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没等辛怀玉和孙澄邈说话,张旻已兴奋得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起饭桌上的见闻。
孙澄邈对辛怀玉说:“看出来没?咱们的情报员又有要闻了。”
辛怀玉笑,说:“正好想多了解些。”
张旻高兴的冲孙澄邈:“咋的?人家辛老师也想知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孙澄邈笑着揶揄道:“我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能呀。我不听,能拦住你这张嘴不说吗?”
张旻从床上坐起来,裹着被子,身子往前挪了挪,更靠近辛怀玉和孙澄邈一些,忽然变得就神秘了。
后面的话都让张旻说了。
孙澄邈打坐似的似听非听,也不插嘴。辛怀玉对人事本来不敏感,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问两句,其余时间表现得神情专注,其实也是晃悠着听一会儿,走一会儿神。
张旻家在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大佘太乡,从小到大都在前旗读书生活,对包头的事知道的少,人又刚刚分配过来,他说的话里除了晚上打听到的,大多是根据自己的臆想前后勾连想象,离真实有多远用脚丫子也能想见。不过不得不佩服的是虽然大多系捕风捉影猜想杜撰,可从张旻的嘴里说出来,全都跟真的似的。张旻这张嘴,啥事别让他说。要夸你,能把你飘到天上,要损你,能损到你骨头里去。细节处就像他亲自在场,绘声绘色,细致入微,连当事人心里咋想的都能描绘出来。全都跟真的似的,不由你不信。
我在南海中学工作了三十年,跟张旻打了三十年的交道,自然最清楚张旻是啥样的人。当时关于几位领导的事不甚了了,过了三十年,如今这些领导大多作古,重新思量,自然不会把张旻的话当回事。我想,就连张旻那夜说完了也就说完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时的口舌之欲。但对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我们这帮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人来说,在人生事业的开端处遇到的人和事不说清楚,后面的曲折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倒不如不理张旻那夜的话,单独拿出来说一说。
前面说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因人口高峰,学生数量骤增,加之已有先觉的农民工进城,带来城市扩张,城市学校数量明显不足,这也是当初南海中学及其它中小学大量新建的原因。市里对南海中学的筹建非常重视,除了批地等硬件建设外,专门从当时包头市最好的中学包头市第一中学抽调了一批人员,开启了南海中学建校工作。这批人中,第一任校长是包一中原副校长韩宇,五十年代毕业于内师大的老牌大学生。韩宇在南海中学工作了七年,到1985年南海中学由市属中学归为东河区区属中学时又调回包一中当校长,后调市体委任体委主任,直至退休。第一任书记叫刘吉利,是从东河区党校调过来的。当时还没有实行校长负责制,学校工作由书记主持。后实行校长负责制,学校工作由校长主持,刘吉利服从组织安排,重回区委党校,任校长。韩宇校长书记一肩挑。
韩宇从包一中来南海中学担任校长时带了几个包一中的骨干教师。其中就有吴天硕,高振国、郭怀仁、赵建国、郝振国、陆天福、王向阳。
石宝亮是1986年才被吴天硕从巴彦淖尔盟乌拉特中旗调过来。那时候从外市往回调人已经很困难了。吴天硕费了老大劲把石宝亮从巴盟调过来,一方面是因为吴天硕跟石宝亮高中时是包一中的同学;另一方面石宝亮虽然毕业于内蒙古工业大学,学的是化学工业,但分配到巴盟后一直在学校工作,业务能力强,教得好书,吴天硕调过来让抓教学。
石宝亮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巴盟的,本来应该留在包头,父亲去世的早,家里没有人,这才去了巴盟。说起来石宝亮父亲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早年参加革命,建国初已是正厅级干部。可惜含冤被整,早早去世。留下孤儿寡母,被从北京遣返到了老家包头。老太太艰难度日,硬是把石宝亮供成大学生。到毕业,包头没有留处,正好石宝亮的一个叔叔在巴盟中旗,石宝亮就去了中旗。石宝亮父亲的一个老部下那时已在乌拉特中旗当了旗委副书记。既是念旧情,也是爱惜石宝亮,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石宝亮。从此石宝亮留在了巴彦淖尔盟乌拉特中旗。在外父(岳父)的帮助下到了中旗一中当了老师。要说帮助,其实也算不上帮助。那时当老师并不吃香。不过是因为中旗是牧区,像石宝亮这样学工业的在当地也没啥用场,再说当老师毕竟算知识分子,再小,也是知识分子。咋说也体面些。
在中旗一中教了半辈子书,让当官不当。除了喜欢教书,家里出了父亲那档子事,留下了阴影。可到老了,家里留下年近八十的老母没人管,总不是个办法。就想法联系到在南海中学当校长的老同学吴天硕。吴天硕记得石宝亮,知道石宝亮的能力,也知道石宝亮的难处。托人找关系硬是把石宝亮从巴盟给调了回来。
说起来中间还有些曲折。
按当时的政策石宝亮根本调不回来。那时各地区地方财政独立,多一个人多份开资,再说从牧区往城市里调动,中间还跨着盟市。关系走到市里的时候,市人事局说什么也不批。石宝亮难住了。眼看着事情无望,市人事局一退休老干部那天不知道去局里干什么,见着石宝亮愣了愣神,左右端详。石宝亮正奇怪,老头问:“你姓石?”石宝亮说:“我姓石?”老头说出了石宝亮父亲的名字,问:“你们什么关系?”石宝亮说:“那是我父亲。”老头上来抱住石宝亮就哭。
石宝亮后来才弄清楚,这老头原来是市人事局的老局长。过去是父亲的部下。老局长听了石宝亮的事后拉着石宝亮就到了现任局长办公室,说明了情况。说到石宝亮的母亲时老头还落了几滴泪,表示一定要去看看老婶子。现任局长想想这事也没违反原则,当时就叫办事员给办了。
事后石宝亮要谢老局长。没想到老局长先联系了他,到了西脑包①石家的老宅看望石宝亮的母亲。一进门就给石宝亮母亲鞠躬问好。说起过去的事,老头还流了几次泪。
石宝亮调回来后吴天硕很是看中,报区教育局和区组织部后任命为南海中学副校长,主管教学。石宝亮调回来后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每天提着木头凳子到教室里听课。听完课和老师交流。每周组织各教研组活动。忙忙碌碌没个休息。石宝亮人缘好,与人为善,说话口气温和,从来没有过激的语言。大家都尊敬他,不叫他石校长,叫他石老。
我观察石老其实是有锐气的。大约是到了南海中学时岁数大了的缘故,好像是个和事佬,其实在一些重大尖锐问题上我还看到了石老睿智的光芒”石老的理性和沉静影响了我们一大批人。我们不再冲动,不再激愤,谁也没有干出出格的事。所以说石老的锐气是藏在里面的。石老的锐气带着理性的深邃和气质的宁静。不像我们学校另一个老师,四十多岁了还只知道冲动。
按说我不该这么评价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不过谈到石老时联想到了,不说两句心里过意不去。
此人刘姓。原东河区自来水厂工人。初中毕业,好学,尤喜英语,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站学了些英语。外出旅游遇外国人总要上去对几句话,外国人听不懂,大体知道是问候。改革开放初来中国的外国人少,中国人怕外国人,看外国人像看猴子。外国人稀罕中国人,却很少遇人搭理。能有主动搭讪,高兴,总要热情。连比划带咕噜,认识了几个国际友人。就想来学校教书。这也是上进的具体表现。刘老师有一亲妹,在《包头日报》当记者。那个年代当记者是件了不起的事,是有身份的人,是吃香喝辣的人。刘老师亲妹认识人广,手握记者大权,一般人给面子。刘老师,那时还不是刘老师,还是刘钳工。给亲妹说了,过了半年,刘钳工进了我们学校,成了刘老师。这事是1979年的事,到了1980年以后,这种事就少了。
刘老师教英语,学生听不懂,不知道嘴里嚼啥哩。学生就起哄。刘老师很生气,常常气得当堂把教案和课本往讲台上一摔,出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也没办法,就要求学校换英语老师。韩宇时代顾忌刘老师亲妹的记者身份,一直带着课,没有换。到了吴天硕时,记者地位开始往下落,吴天硕也不吃这一套,就换下来了。
刘老师不在学校带课后,社会上正好兴起英语补习班。刘老师就在外面办班,据说收了不少学生,挣了不少钱。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学校里的学生不认,社会上的家长认。当然,刘老师把外国友人寄来的名信片、小玩意拿出来宣传也是成功的手段之一吧。
刘老师不在学校带课后就不怎么来学校了。来了串办公室,发表己见。多极端言论。如谈到子女教育,无限向往西方子女独立,尤佩服西方人精进事业淡薄人情,对中国几千年孝道大不以为然。结果自己培育出来的果子自己吃。在家吃饭,两个儿子嫌他脏,不让他上桌面,只得端了饭蹲在墙角吃。看盘里菜香,上去挟,儿子骂斥的把盘里的菜分成两半,一半占十之八,一半占十之二,让刘老师吃十之二部分。中间楚汉河界分明,不父逾越。刘老师跟我们说起这些时脸上丝毫没有羞愤,反而有喜色。两儿确实出色。大儿子考上了清华美院,二儿子考上了内师大,全做了老师。
从此蔫儿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牢骚。牢骚起来义愤填膺。再后来就不怎么见了,听冬泳协会的人说参加了冬泳协会,每年冬天冬泳,别人只游三两分钟,刘老师要游五六分钟。夏天反而不怎么去游。还听说有过两次自杀。我们因为跟刘老师没啥关系,听也就是听了,没有上心的。又过了几年刘老师做了一件让我们总也忘不了的事情——跳楼自杀了。据说刘老师的老婆查出了癌症晚期,医生让做手术。上午住进去,下午就从医院的9层楼跳下去了。刘老师的老婆跳了楼,第二天上午刘老师在家里的楼房里也跳了楼,是从5层上跳下去的,下面是水泥地面,没有抢救人已经死了。
我见过刘老师的大儿子。
那天不知道为啥我去了会计室,正好刘老师的大儿子去学校领取刘老师的丧葬费等,大约领了6万块钱。2009年的6万块钱在我们包头差不多能买半套房子。
刘老师1989年在东百大楼的高台上演讲。石宝亮石老正跟我们唠嗑呢。石老听了,第一次骂人。石老笑着跟我们说:“乃是个弦儿货儿。④”
有人说石老是和事佬。可能是看面相和善得出的结论。石老从不议论人,别人议论时石老要么走开了,要么不吱声。人们就说石老怕事。可我知道石老并不怕事。我们学校的辛怀玉老师最有争议。最初校长吴天硕要把他放下来,不让他带课。按说石老是吴校长出了大力气给调回来的,还给跑的任命了副校长。可在辛怀玉的事情上石老始终坚持要辛怀玉带课,说年轻人有想法,敢做事,想探索都是对的,有问题不怕,慢慢改正就行了。至于后来辛怀玉被停了课,改派到校办养鸡场养鸡已不是石老手上的事了。
石宝亮干了没几年就得了心梗,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基本上就不工作了,直到退休都拖着个病身子,退休第三个年头上就死了。
石宝亮死得安静,像生前一样。
头天还好好的,睡到早晨,老伴推他推不醒,再一摸,人已凉了。不知道啥时候就走了。
注释:
①西脑包:包头市东河区片区,在东河区北坡地上,包括东面的财神庙、回民区方圆十三平方公里,统称北梁。包头立镇几百年来老包头人聚居地。历经百年风雨沧桑,房屋破旧,道路狭窄弯曲,居住条件极为恶劣。2013年***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视察后提出北梁棚户区改造。历时五年,改造工作基本完成。现在的新北梁已是群楼林立,街道宽敞,小区建设全面现代化。北梁新区人民群众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②脑包:即为敖包,萨满教神灵所居和享祭之地。为蒙古语音译,又称“鄂博”、“脑包”、“堆子”、“石堆”、“鼓包”。意为木、石、土堆。指的是在自己游牧的区域内,选择一个幽静的地方,用石头堆起的圆形堆。敖包是蒙古民族文化的代表形式之一。包头有很多地方以脑包命名,如西脑包、白云鄂博等。
③北梁:包头方言,称山脊或山坡为梁。北梁即北面的山坡地。因包头市东河区北面靠近阴山,地势北高南低而获称。当地人不叫当地人,叫此地人。北梁不叫北梁,叫梁疙瘩。
④弦货儿:包头方言,又说缺弦货。意指愚蠢。本地马头琴有两根弦,缺一根弹不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