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墨云伏卷,庭外风叶鸣廊,那风鼓开微阖的窗子跑进屋内,把那桌上仅剩的一只火烛也一气扑灭。陆殷稍稍侧耳,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扶着墙壁关上了不住颤晃的窗扇,又回位坐好,从桌侧拿起备好的火石,摸索着灯芯点上烛火。
古代最不发达的就是这个取火,虽说那些修行的侠少们个个有空手点火的本领,但下到普通百姓中,依然是最原始的手段。
火石打了几次才打出火星,陆殷感受到一股灼烫后,小心地给那柔弱的灯芯续上。烛光摇曳,昏黄却温和,陆殷虽然看不见,但依然能感受到那屋中渐渐酝酿起的淡然祥和,也许这便是瞎子点灯的典故吧,陆殷微笑地想着。
看了这么多天,上下五千余字的《漱玉录》早已被她记得滚瓜烂熟,曲晓声于第一二天给她讲解内容释意后便再无现身,听院中小厮说先生有什么急事去忙。陆殷也不以为意,每日自园外回来后便回到屋中读书。
只可惜她看了这么久,依旧是一无所获。陆殷叹了口气,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没效果就当是自己始终没理解其中要义好了。
事实上看书和修行是两码事,看的书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修行终究还是身体上的事情。陆殷想了又想,只好捧着书卷到处问人,门口侍立的护卫们修行的多是粗浅的法门,也指点不了她什么精妙的法门,莫老头一问就三不知,要么就装聋作哑,最后软磨硬泡之下才给她讲了一番身体穴位经脉的奥妙所在,最后又塞给她一本关于身体构造的医术。
陆殷捧着莫老头给予的书卷阵阵发懵,莫非踏上修行之路还得先通医学?
没奈何,陆殷只好摸着医术上一个个凹下的字反复念诵,什么“手少阴心经”,什么“足之三阳,从头走足”,直念的头痛胸蒙,放下书卷连连叫苦。
为什么看别的小说什么的修行就那么简单,一张手,一蹬腿,什么气啊力啊的就来了,自己刻苦了半个多月,却并无半丝效果呢?按理说即使是头牛也该哞哞几声了。陆殷心中大是不满,但又忧心是自己的天分问题,但转念又想起当初莫老头说自己筋骨奇佳,放下心中大石的同时,又暗自咒骂那曲晓声不安好心,拿了个修不成的功法来糊弄自己。
窗外夜风阵阵,转而间响起一片沙沙之声,道是那秋雨落下了。陆殷心烦意乱,连这雨声也成了干扰的源头,这般心境下再好的书也读不下去。陆殷索性把书扔到一旁,站起身把窗子打开,那风如黄蜂般卷了进来,桌上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了。
陆殷抱胸身倚床框听着雨声,那风吹着她的头发飘扬流散,屋里一片漆黑,偶尔有雷电闪过,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活像那山中的女鬼。
这么大的雨,这么响的雷,就算躺下也睡不着的,陆殷摸了摸肚子,打算出去寻些夜宵吃。
于是她便披上了件白色的披风,从门口处寻得伞和灯笼,点亮后便大步走出门去,也不需那竹杖盲棍,这路她天天走,根本不会迷路。
厨房离这院子很近,拐两个弯就到了。陆殷推了推门,心中松了口气,还好这曲府中人没有锁门的习惯,她走了进去,将雨伞收回放于门侧,又把灯笼放到桌子上,解开披风甩了甩雨水,挂在了门上。
这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厨房里有人。
那人呼吸极轻,若不是刚刚有风吹进引动了这个屋里的气流,她根本不会发现。
陆殷心中有些忐忑,深更半夜来厨房的,要么是来偷吃的贼,要么是潜入曲府的刺客。虽说曲家声名赫赫,但也只是在乐道之上,于修行境界几乎所涉其轻,就连那堂堂的乐圣也不过区区个地境修为,如果来的是个天镜的宗师,那么全府上下只有挨宰的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对方身份未明,那么多余的动作只会导致自己离死亡更近。
陆殷暗暗调整自己的呼吸,压下了渐趋躁动的心跳,像往常一样摸着桌沿来到另一侧。灶台上的笼屉里通常会放着几个未收走的包子,陆殷掀开笼盖摸了一下,果然里面有两个圆圆软软的东西,陆殷一把握住,强自镇定地收入兜中。
接下来离开就好了,对,就这样,像进来时候一样,不紧不慢地走,不能匆忙,忙了就露破绽了,扶好桌角,对,一步一步地......等等,我的左脚踢到了个什么玩意?
“哎呦!”一个小小声音闷闷地叫了声。
陆殷心猛地一惊,动作也随之一顿,但很快恢复过来,自己的身份是个瞎子,看不见的,在这程度上加个聋子的名号又有何妨?自己方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对,啥也没听到!
陆殷面色不变,自顾往前走着,颈上却出了一层细汗。
“你不要过来啊!”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惊恐的语气响起。
陆殷站住了,原来是个来偷吃的小屁孩?但她心中仍然带了分警惕,疑惑地问道:“谁在说话?”
那小孩突然不再做声,陆殷侧耳倾听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现了身,怎么能有退缩的道理,看来必是个来偷东西吃的小屁孩。
陆殷童心忽起,邪邪地笑了声,“哪来的小娃娃,闻起来香的很啊!”
身后传来了一声衣袂扫地的声音,陆殷嘴角一扬,身子猛地一转,大笑道:“啊哈哈哈,让我逮住你啦!”
那小孩亦大喊一声:“女鬼啊!”
“砰”的一声,陆殷突然发觉胸口处受到了一股大力,这气力推着她猛然向后倒去,“哗啦”一声,那桌椅被倒来的陆殷直接撞成了两截,陆殷倒在桌椅残墟中捂着胸口连连咳嗽,直吐了数口鲜血。
那小孩却惊得又叫了一声,陆殷忍着胸口处传来的阵阵闷痛连喊道:“别打别打......我也是来偷夜宵吃的......哎呦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小孩瑟瑟问道:“你......你不是女鬼?”
陆殷忍着咳嗽道:“不是啊.....”
“那你还要吃我?”
陆殷欲哭无泪,“我逗你玩的,哪想到你这么不经逗,可打死我了......”
那小孩又问:“你不骗我?”
陆殷咬了咬牙,“我骗你我是小狗行了吧!”
“那你穿得一身白,还披着头发,这么晚来到这里......我以为......”
陆殷忍住想吐血的冲动怒道:“我都说了我是来找东西吃的,哪晓得遇到你这个倒霉孩子,哎哟我的天呐!”
小孩心中定了定,小声道:“不是女鬼就好......”
陆殷揉着胸口不理他。
小孩看着陆殷这副惨样,心下有些愧疚,不由走近道:“都是我不好,我帮你揉揉吧......”
陆殷大怒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不光学会偷吃,还学会偷色?”
小孩的脸写满了茫然,“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陆殷气得发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小孩声音有些瑟缩,“懂.....懂什么啊?”
陆殷深呼了口气,不再理这倒霉孩子,心下回想起莫老头教过的运气疗伤方式,咬了咬牙盘起膝盖作打坐状。
那小孩看了看陆殷的动作,好奇问道:“姐姐你是在疗伤吗?”
陆殷头也不抬,“废话!”
小孩从怀里摸了一会,拿出了一个紫色的玉瓶,软软地说道:“给你......”
陆殷懒得计较,直接一把抢过,揭开瓶塞倒出几颗药丸来,还未等那小孩发话,便一把塞入口中。
一股极其雄厚的气流从喉中生出,陆殷心中一惊,那药力极其猛烈,所过之处竟隐隐传来烧灼之痛。但那灼热感在气流入肚后却又无影无踪,妖力如入了大海的鱼儿一般在五脏六腑中流动自如,不断地散发出阵阵气晕滋养修复着受伤的内腹。方才受那一掌的伤情转眼之间修复完好,而那药力似乎才挥发了不足百分之一,仍然在她的肚中来回盘旋。
陆殷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下揣揣,却又听一旁的小孩呆呆地说道:“你居然.....把那些药都吃了?”
陆殷一股气涌上心头,大声问道:“就是吃了,怎么,不行吗?”
小孩苦着脸道:“师傅说,没有无尤的修为不能乱吃,否则会暴体而死的......”
陆殷有些迷懵,“那你还把这药掏出来?”
小孩跳着脚道:“我打算找点水把它稀释了的!谁知道你……这下可怎么办啊!”
陆殷摸了摸鼻子,“啥叫无尤?”
“就是地境的最后一个阶段......”
陆殷表情发呆,“你到无尤了?”
小孩的脸上有些难为情,“没有,来商丘前刚到的通感,离无尤还差得远哩......”
“那通感又是啥?”
“就是地境的第二个阶段。”
陆殷有些迷懵,“我没到什么无尤,你也不是……那你还把这药掏出来?”
小孩跳着脚道:“我打算找点水把它稀释了的!谁知道你……这下可怎么办啊!”
“莫慌莫慌,你把你师父找来不就好了嘛。”
“我师傅他……”
小孩突然无比认真又无比沮丧地说道:“姐姐,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快要死了!”
陆殷一脸懵逼,“为啥?”
小孩哭丧着脸道:“我刚刚说了啊......那药不能乱吃,连我都不敢随便吃,姐姐你一口气吃了那么多,估计活不过十......”
“十个月?”
“不是......”
“十天?”
小孩摇了摇头,“十,九,八......”
陆殷长大了嘴巴。
数到一的时候小孩用手捂住了眼睛,可既没没有爆炸也没有惨叫,正当他犹豫要不要把手挪开的时候,陆殷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小脑袋瓜上。
“啧啧啧,这么小的年纪还学会骗人了?我这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吗?”
小孩捂着被打疼的脑袋泪汪汪地看着她:“我没骗你,这药真的很可怕......咦?你真的没事了?”
陆殷没好气地说道:“我能有什么事情?”
小孩突然双手合十低头喃喃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
“你是个和尚?”
“我是个扎巴。”
“扎巴?是啥?”
“就是小喇嘛。”
陆殷疑惑地说道:“喇嘛?你是西......不对,这里没有西藏,你也是佛宗的对吧。”
小喇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道:“我是密宗的弟子。”
陆殷对佛宗一知半解,即使在原来那个时空,她也只是知道佛宗主要分为八宗,鼎鼎大名的禅宗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如密宗大多隐于西部,通晓于世的法门大多是为世人所知的欢喜佛和各类神通。
陆殷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师傅,你们密宗,该不会修行那些欢喜禅啊,天眼通的宗门吧?”
小喇嘛疑惑地看着她道:“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宗门的这些东西呢?我们可从来没有传出来啊?”
陆殷对他的置若罔闻:“那就是有喽?”
“那是师叔他们修行的东西,我也是听师傅说的......”小喇嘛摇了摇头道,“姐姐你身子怎么样了呢?”
陆殷揉了揉胸口,发觉那刚才穿心般的阵痛已经消去大半,手脚也活动自如,不由欣喜地说道:“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了!你给的药可真灵,小喇嘛!”
小喇嘛瞪着圆圆的眼睛,“天呐,你真的一点事情也没有啊!阿弥陀佛,姐姐你莫不是经书上所说的金刚?”
陆殷又拍了一记他的小脑袋,“我怎么成金刚了,要成就成菩萨。”
“菩萨才不会这么凶......”
“我很凶吗?”
“是啊是啊......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小喇嘛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说出来,姐姐你别打我。”
陆殷揉了揉酸疼的手腕,“你说。”
“而且菩萨长得比你好看。”
陆殷呆了呆,“我很丑?”
“嗯......”
陆殷好气又好笑,摸了摸脸,才知道原来自己自进门时便披着头发,刚刚一番折腾,头发早已经乱作一团盖在脸上,这个模样再加上一身白衣,任谁也觉得难看可怖。
“你看看灯笼还亮的没有。”
“掉地上了,但还亮着呢......”
“你把它拿过来,好好看看我。”
小喇嘛缩了缩脑袋,小步走到一边捡起灯笼,看了陆殷一眼,又慢慢挪到了她的跟前。
“你再看看我,我还很丑吗?”
小喇嘛抿了抿嘴,大着胆子举起灯笼抬头看去,但接着便是一呆。
面前的女子哪里还谈的上是什么可怖阴深,一张杏仁脸小巧精致,两旁乌黑长发遂肩披下,皮肤白皙透亮,眉线深蕴柔和,秀鼻玲珑小巧,唇角轻翘,带着一分似有似无的笑意,只可惜那最应该当作点睛之笔的眼睛却失去了神色,让人无限惋惜。
小喇嘛呆呆地看着陆殷的脸,喃喃道:“姐姐,你真好看。”
陆殷得意道:“是吧,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语气忽地又低了下去,“只可惜我自己看不见。”
小喇嘛哀哀问道:“姐姐莫灰心,我会想办法帮你治好眼睛的。”
陆殷眉头微翘,“真的?”
小喇嘛狠狠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