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愈发皎洁起来,照在路边有如白昼。伊尔玛兹重又生了火,才道:“你们圣人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万望你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去就之际,莫要意气。”遝颓知他担忧,便道:“大哥毋须多虑。其实遝颓之情境,与大哥并无二致。遝颓手无缚鸡之力,却身负母仇,不成此事得衡山派之信任,终身复仇无望,所以,遝颓亦一心只愿促成此事,纵有违心,亦是在所不惜。”伊尔玛兹喜道:“你如此交心,大哥知你坦诚。”
便在这一瞬间,遝颓觉着伊尔玛兹十分可怜,汉人的心机,实不是这个匈奴人所能理解的。但这种心情自是不能表露,便道:“大哥,我去处理一下许总领的后事,方才听得野狼嚎叫,可别再伤着他。”伊尔玛兹嗫嚅道:“许总领和那两个车夫,被我用化骨散处理掉了。”遝颓顿时一片冰凉,许矪和他相处虽短,但许矪性子温和,又是同乡,遝颓对他倍感亲切,自从和湫寻有了隔阂之后,遝颓只在这几日和许矪的相处时才有寻到亲人的感觉,当真是当他哥哥一般对待。知伊尔玛兹是为了毁尸灭迹,却只淡淡道:“夜饭尚未用,不若大哥猎条狼来烤炙如何?”伊尔玛兹忙道:“此事简单。草原上的狼群不能招惹,山地上的独狼那是手到擒来,只是要是年轻公狼方才好,母狼太瘦,肉紧的很。”说罢便自去了。
遝颓望着伊尔玛兹远去,暗想:“往后,不知尚有多少违心之言、违心之事,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两年前,便死了罢?”又想着许矪连个尸首都未能留存,自己却和伊尔玛兹完成了这般勾当,愧疚万分,喃喃念道:“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湫寻却不知何时坐到了身旁,道:“你唱的甚么?”遝颓道:“好恨!为何我做不到屈子这般不变心?”湫寻道:“许师兄不会怪罪你的。”遝颓心中大怒:“不会怪罪我?遮莫我是为了谁?”忿忿的看了一眼湫寻,却只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了?”湫寻道:“嗯,醒了有些时候,皆听了。”遝颓一时无语,良久才道:“车上备了些盐巴,还有一些雁鹅菌,我去取来调味,呆会,吃烤炙狼肉。”
第二日入夜,一行三人赶到了长沙城中,湫寻便轻车驾熟的寻了间酒楼用饭,方才坐定,长沙总领处便转来了枏先生的回书,遝颓见伊尔玛兹和湫寻皆瞧见了,知回避不了,便打开看来,信中未言湫寻之去留,但说衡山派现今第一要务是建立马队,只要有益于此的,便尽可放心去做。又言,十郡总领处才聚齐千人,马千匹、绸缎千匹,恐是远远不够,先期人、马需至五千之规模,绸缎则要万五之数,黄金亦酌情备千金,以为调度,他已令各总领处着手处理。遝颓看完,不禁咋舌:平常之县若要聚集如此之规模,亦是不能如此迅速。伊尔玛兹见遝颓沉吟,便道:“如何?给我瞧瞧。”遝颓知无可推脱,便递了给他,道:“天下间,再无其它门派有此财力。”
伊尔玛兹看了下,不解道:“为何要自带绸缎去武威?还是偌大之数?”遝颓笑道:“武皇帝鼓励民间养马,因养马能抵赋税徭役,所以他们的马只卖官家,衡山派要买马,只能去塑方的马市,但马市是以物易物,一匹马现在的行情大略是一匹绸,枏先生先期定五千匹马,后期还需增大规模或是替换损耗,所以便多预备了一万匹,但光靠武威一个总领处肯定是不能筹措,便由各处调集了。”伊尔玛兹见衡山派如此大阵仗,很是欢喜,道:“如今方才是信足你十分了,重返匈奴,指日可期。”
遝颓没有接话,三人用完饭,便各回房小歇,遝颓便给枏先生回信,将昨晚之事详细写明了,希望枏先生和李囬妟能约束衡山弟子不要寻仇。出于安全,自己决定更变计划,不再让湫寻同去长安,将安排长沙总领处人员护送其回衡山。最后又说,伊尔玛兹武功高强,就不要再派员来护卫了。写罢,便将信交予长沙总领处传信之人,要他飞鸽转枏先生,又吩咐寻一车夫,再通知总领处派些精干弟子来接湫寻。诸事完毕,遝颓颇感疲惫,原只想伏案假寐一会,却不竟尔熟睡了去。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湫寻破门而入,又听她怒目切齿的道:“遝颓,你凭甚么出尔反尔,要我回衡山?”
遝颓猛然清醒,房间内已然拥满了人,除湫寻、伊尔玛兹外,还有十数个衡山派装扮的人,见遝颓醒来,一人越众而出,施礼道:“衡山派长沙总领处付支,领弟子十五人,奉命前来听从遝颓先生调遣。”遝颓忙回礼道:“付兄莫施如此大礼,遝颓担待不起。”付支道:“遝颓先生和大小姐在此,吴总领本是要亲来的,但另奉李掌门急命,便未能成行了。”遝颓正要答话,湫寻却打断道:“遝颓,你尚未回答我!”遝颓见付支脸上颇为尴尬,亦是颇为不快,只是又见湫寻一张脸涨的通红,眼泪盈眶,浑不是平常温顺模样,心底一软,柔声道:“我们焦急去武威,限期必到,只好......”湫寻仍是叫道:“你前日应承我时,便不焦急了么?”遝颓道:“此一时彼一时。”湫寻擦了下眼泪,道:“好,我不随你们去长安,但我自己去,你亦莫要管我。”遝颓摇头道:“大小姐先回衡山,见过师傅后,想去何处皆可。”
付支见二人如此,更是尴尬,做了一揖便欲退出房内,却被湫寻叫住,道:“毋须回避,我们说开了便是。”又对遝颓道:“你果真不应承?”遝颓心下大怒:“为何让你回衡山,难道你是果真不知么?却又当着这些人来羞辱我?”但仍是强忍着道:“此去长安,迢迢千里,大小姐安危为重。”湫寻一声冷哼,道:“你知道我去长安是为了甚么,对么?你看了那块玉卯刚,你便知道了,是么?”遝颓怔了一下,这亦毋须遮掩,便点了点头。湫寻又是一声冷笑,道:“所以,你便借着许师兄的由头,让我回衡山。”
遝颓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他做梦亦想不到湫寻会这般看轻他,原来在湫寻的心底,他竟是如此不堪。遝颓脑中一片空白,脸上阴冷的没有一丝血色,眼里尽是湫寻嘴角的那一声冷笑,这一声冷笑,满是不屑与厌恶。良久,遝颓才定下神来,缓缓的对付支道:“付兄,烦你传书给李掌门和枏先生,大小姐之事,便由长沙总领处斟酌罢。”湫寻见遝颓如此模样,似有不忍,欲待劝慰几句,终是开不了口,匆忙去了。付支便问道:“大小姐若果真去长安......,怕是多有不便。”遝颓淡淡道:“想如何便如何罢。”付支一怔,行了一礼也自去了。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人,伊尔玛兹拍拍遝颓肩膀,笑道:“汉人有句俗语,好心当成驴肝肺,便是说你罢?”遝颓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伊尔玛兹却道:“实是你过虑了,大哥从来都是知轻重,既然要借衡山派之力,便不会再动她分毫,漂亮女人到处有,你说呢?”
遝颓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便道:“兵贵神速,今夜便在车上歇息吧?”伊尔玛兹沉吟道:“黑路难行,只怕一夜亦走不了多远。”遝颓道:“无妨,只远离湫寻便好,我实是要把这责任彻底甩给付支才行,否则,真有点状况,就得担干系了,那时候,还谈甚么?”伊尔玛兹拍案而起,道:“当断则断,方才是男儿本色。我这就去准备。”说罢,便去寻那个车夫去了。遝颓苦笑了下,伊尔玛兹哪里知道,自己这般急着离开,虽说也是有此考量,但至为重要的,还是担心伊尔玛兹对湫寻生出甚么事出来。但这一番苦心,伊尔玛兹不了解,湫寻更不会了解。遝颓默然良久,吹熄了灯,走了出去。
车夫驾着辎軿车候在了门外,伊尔玛兹亦早在车中,遝颓看了眼车水马龙的街市,火树银花,彩灯高挂,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跳将上了车,方才座好,车夫便驾动了辎軿车,绝尘而去。远远的,不知哪家府里传来阵阵女乐:“月冷酒浊,落魄人杯盏话思量,断桥残柳,梦中人盈盈去他乡,无奈处,泪数行,相逢已经是百年后,发苍苍,奈何桥上诉衷肠:分离苦,相爱何需孟婆汤?”
乐声悠然凄远,宵夜听来,更加悲苦幽怨,遝颓听得曲中之意,想着自身遭遇,细细品来,不禁黯然神伤。伊尔玛兹在旁却听的直皱眉头,啐道:“呸!呸!呸!甚么玩意这般难听?搞得人心里酸酸的,好不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