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想起刘丽述说吴小刚和刘利刚的事,烦恼像这夜的秋风冷飕飕的,丝丝缕缕往辛怀玉的心里钻。
吴小刚家境比董晓君略好,吴小刚的爸爸有点手艺,从村子里出来,上城里,做白泥活,给人家刮白,连带做些小装修。不像董晓君的爸爸,手上没活,只能跟工地,搬砖溜瓦,水泥、沙子,出一身的苦力,挣钱还少。不然老婆也不会跟别人跑了。
吴小刚从小学习好,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宠着,家里惯着,身上的毛病就多了。傲慢、无礼、自私、刁钻,小心眼儿,使了坏还一本正经装好人。怕同学超过他,怕失去老师的独宠,悄悄撕坏学习跟他差不多的同学的作业本;干活时耍奸偷懒,看到老师来时又表现得特别认真卖力;跟老师打小报告时添油加醋,编造些无中生有的瞎话;欺负同学然后告老师说同学欺负他。如此等等。
本来都是些孩子,具有很强的可塑性。吴小刚身上的毛病大多带着孩子的稚气,老师和家长如果平时能注意到,稍加批评,做些正确的引导,完全能克服掉。偏偏老师也好,作家长也好,只盯着学习成绩,一好百好,对孩子身上一些不好的毛病不仅视而不见,反而当作聪明,机灵。老师批评学生的话多了,最恶劣的两句就是“连个坏人你也当不好。”“连个坏事你也干不好。”脑子聪明不聪明,学习成绩好不好成了老师、家长衡量学生的重要标尺,重要到几乎唯一的程度。有的老师对笨学生恨得咬牙切齿,在办公室大骂:什么种子,生下这么个蠢圪垯,跟个土坷垃似的。辛怀玉对这些言论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我爸爸说吴小刚心不好。除了学习没别的好。”刘丽天真的对辛怀玉说,“还说不让我跟他玩。可老师总是表扬他,让我们向他学习。”
刘丽说这话时抬头看辛怀玉,眼睛里全是困惑。
“老师,你说我该不该向他学习?”
辛怀玉没有直接回答刘丽的问题,转而问:“你爸爸怎么知道吴小刚?”
“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家和吴小刚家都是乌盟(指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后改为乌兰察布市)凉城县石头窑村的,我们家和他们家挨得很近。我爸和他爸一起上包头打工,租的房子也在一起。当然知道吴小刚了。我爸说这小子从小就鬼大。”
辛怀玉笑了。
“我说呢。”辛怀玉郑重道,“如果吴小刚真的做了像你说的那些事,当然不该向他学习。”
刘丽笑了笑,认真的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我不敢跟老师说。”
“当然,我们不能学他的做事,但他学习好是吧。”
“嗯。”
“那就应该想想他为什么学习好,学这方面行吗?”
“当然了,老师。”刘丽率真的肯定道,“吴小刚学习还真好。”
辛怀玉笑了笑没有说话。
往前走了没几步,刘丽又说起刘利刚。
“老师,你知道吗?咱班的刘利刚可厉害了。”
刘丽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间自然流露出对刘利刚的敬佩。
“哦?”
“别看个子小,打架可厉害呢,那些高年级的同学都怕他。”说完,似乎觉得这样在老师面前羡慕一个爱打架的同学终究不好,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说:“不过从来不欺负我们班里的同学。不像吴小刚,净欺负班里的同学,还特别爱欺负女同学。”说到吴小刚时刘丽带着气,小脸蛋都红了。
“这就是你佩服刘利刚的理由哦?”
“是啊。”刘丽不解的看着辛怀玉,“我们班同学都佩服他,他保护我们,不让外班的男生欺负我们。”
“可是……”
“老师你真啰嗦。”
刘丽说话就这样,好像每一句话都不用经过大脑,直接从心里就蹦出来了。
“你是大人,不知道我们小孩儿的事。”
辛怀玉一时无语。
刘丽说话率真,直爽,心地一片干净,最后这句话说却出了小孩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界线。
辛怀玉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有过把孩子世界和成人世界隔绝开来的经历。
时而极力隐藏自己,生怕大人窥视到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时而傲然对视成人世界,以独立自由的姿态挑战来自成人世界的教规;时而又怀着极大的好奇窥视成人世界,想要发现成人世界独特的魅力。
似乎每个进入意识觉醒乃至独立的懵懂少年都会有一段与成人世界隔绝开来的人生历程。
问题就在于这段时间里他们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理解世界时他们觉得是真实而又正确,可往往世界不是他们眼睛里的世界。尤其是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跟他们的年龄一样,还处在懵懂混沌之中。这时若不能加以正确引导,就会出问题。而且人生大方向上出问题都是大问题,轻松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并不是危言耸听。
也许这才是教育的重点和难点。
辛怀玉想起《大学》里的诚意正心,内心充满了信心。
用诚和善把心都填实了,心自然就正了。所谓直道而行,正道不孤。通过格物致知求真,诚意正心求善,修身齐家求美,人生还有什么困惑?教育还有什么困惑?
这才是教育的大道啊!
辛怀玉内心感慨道。
想到这儿,辛怀玉就问刘丽:
“那天课上我讲解戴守义同学名字的含义,你能听懂吗?”
刘丽摇摇头。忽然说道:“戴守义的哥哥被判了三年,现在还在在监狱呢。”
辛怀玉一开始对刘丽突然提到戴守义的哥哥有些发懵,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刘丽只关注和表达她关注的事,其他事再重要也像夜空划过的流星,倏忽而逝。辛怀玉叹了口气,无奈间只好顺着刘丽的话往下走。
“因为啥?”
“抢人家的军帽。”
辛怀玉知道,那个年代崇拜军人,穿不上军装,有一顶军帽也是件很牛逼的事。戴上军帽好像有了威风,就像英国电影《野鹅敢死队》里福克纳上校拥有重型机枪一样。因为抢一顶军帽,全国被判刑的不知有多少。
那可真是一个疯狂的年龄,小小一顶帽子反倒成了通往罪恶的诱惑,成了宣泄暴力炫耀威风的标识。说标识,其实真的只是一个标识,假如小青年觉得皮帽子能显示威风,他们就会去抢皮帽子,事实是后来抢皮帽子的反倒多了起来。不为值多少钱,要的是那个劲。骑着自行车,见前面有戴皮帽子的,猛蹬几脚,从身边擦过时顺手一捞,帽子到了自己手里,往头上一扣,使出全身力气,猛蹬出去。对方急了,也使出浑身的劲,在后面追,追上了,再把帽子抢回来,追不上,自认倒霉。因为帽子太小,报案的几乎没有。抢帽子的似乎也没把自己的行为当作是抢劫。当然,若是抢军人的帽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个年代经商还是个陌生的概念。小青年们还不懂得挣钱,青春的躁动,勃发的荷尔蒙,无处发泄的能量积蓄在体内,成了炉火。唯有以某种标识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社会上耀武扬威的行走。
人长大是一个过程,进入社会是一种方式。
有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社会,有的人以那样的方式进入社会,有的人自己还懵懂着呢,一不小心就进入了社会。相比于大多数的后者,前两者身上都有显著的标志。就好像后来又一段时间混社会的人身上要是不纹条龙呀虎呀虫呀屎呀的就不算混社会。他们以显著的标识连打带撞的闯进了社会。有的夭折了,就不说了。有的混成了虫,有的混成了虎。大多数混社会的后来都改邪从良,销声匿迹,默默的混迹于寻常百姓之中,成了寻常百姓,只有在酒席吹牛时偶尔回忆一下想当年。混成虫的成了社会的渣滓,进进出出监狱;混成虎的进去就出不来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以辛怀玉为代表的青年则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通过刻苦努力,十年寒窗,考入大学,逐渐成长为社会的主流和精英。
这点谁也不可否认,连辛怀玉也不敢轻易怀疑。但辛怀玉想的可能更深一些。辛怀玉想,通过学习的途径进入社会当然是主流,但是不能否认在那个初中升高中录取50%,高中考大学10%的年代里更多的人还得通过接父母的班工作。如果父母没个单位,只能在社会上浪荡。这些人本质不坏,无事可做,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留披肩长发,穿大喇叭裤,带大黑椭墨镜,嘴里斜叼根烟,三五成群,游荡在大街上,手里提个三洋牌双卡录音机,把声音放到最大,招摇过市。打群架,出入录像厅,抢帽子。
这些人该怎么办?往回推,教育难道一点责任也没有?
辛怀玉被新的现实困扰着,陷入了沉思。
我们这么庞大的社会,咋能把教育搞成只培养少数人的精英教育?教育本来就应该是普众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虽然说现行教育明确提出培养劳动者,可事实上谁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是普通劳动者?哪个老师愿意自己教出来的都是普通劳动者?学校衡量一个老师拿什么?除了成绩还是成绩。谁会追踪某老师班里的学生二十年后怎样?既然没有人会把教育效果放到二十年后,剩下的也唯有眼前可触摸的东西了。这可触摸的东西到最后也只剩下了成绩。普众教育就这样在家长和学校合力推动下朝着精英教育的窄路上前行。
教育在前行的过程中正在丢掉大多数。
因为现实的情况是品德教育喊得高,忽略得比喊的还厉害。而人的教育归根到底是要先学会做人。如果做人的根基没有了,基本的道德取向偏离了正确的轨道,教育岂不是背离了基本的社会功能?不教学生学会做人,教育就失去了根。而无根的教育就像浮萍,终究会导致社会失去正义的力量。
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那些通过学习成功迈入社会的人有没有缺失了什么?当初一味的追求成绩,家庭、学校甚至本人忽略掉的品德修养,士的精神后来补齐了没有?
按照这个逻辑推下去,辛怀玉想到,既然是普众教育,只追求文化课成绩,把品德修养、士的精神培养当作摆设,放松对做人、成士的要求,是成功的教育还是失败的教育?答案显而易见。可为啥教育实践中却以集体的力量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面对这些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辛怀玉忽然意识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未来的路有多难。
可当下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辛怀玉,那就是刘丽对待刘利刚和戴守义哥哥这类人的态度。显然,刘丽并没有意识到刘利刚正在朝什么方向走,而戴守义的哥哥明明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在她的眼里却没有那么恶,相反,还有些冤枉似的。这种分不清是非的情况难道只是发生在刘丽一个人身上的个案?
“那可是抢劫罪呀。”辛怀玉说。
“不就是三个人骑车看谁戴军帽,冲过去摘了就跑呗。”刘丽不以为然道。也许在她理解,就像闹着玩似的。
“抢人家的东西就是抢劫。”
辛怀玉义正辞严道。
“不管你抢的是啥,都是犯罪。犯罪份子危害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必须予以严厉打击。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人民,维持社会稳定。”
刘丽摇摇头,犹豫的说:“他哥也不像。”
辛怀玉放缓了语气对刘丽说:“刘丽同学,像不像不是衡量犯罪的标准,只要行为上构成犯罪,就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咱们要做的就是通过老师的教育,做个正派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丽茫然的点点头,说:“老师,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呀!”辛怀玉笑道:“今后还是要多想想做个啥样的人?啥是对的,啥是错的,行吗?”
“嗯!”
这回刘丽肯定的点了点头。
回想之间辛怀玉已出了村子,上了大路。
可能是去的时候跟刘丽说了一路话,没觉得远,现在独自往回走,路就长了,好像总也走不完。
秋风卷起残叶,发出细微的飒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