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曲山上的生活，与别处相较，确实别有一般滋味。
卯初，天色尚蒙昧，只有极东的山峦间隐隐约约垂下几束黯淡的光。可几声清脆的梆子响过，顷刻间就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巨兽似的，干云观里里外外响起了一片整齐的推窗声。苦行道士们最先走出各自的房间，洒扫庭除，斋沐漱盥，整肃衣冠。习武者五感异于常人，也都先后醒来，正望见窗前晨露低垂。
待到卯时三刻，天方破晓，云板一敲，众黄冠俱往老律堂中坐定，念起早坛功课经。任平生已事前交代过，彩衣班众人若想听经，自然欢迎；若是不想，便由他们闲逛去。殷小云已挑拣好个无人的位置，直听到早课小赞完毕，敲梆子下殿，才随众人一道往斋堂去用膳。
原来昨日上山之前，她已和彩衣班上下立了规矩，这山上道士做什么，他们便须做什么，万不可无故生事。彩衣班虽说平日算不得管束森严，可既然班主下了严令，一时也不敢大意，眼下便个个有样学样，跟在值日知客后头列队进了斋堂。
待他们见了满桌斋饭，不由想起昨日吃得匆忙，只觉肠胃里咕噜作响。可偏偏道士们规矩甚多，又要敲引罄，又要念供养咒、结斋咒，还要给王灵官上供。好容易捱到一切收拾妥帖，直把众人饿得七荤八素。果然用斋时，已是收敛不住，大多吃相极不雅，一顿早膳叫道人们频频侧目。
待用过早斋，道士们或去习诵经卷，或去修养武功，不好旁观。任平生便差人来请殷小云去元符万宁宫商谈。殷小云又约束手下，叫他们各自寻个僻静地儿，好吊吊嗓子，莫要落下了看家功夫。
此处按下不表，只说殷小云被引入个偏殿，任平生与盗帅二人已在等着她了。双方各自见礼，任平生边沏茶，边摆出一副有些肉痛的模样：“霅溪紫笋贡茶，我上清门内，找不着更好的了。”
这茶也着实不凡，还未入口，便见着茶汤清澈明亮，更兼有兰蕙清香。殷小云刚想开口称赞，盗帅却已先道：“此茶确也妙极。可若说是你上清第一，我却不信。你房内还有包雅州蒙顶茶。”
任平生横肉一抖，无奈苦笑道：“却忘了还有这不曾走空的盗帅在。我这先春蒙顶……莫说我小气，我虽平生嗜茶，拉下脸来也只求得这么一小包，顷刻便要吃尽。”
殷小云听了有些好笑：“任伯长居南方，想必不曾尝过北方贡茶的滋味。往后我捎些豫毛峰给任伯品品。”
任平生大喜过望，盗帅也打趣道：“那我想必也能沾到点口福。这豫毛峰我还是二十多年前有幸尝过一次，当属人间极品，不比你这巴巴地藏好了的蒙顶甘露差。”
三人说笑一会，任平生终于正色起来，问道：“殷姑娘昨日说是避兵灾而来，我亦听说传闻，两岸已动起刀兵，想来不会有差。只是不知此番动静如何？”
“我原是被阻在了瓜洲渡埠口。昨日食时左右，忽闻鼓号齐鸣，北朝大营失火，想是梁朝率先动的手。一路过来，江上所见俱是损毁战船，约莫是一场恶战，恐不能轻易罢手。任伯莫非事前一点消息也无？”
“听说曲先生遭难后，掌门师兄觉得情势不对，教门下无事不许轻易下山。你亦知晓官府向来少与我等来往，如此消息便不甚灵通。”他微微叹了口气：“武帝明面上待我等优厚，暗地里却是防范甚严。”
“文曲可当真殁了？”
“我亦不敢确信。曲先生头七的时候，我叫过去吊唁的门下，竟只安排去摇灵旗，连棺椁也不曾瞧见，真不知在做什么名堂。听闻其他几家，也是如此待遇。观其行事，只怕……或许是疑兵之计。”
“任伯所言在理。可惜天下承平未久，此番怕是又要连年征战不休，天下黎民，多受其伤。”
“殷姑娘亦有悲天悯人之怀，却不知如何入了彩衣班的行当？”
“我本建元年间生人，武帝南下后流落荒野，性命堪忧。因而见大战将起，回想昔年生灵涂炭，心中顿生忧惧。适逢彩衣班途经，蒙班主赏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故老有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更遑论活命之恩。故此不肯弃彩衣班而去。”
任平生与盗帅皆是叹惋，便不再提这等伤心往事。殷小云又问道：“方才任伯数次言及李公，莫不是李公云游归来，正在山上？”
“便是如此。”
“可否许我前去拜会？”
任平生无奈道：“我这师兄，脾性向来古怪得紧。前些年他命弟子架起云梯，在这里后山绝壁上生生凿进了个洞窟，每每回山便躲进去，做起了甩手掌柜。此番已有一十二日未见他出来了。那地方自修成后早已撤去机关，若无上佳轻功，根本进不得去，便是我也不成。只有盗帅进去过。”
盗帅闻言道：“我却与他话不投机，半刻工夫就叫他赶出来了。那里面修得却好生堂皇华丽。以殷姑娘的功力，想来也未必是难事，倒不妨去试试。”
殷小云望向任平生，见他亦含笑点头，便说道：“那我去试试便是。”盗帅又唤来楚待霄，四人一齐朝后山走去。
这句曲山后山同样景致非常。越过紧贴山壁而建的四十丈长廊，再回首时已身在山巅。扶栏极目，只见得云雾飘渺，苍峰隐翠。重峦叠嶂之间，恍然有登临太虚之感。凭栏下望，却又是一道如刀削斧劈般的峭壁。
任平生止住脚步，回头道：“便是此处了。从这山崖往下，垂直五十丈，是我师兄的居所。这边上有一道吊运饭食的绳索，若气力不济，可抓住呼救。”
殷小云掂量了一番，只觉虽是绝境，却还难不倒她，便又笑道：“且看我的。”说罢先是后退几步，忽地长啸一声，几乎脚不沾地，翩翩向前飘去，不过弹指，已是消失在了山崖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