容过,现在处理起来相对简单,为逝者擦净身体,穿好衣服,化一个简单的妆就好了。
叶梦与林多站在中间,遇难者遗体被整齐地排成两排,经过她们的巧手润色,这些孩子们的脸色红润,富有生气。
叶梦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她的家人为她送来了一件粉红色蓬蓬公主裙、一双粉红色水晶鞋、一双白色连身袜。小姑娘生前最喜欢粉红色,不管衣服、鞋子还是书包,都是粉色的。
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叶梦又给她重新梳了两条麻花辫,然后按师父说的,从脚到头为她穿袜、穿鞋,最后给她穿上鲜艳漂亮的公主裙。
由于人手不够,结束化妆后,叶梦与林多还要将遗体通过电梯运到一层,最后通过专门通道送进火化间。
孩子还小,虽然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但还是允许亲属们做最后的告别,可就是这最后一眼,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凄凄然然的撕裂声响彻天际,在叶梦听来仿佛要将整座大楼哭倒。
工作人员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拉开家属,叶梦推着孩子们的遗体送入火化间。通道处,身后传来阵阵哭声,听得她的心支离破碎。
她承受得住与尸体相处两夜,但是面对这些无辜的孩子,她真做不到像工作多年的师父们那般沉着和冷静。于是,将遗体送入火化间,与火化负责人交接确认无误后,她哭着跑开了。
纪师父经常和她说生死有命,凡事要看得开。但人心是肉长的,她是平凡人,做不到无动于衷,至少她可以在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不知何时,一只粗糙的手出现在她眼前,手中还捏着一小包纸巾,随后低沉温和的嗓音传来:“你可以哭,但哭完后好好擦擦。”
熟悉的声音,她听得出是方清明,只是他的这番话让她感觉不到他的冷漠。
她轻轻呜咽着接过了纸巾,抽出一张擦了起来,不知为何,她不敢抬头看他,直到听到他说:“你的经验还少,等看多了这样的场面,自然不会想哭了。”
他说得很轻巧,她感觉那个冷漠的人又出现了。她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像石头般坚硬。她不敢说他,毕竟他从事这一行业久了,对什么都麻木了。
“方师父,这些孩子那么小,又经过我的双手送他们最后一程,我真的做不到不悲痛。”叶梦说出自己的内心感受。
“我不是你师父,你连名带姓直接叫我就行。”方清明好像不喜欢别人这么叫自己。
叶梦平日都喊纪秀花师父,一时改不了口,但经过这一次她记住了,以后她不会叫他师父,会直呼他的名字。
“方清明,不用你安慰,我哭过后就没事了。”她把余下的纸巾递过去还给他。
不是很强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照在方清明如同深潭般的双眼里,更加显得深不见底。
他接过纸巾,说:“我不是来安慰你的,做我们这行如果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工作。就像你现在偷跑到这里哭,却不知后面有多少具遗体在等着你处理。”
叶梦不是一个爱偷懒的人,被他这么一说,原本情绪就不好的她现在更委屈了。她辩解:“我手上没有要处理的遗体了,才跑到这里释放一下情绪。”
方清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实习生,严厉地说:“一个人的生死无法预料,殡仪馆接收遗体也是无法预料的。你手上没有遗体了,说得倒是轻巧,你自己去看看,你的师父们忙成什么样了。”
叶梦觉得自己任性了,猛然转身跑了。
当她看到前几天惨不忍睹的画面再次上演时,她的心乱了,难道又有重大车祸事故?
林多正在清洗地上的血水,猛一抬头就见叶梦呆立在大门处。
“叶梦,几个小时前又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高速上一辆小轿车因为爆胎撞上了一辆大巴,造成大巴突然失控翻下公路。”她的嗓音压得很低,仅仅相隔几天,又发生了重大车祸事故。
她还想继续说,却听到男子洪亮的嗓音传来:“不要发呆了,有你们忙的,跟我来!”
前几天的情景再现,一具具遇难者尸体陆陆续续送了进来,刚刚平静几天的殡仪馆又炸开了锅。
这一次车祸的遇难者大多是成年人,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多岁,而未成年人只有一个,还是一岁多的孩子。事故造成当场死亡十三人,联系到十一个家属,都表示让遇难者们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火化,而另外两个暂时联系不到家属,成为无人认领的尸体。出于人道主义,殡仪馆还是会给这两具尸体清洗,换掉血衣。
这次遇难者人数虽然没有上次多,但还是会让工作人员们紧张忙碌好一阵。
有了一次经验的叶梦,这次工作起来倒是得心应手,从清理遗体到换下血衣,过程娴熟了不少。唯一让她遗憾的是不能像师父们那样参与到尸体的防腐与整形中,所以还要继续磨炼。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林多上一次的工作是接受家属的殡葬咨询,以及安抚过度悲伤的家属,这次她总算参与到了遗体整容化妆工作中。让她激动的是,她见识到了方清明高超的防腐与整形技术,某些超高难度的遗体在他的妙手下竟然拼接得如此完整,某些面目全非的遗体在他的神手下恢复了生前七八成的模样。
她们谁也不想在工作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重大意外事故,造成遗体剧增,工作量加大,可是既然发生了就要面对,她们要让遇难者们走好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她们记下了方清明在这几具遗体前说的那番话:“死亡是一道门,我们入殓师则是守门人,生命的尽头,让我们完完整整地送你们一程,一路好走,来世再见!”
那个外表看似冷漠的男子,其实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由于工作环境特殊,他全程要面无表情,再悲痛的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他的此番话语悲悲沉沉,却道出了所有殡葬工作者的心声。
叶梦远远望着他,他高大如山的身躯显得那般闪亮。她思及两人之间的交集,他是对的,一个殡葬工作者要学会在工作中克制自己的情绪,面容上冷若冰霜是工作需要,并不是真实的,而内心对逝者的悲伤之情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连续工作几天后,叶梦与林多迎来了休息时间。林多早早与陈航离开了殡仪馆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叶梦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宿舍。
她在这座城市除了余凝露,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她去哪里都是独自一人,还不如待在宿舍呢。
坐在窗边的靠椅上,眼前的景色迷迷蒙蒙。世人都说殡仪馆是一个阴气很重的地方,这话虽带有迷信色彩,但面对着这幅景象,似乎又很在理。
能常年在殡葬一线工作的人,心理素质都很高。叶梦开始佩服方清明、纪秀花还有其他化妆师,他们从入行到现在,经手了无数个死人,遇到了天灾人祸,加班也是常事。可他们从不抱怨,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天生是吃这口饭的,还有收入不错吗?
非也。有的职业收入高,像律师、医生、公司高管,许多人经过努力都可以胜任,可遗体整容师不同,就算心理素质高,收入颇丰,能长年累月埋头苦干,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也不会被世人所接纳。
为什么医生、教师、公务员、律师等职业在世人看来那么光彩,多少家长在自己孩子懂事后对他们说好好读书,长大了可以当医生、教师、公务员、律师等,然后多少孩子从小的理想就是奔着这些职业去的。
她想想觉得好笑,这就是所谓世俗的偏见,造成多少殡葬工作者不敢透露自己的职业,不敢参加友人、同学的婚礼,甚至找不到结婚对象。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看看手中的手机,是余凝露发来的调皮表情包。
“你不是今天休息吗?”
“我在宿舍发呆呢。”
“那出来透透气,和死人待了那么多天,你还不嫌烦呢?”
“你今天不是和男友过二人世界吗?怎么有空理我?”
“我不理他了。”
“你又耍性子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烦,他整天和我提结婚的事,我还没有玩够呢,怎么能轻易进入婚姻的坟墓呢?”
“那你今天要翻我的牌?”
“叶梦小姐,能否赏个脸陪我吃饭?”
叶梦一个人觉得无聊,便答应了。记住了约定的地点,她挑了一件象牙白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短外套,绾起的长发放下,素面朝天出门了。
公交站台离殡仪馆大门较远,要走上一小段路。她看到公交车从自己身边经过,加快了步子跑起来。可惜,快到公交站台时,公交车还是开走了,运气好的话,她等下一辆车至少也要二十分钟。
一辆黑色SUV停在了站台旁边,叶梦抬头从落下的车窗玻璃看去,居然是不苟言笑的方清明。他今天好像休息,虽然殡仪馆为了夜里加班方便给他提供了宿舍,但只要休假,没有什么特别事的他都要过夜了一早才回家。
“这里的公交车很难等,上车,我送你一程。”坐在车上的他身着西装,显得很绅士。
叶梦也不矫情,真打开了副驾驶座旁边的车门。
“你去哪里?”方清明问。
“你载我到山下的地铁站就好了。”她不想太麻烦人。
方清明沉默后,认真地开车。
大约十五分钟后,地铁站到了,叶梦对他道了谢,快速下车。
方清明凝望远去的俏丽身影,感觉年轻真好,这个实习生让他想起了同是这般年纪的自己。
他的曾祖父与祖父都是运尸的,到了父亲这一辈成了遗体美容师,可以说他出身殡葬世家。他从小看着父亲给尸体清洗、穿衣、化妆。当时的年代,技术水平有限,不流行给死人整容修复,一般做好清洗、穿寿衣、化妆就差不多了。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清洗尸体是八岁那一年。
初中毕业时,遗体整形修复渐渐流行,而遗体整形、防腐技术在父亲的多年钻研下也日趋完善,这侧面说明了国内殡葬业的成熟与扩大。这个时候的他,已经熟练掌握了遗体防腐、整形技能,每次父亲出工的时候,他会在旁帮衬着。因此在这个行业,他也是出了名的人物。各地民政局纷纷对他抛来橄榄枝,希望他毕业后能去殡仪馆工作,可他觉得读书更重要。
家人希望他初中毕业直接去读殡仪专业,可他觉得自己已熟练掌握这方面的技能,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于是在家人的反对中,他继续读完高中,后来报考了医学院的法医专业。当大家以为他会改行当法医的时候,他却不按常理出牌,最终回到了原点,进入延州市殡仪馆当了遗体防腐师。
其实,在殡仪馆只要是从事遗体化妆、防腐、整形工作,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入殓师。可国内并不流行这种叫法,二者详细说来也是有区别的。
遗体整容师给遗体清洗、穿衣、化妆,做好基础防腐与整容就可以了,但遗体防腐师的要求更高,遗体防腐师要会利用防腐固定剂等药品和有关器械,对尸体进行防腐、保存、整形。这要求更高的专业知识与技能,而他大学读的法医专业很好地帮助了他。
大学一毕业,他取得了国家二级遗体防腐师证书,后来又通过多年的工作实践与国内大型事故的防腐任务,取得了国家一级遗体防腐师证书。其间,他收了不少各地优秀的遗体整容师为徒弟,将遗体防腐技术发扬光大。
这是他的成长经历,从懂事到现在,他都在与尸体打交道。性格内向的他在感情方面很保守,大学时他也曾情窦初开,可惜那段感情最终无疾而终,自己也受到了伤害,从此,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恋爱、结婚对他而言很遥远。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他没有要好的朋友,工作起来又很疯狂,很久没有见到像叶梦那般单纯、朴素、善良的女孩了。
这个女孩让他死水微澜般的人生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另一头的叶梦此时坐在了地铁里,她双手抱着包,长长的头发自然地落在包上,齐整的刘海下是一双闪烁有神的眼睛。
今日有幸坐上了方清明的车,明明她怕他,可又想与他有所接触,复杂的内心让她感到矛盾。
她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情景,外面狂风暴雨,他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深夜里,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她协助他搬尸体,却没有得到他的认可,他一脸冷冰冰的表情。后来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纪师父家里临时有急事,不能在十二点半给自己开门,于是让他过来了。恰巧他工作室冷藏柜里有一具烧焦的尸体要赶在天亮之前整形,他需要一个帮手,就这样他们在雨夜中有了交集。
细细想来,两人第一次交集还带着鬼魅色彩,换作是普通职业的人,哪儿有她那般沉着、冷静,肯定以为见到鬼了。
这么一想,她笑了起来,深夜出现的方清明还是一个帅鬼呢。
见到余凝露时,她提着手中的大包小包在二楼的品牌时装店里挑衣服。叶梦与她认识久了,知道她是一个购物狂,每次出来买东西,不贵的不买,结果衣服穿不了几次就嫌落伍了,想要送给自己。
叶梦是一个保守的女孩,而余凝露的大部分衣服都很开放和时髦,她哪儿能穿,只好挑了几件款式普通、适合自己穿的衣服。陪余凝露逛了商场,帮她拎了大包小包后,叶梦陪她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将今天买来的所有物品放在她车子的后备厢里。
去餐厅吃饭时,余凝露接到了男友黄家明的电话,叶梦听到她对着手机大声咆哮,尽说些伤他自尊心的话,可电话那头的男人依然不死心,最后余凝露索性关机,当着电梯里众人的面说了一句:“这男人真扫兴。”
出了电梯,叶梦劝说:“凝露,再好脾气的男人也受不了你吧?黄家明还真是脾气好。”
余凝露提起这男人就觉得他可悲,抬头说:“他还不是为了我的钱,我爸的家产,他如果敢在我面前放一声屁,他什么也捞不到。”
叶梦不是很想管他们之间的事,可作为朋友她还是想问:“你知道黄家明是为了你们家的钱,为什么还要和他交往呢?以你的条件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不难吧?”
“不难,一点也不难。”余凝露摆手扭腰,“可是我很反感家族联姻,可能是叛逆心作怪吧,父母拿我没有办法。黄家明呢,虽然没有骨气,但还是有点商业头脑的,深得我父亲的器重。再说了,他愿意做上门女婿,我是独女,何乐而不为呢?”
余凝露说得有几分道理,叶梦不便多说什么,她只希望余凝露能找一个好男人过得幸福。
余凝露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备受欺凌的时候,只有余凝露帮她。
记得四年前第一天上学,她穿着破旧的衣服,带着家乡特有的口音,同学们笑她衣服土气,说她是一个土鳖,甚至经常欺负她。余凝露看不惯别人的行为,像女汉子般维护她,后来同学们在余凝露的威严下,再也不敢乱说了。这么一来,她与这些同学不再来往,唯有余凝露,她对余凝露很感恩。
四年多的读书生活,让她们之间的闺密友谊越来越深厚,只有叶梦懂得余凝露读书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她霸道千金小姐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心。只有余凝露知道叶梦童年的悲苦,懂得她为了生存的艰难。
“你想什么呢?”余凝露打断了叶梦的思路。
叶梦回过神来,才发现闺密拉着自己进入了一家餐厅。她们对坐着,余凝露一边拿着菜谱翻看,一边问。
“凝露,你对我太好了,还介绍实习工作给我,我都不知道……”叶梦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被余凝露打断了,“你又婆婆妈妈了,还把我当朋友吗?”
叶梦抿嘴笑而不语。
两人开始用餐,可吃了一半,不远处传来了争吵声,好像是一男一女在吵架,女人的声音还很熟悉。
叶梦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赵芳芳,她的对面站了一个男人,还有那天叶梦在殡仪馆见到的恶婆婆。
不用想,他们在讨论离婚的事,可能某个环节没有谈妥起了争执,要不就是那个婆婆有意为难赵芳芳,以她温柔的性子,发怒到如此地步肯定受了不少的气。
余凝露转过头也看到了,见叶梦凝重的表情便问:“怎么,你认识?”
“女的是我殡仪馆的同事。”叶梦随口回答。
“她也是给尸体化妆的?”
“不,她是追悼会的司仪。我实习的第二天,她带了我,也算我半个师父吧。”
那边的争吵越来越激烈。
“当初是谁追求我的时候说不介意我的职业,一起和我隐瞒的?这才结婚一年多,怎么你就嫌弃了?”赵芳芳看着对面男人的嘴脸,痛苦得撕心裂肺。
男人变心时的样子丑陋无比:“芳芳,此一时彼一时,你在殡仪馆工作时被我的亲戚朋友看到了,现在他们都在笑我……”
不等男人说完,恶婆婆插话:“你和她啰唆什么,快让她签了这份离婚协议,你们好聚好散。你再找一个有正经职业的老婆,好让我抱一个大胖孙子。”
“我哪里不正经了,你们母子要这样对我?”赵芳芳不是不愿意离婚,只是离婚协议上的内容完全是让她净身出户。
“少说废话,我给你面子才会来这里好好商量的,没有想到你这个女人如此不知好歹。”
这对母子太欺负人了,叶梦猛地起身,正想过去替赵芳芳出头,却被余凝露的秀手拦下了。
“你哪里是那对母子的对手?看我的。”余凝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然后扭头就走。
“芳芳姐!”黄色连身短裙包裹着余凝露浑圆性感的臀,长鬈发被撩到了一侧,显得越发婀娜多姿。
赵芳芳面对这么一个陌生女人,不明所以。余凝露在她的耳旁轻声说:“我是叶梦的朋友,来帮你解围的。”
她看向那对母子,又看了看桌上的离婚协议,蹙眉不解地问:“离婚呀,不是该去对面的民政局大楼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突然杀出来一个人,这对母子觉得奇怪,但并未理她。
余凝露拿起离婚协议认真看了起来,边看边皱眉,然后怒气冲冲地对着那对母子说:“你们这是宰羊呢,房子是婚后财产,怎么也得平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女人吗?”
“你是谁?少管我家闲事。”恶婆婆怒瞪着她。
余凝露才不怕这个女人,也不想和她吵。余凝露走到赵芳芳面前亲和地说:“芳芳姐,这份离婚协议不能签,既然双方谈不拢,我们上法院起诉离婚,法院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那份离婚协议在她手中晃动,她瞥了那对母子一眼,毫不客气地将协议撕成碎片。
恶婆婆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她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厉害角色,难免有几分忌惮,拉起儿子说:“我们走!”
看着母子俩像黄鼠狼般夹着尾巴走了,叶梦心里一阵痛快,心想:余凝露真有几把刷子,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搞定了。
这时,赵芳芳与余凝露向她走来,她起身对着赵芳芳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
七点,夜生活刚刚开始。
喧嚣的酒吧里,余凝露扭动着魔鬼般迷人的身姿,海藻般的长发被她甩了起来。在七彩霓虹灯下,激烈的音乐声中,她犹如梦幻之妖。
赵芳芳与叶梦喝着香槟,看她舞动的身姿,迷离的眼神中尽是羡慕。
“你的同学舞姿真美!”赵芳芳赞叹道。
叶梦不是第一次看余凝露跳舞了,可就是百看不厌。叶梦透过酒杯眯着眼睛说:“凝露不仅舞姿美,人也美,她虽是刁蛮任性的富二代,却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最见不得有人被欺负。”
赵芳芳一边喝香槟,一边点头。
下午离开餐厅后,余凝露就带她见了律师,在咨询了起诉离婚的程序后,还帮她委托了一个有经验的离婚律师。律师说婚后财产,法院肯定是判给双方的,不会让女方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很感激余凝露。在殡仪馆工作多年,知道她职业的亲戚朋友都远离了她,遇到事情,她总是孤立无援。
赵芳芳拿起杯子和叶梦干杯,微醉的她说:“你有这么一个朋友是你的福气,我也沾了光,我也有了福气。”说着说着,赵芳芳想起了伤心事,眼眶红了起来,“我和他三年前认识的,当时我在殡仪馆工作,做我们这行不好交男朋友,但还是不能骗人。我和他说了我的职业是和死人打交道的,当时他口口声声说不介意。我们就这样交往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向他的父母隐瞒我的职业,可他说一定要隐瞒,只要他不说,没有人知道。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被他牵着鼻子走,结婚后的我们一开始还算美满,可在公公意外离世还有我流产后,婆婆开始怪我了。后来,他们家有亲戚看到我在殡仪馆工作,婆婆知道了我的职业,就有了上次你看到的那一幕,接着婆婆说我骗婚,逼着我离婚,还要让我净身出户。那房子的首付是我付的,装修费我也出了一半,房子贷款也是一人一半,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说完,她又喝起酒来。
叶梦平日工作中见惯了她冰冷、平淡的模样,没想到她在酒吧里借酒消愁,将苦水吐了出来。
“芳姐,那些痛苦的事别想了。”叶梦劝慰着。
喝了几杯闷酒的赵芳芳哪儿能收得住,难得有这样释放发泄的机会,她要将心里沉压多年的悲痛全部说出来。
“结婚的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等待我的会是可靠的男人与美满的婚姻,谁想到是这般下场。”
叶梦没有感情经历,听了她一番话也不知如何开导,幸好余凝露跳完舞过来了。
余凝露可是一个情场高手,她知道如何开导别人。她凑近说:“芳芳姐,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和那样没用的渣男一起生活,不如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说不定某一天你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赵芳芳嗤笑说:“做我们这行的,男人要不避而远之,要不口是心非,我再找难啊!”
“我认识一个人品不错的医生,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余凝露手持酒杯,笑容灿烂。
叶梦碰她的肩膀:“你说的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
“那你也给我介绍一个如何?”叶梦开起了玩笑。
“你别添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赵芳芳躺在了吧台上,醉得不省人事。
不知道赵芳芳家的地址,叶梦只好将赵芳芳送回殡仪馆宿舍,余凝露也喝得烂醉,是黄家明来接她的。叶梦在黄家明面前向来小心谨慎,更不会向他开口让他送自己与赵芳芳回殡仪馆。
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刚想要开口说去殡仪馆,迟疑了一下,改口说:“司机,麻烦送我们到紫荆花园。”
紫荆花园是拆迁安置房,离殡仪馆仅仅几百米。
晚上十点多,一路上没有什么车,司机开得很快,赵芳芳喝得太醉,颠簸几下就想吐,幸好叶梦准备好了塑料袋,没有让她吐在车里。
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紫荆花园大门,叶梦说:“师父,麻烦再往前开八百米。”
司机变脸说:“前面是殡仪馆,那个地方很晦气,你还是走路吧,下车!”
司机的态度是正常的,叶梦无可奈何,只好先下了车,而后将赵芳芳扶下车。
出租车开走了,路上除了两个女人的身影,就是暗淡的路灯。叶梦咬紧牙关,扶着沉重的赵芳芳一路走着,通向殡仪馆的路不过几百米,她累得气喘吁吁。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同时在车子远光灯的折射下,马路上有了些许光亮。
叶梦侧过头,看到熟悉的车子停在了自己身旁。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赵芳芳怎么醉成这样?”开车的男子面如冰霜,却在言语中透出关心与怜爱。
叶梦一看,方清明,是他,白天他们刚刚遇见,半夜三更又遇见了,他和自己还真有缘分。
叶梦一时半会儿解释不通,只得简明扼要说:“芳姐喝多了,我只能将她送回宿舍,出租车司机没有把我们送到殡仪馆,我们只好从紫荆花园那里步行回来。”
方清明没有说话,快速从车里下来,从车头绕到叶梦的面前,打开后排车门,把赵芳芳从她身上扶下来送进车里。
叶梦如释重负,一身轻松,转头看向赵芳芳,她还在睡。今晚她喝得太多了,却将平时上班时不敢表露的悲愤与痛苦靠着酒精全部倾诉出来。
虽说紫荆花园离殡仪馆只有几百米,但殡仪馆到宿舍楼还有几百米,这样合算也有一公里多,再加上车子主人一身傲然之气,不言不语,让车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叶梦浑身不自在,心中堵得很,不过一公里多的路,却感觉漫长无边际。
车子停在了宿舍楼前的空旷场地上,在方清明的协助下,叶梦很轻松地将赵芳芳从车里扶出来。所幸赵芳芳的宿舍在一楼,方清明从赵芳芳的包里找到了钥匙,一把把试过后,打开了宿舍的门。
叶梦正想将赵芳芳扶进去,方清明不冷不热地说:“她明天一大早还有一场特别重要的悼念会要主持,你照顾好她,别让她睡过头了。”
叶梦冲他点头,刚踏进门,就看到他从容不迫地将门带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身上的千斤石头落下来了。
将赵芳芳扶到床上,叶梦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子,换上睡衣。刚想关上台灯,叶梦却听她呓语:“做女人怎么这么累呢?”同时,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到枕头上,一条泪痕闪现。
叶梦拿纸巾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痕,看着她痛苦万分,自己也是心痛的。初见时,她意气风发,坚强淡定,原来她是职业特殊不能将苦表露于外。叶梦心想,如果不是今日两人在餐厅巧遇,自己根本无法了解她真正的内心世界。
见赵芳芳睡容安稳,完全进入了深睡状态,叶梦才敢放心离去。关上台灯的瞬间,她看到了一旁的几张A4纸。
赵芳芳主持重大悼念仪式的时候,会将逝者的生前资料以及仪式过程中要说的话打印出来,这些A4纸肯定是她为明天的悼念仪式准备的。
叶梦拿起A4纸,一张一张看了起来,她惊叹赵芳芳的工作细致与负责,竟将逝者的资料记录得如此完整。悼念会的每个环节、注意事项也记录得很详细,还有每个环节司仪要说的话,赵芳芳也做好了充分准备。
看完A4纸上的内容后,叶梦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关上台灯离开。回到自己的宿舍已经十一点半了,折腾了一夜,她也累了,很快睡着了。
牵挂着赵芳芳,叶梦睡得并不安稳,凌晨三点醒来,她去了赵芳芳的宿舍。
赵芳芳还在睡觉,只是面色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赵芳芳的额头,有点烫,铁定是发烧了,当她发愁的时候,赵芳芳喊着“冷”便醒过来了。
“芳芳姐,你发烧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叶梦问。
赵芳芳直摇头,半躺起来,叶梦帮她把枕头垫在她的头下,让她躺得更舒服点。
赵芳芳说:“衣柜的最上层有一床厚被子,你帮我拿下来,然后倒一杯热水给我,体温计就在床头的抽屉里,你也帮我拿出来。”
叶梦照做了。
很快,赵芳芳为自己量了体温,37.7度,低热,只要喝几杯热开水,裹着被子睡一觉就没事了。
叶梦又按照她的吩咐,打开抽屉取出医药箱,拿出退烧药,给她服下。叶梦看她吃完药,又替她盖好被子,关心地说:“芳芳姐,你这样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只是低烧,睡一觉烧就会退的。”喝了几杯热水后,赵芳芳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
“如果你明天没有退烧,就和馆长说一下,让其他同事先替代你。”叶梦还是放心不下。
赵芳芳淡笑道:“我真没事,你只要明天六点准时叫我起床就好了。”
叶梦不好再劝了,关了床边的台灯,将房门轻轻带上,然后离开了。
凌晨五点半,殡仪馆如同初生的婴儿迎来了全新的一天。
叶梦的手机闹钟此时准点响了起来,她记挂着赵芳芳,很快起床,洗漱,穿衣。刚拉开窗帘,她看见了楼下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他的背影在带着露水的清晨里那般高大如山,只是轻轻一瞥,她感觉出了不寻常的正气。
他是往主礼楼方向去的,这么早他又要忙碌了。
殡仪馆这地方,每天都有遗体运来,看似遗体清理完了,可是生死无常,又会陆陆续续送来因意外身故的遗体。有些遗体送来时严重残缺,面目全非,还可能是无主遗体,有的人死于交通事故,因为交通事故鉴定报告未出来不能火化,更有的死于谋杀,出于种种原因也不能火化。
遗体防腐师这个特殊的职业由此诞生了,方清明正是这个行业的翘楚,而他的一言一行正影响着叶梦,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渐渐融入了这份职业,也真正喜欢上了这份职业。
有些事就是这么怪,一个背影就会让她产生奇妙遐想。等她回过神来,才记起自己早起的任务是叫醒赵芳芳。
叶梦来到赵芳芳的宿舍,发现她已经醒了,穿好了工作服,正对着镜子梳头。看着镜子里的她,皮肤白里透红,一张脸干净清爽,根本看不出昨晚喝醉以及发烧过。
梳好发髻的赵芳芳神采奕奕,充满活力,转过头对叶梦说:“昨晚谢谢你送我回来,还有谢谢你的同学余凝露。”
叶梦见她恢复到往日的工作状态,很是欣慰,连连摆手:“不客气,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她们一同出了宿舍楼,一起去食堂吃了早餐。在前往客户中心的路上,她们遇到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陌生男子,中等个子,戴着黑框眼镜,样子斯斯文文的,提着黑色行李箱,身上背着超大的背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大早赶来的。
“你们好,请问方清明的工作室在哪个方向?”男子看到她们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高兴地问。
赵芳芳转过头看向叶梦,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个人交给你了,我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