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名山大宗,无论在世界面前表现的何其不染红尘,但终究离不开凡人的供奉,投桃报李的,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大都入其门内,掌得凡世难得一见的仙法秘术。资质优良的弟子靠其天赋努力,家境优越的子弟靠其钱财人脉,但无论是天才还是富二代,终究也只是众人中的少数,大多数人,仍然是从杂役做起,以宗门的基层而存在。
常羊山亦不例外,哪怕是人丁稀少的紫薇峰,仍然有数十杂役弟子,其中不谙修道之理者占据大半,既然未入其门,自然还是凡人。凡人总是要吃喝拉撒的,因此,在紫薇峰正式的饭堂外,还另辟有一个小的饭堂为这些基层弟子们提供食物。
肖玉衡作为紫薇山上仍留在宗门的最高的一辈,自然是众弟子巴结的对象,只是他性子怠懒,从来不管诸多事务。每次来紫薇山,只是取些宗门每月给予的灵丹灵石,按理说这些东西应有弟子帮其代劳,但奈何肖玉衡一直居于后山禁地,等闲之人非可入内。而肖玉衡能入,其中也得到了掌门的默许。这等非凡的特权,使得他的形象早已被传成了一位隐士高人的模样。
但是弟子们发现最近这位隐士高人频频出入那间小食堂,每日带出一包菜食,又在峰间溪水畔打上一壶清水,便飘摇而去,方向便是后山禁地。这等奇异的举动自然引的众人议论纷纷,但毕竟是自家师叔,也不好大加调侃,但也流出个好几个版本,有人说他在后山金屋藏娇,有人说他养了奇禽异兽,一时间隐士高人的形象被描上了几分颜色。
此等言论,肖玉衡自然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也懒得理会。后山虽是禁地,于他也不甚神秘,那里埋藏的只不过是常羊宗之前的几个门派的遗址,他也进去过几次,里面有些价值的东西早被宗门扫的干干净净,暗室密道也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令他一直奇怪的是,当年宗门的师祖辈占领这常羊山时,按理说应把这群山翻了个底,怎么可能会留下那么一个密洞,更何况那密洞所在之地离思过崖也不远。
肖玉衡想到这“禁地”二字之上,依旁人所想,修道名山的禁地,里面要么关押着什么妖魔鬼怪,要么藏着什么通天之秘,他也曾如此幻想。而当他于后山居住多年后,才发现这里不过是些难宣于世的残垣断壁,不禁大失所望。
但如今发现了这样的一个密洞,跟何况里面还真的关押了一个人,虽然那模样就是一个小女孩,但肖玉衡深明,这世间的妖灵,皆都以幻想蛊惑人心,那小姑娘的外表下,装的指不定是什么凶神恶煞。
在他观察数日来,那个密洞应当是当年于此的门派所留。里面的符文锁镣足有数年未动,这个数字连他也看不分明,也许是几百年,也或许是几千年,因为那符文之妙生平未见,但符力却已经弱到连个小妖都关不住。这因此证明他或许便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发现密洞的人,因为若是师叔伯们知道这个洞的存在,总是会留下某些痕迹的。
肖玉衡从来不认为自己眼神好到能高过诸位已去的师叔祖们,即使归于运气也说不过去。所以他连日呆在那个密洞里,试图从那个女孩嘴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只可惜那女孩一直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他也曾动过搜魂索念的阴险手段,但那女孩身体孱弱,魂体未稳,若是施展出来,说不好便是取了一条性命。
被玄冰寒铁所囚,以无上符文遍布的密洞为牢,更何况这洞常羊山十代人都没有发现,可晓其关押之人何其重要。肖玉衡虽对符文之道一知半解,但也能看出这洞中的符文,乃是镇魂锁灵一脉。
他渐渐推断出了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面前的女孩在千百年前乃是一个强大的妖魔,后来被先辈打败,封在这常羊山密洞,时至今日,这妖魔已被常年的镇伏几入垂死之态,而洞口封印也因为日久天长的损耗终于消散,而被常年居住后山的自己所发现。
这样的解释改变了他对女孩的看法,对其态度也渐渐冷淡,每日所提供饭食渐渐变成了数日一顿,后来又变成了偶尔起念时才施与一次。
陆殷感受到了其态度的变化时也渐渐明悟,自己这样的状态任谁也会认为成罪恶不赦的妖魔,更何况连日与那人谈聊,方知这世上妖魔并非没有,甚至还不占少数。她的生活渐渐重回到了当初刚刚来时的场景,日复一日的孤寂,日复一日的黑暗,偶尔那人来此,也只会丢下两个馒头和半壶水,连片言也不加多留。
所幸她的体质使她不至于饿死,但饥饿的感觉一直存在,虽不强烈,但也逼的她几欲绝望。她渐渐沉寂下来,每日唯一的动作就是坐起来躺下去,脑中的思绪也渐渐混乱,有时候幻想着自己是一只小鸟,飞来飞去,无比快乐无比自信。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然后呜呜地哭着,直至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然后她又想着自己是一块礁石,受着风吹日晒,雨水侵蚀。
其间她曾经也想过自杀,虽然再死一次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总比现在无休无止的绝望要强。这样的想法终于在一个夜里落成了实际,她捡起一块洞顶塌落的石头,细细地磨了很久,然后用那锋利的一面一次又一次地锯着自己的手腕,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割不出一丝创口。后来她换了一种方法,用脑袋狠狠地撞向地面,但总是在撞了好几次以后才会失去知觉,她总是无比幸福地想着自己终于能解脱了,但醒来后依然是这个黑暗的世界。
这些动作只会消掉她最后的力气,直至她有一天连坐都再也坐不起来。
她终于无事可做了,也无事能做了,只是日复一日的躺着,脑中思维也渐渐冷却,她愈发的冷清了。唯有偶尔的雨水渗透进来时,她才能活动一下脑子,感知到外面的四季。
洞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后轻震一下,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不远处的地方,那是肖玉衡又来看她了,只是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眯着,像死了一样。
肖玉衡发现这个女孩比上次看到更加憔悴了,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一股死气,他想着,也许死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于是便将方欲放下的馒头又提了回来。他沉默地看了一会,摇了摇头打算离去,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细微的言语,那声音一字一顿模糊不堪,但以他的耳力还是听清了。
那女孩问:“你身上带着的味道好香,是桃花吗?”
肖玉衡没有回头,他轻声道:“山间的桃树近日开的繁盛,我看那花开的漂亮,便陪几位弟子去采了采风。”
陆殷又念了几句,但声音太过浑浊,肖玉衡没有听清,但也不作理会,纵身出了洞口。
出来后他并未远去,而是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然后挥手劈断了数根树枝,将其与茂密的枝叶一起覆盖在了洞口之上。
这时他又听到洞内传来了一声轻语,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她说:“你能杀了我吗?”
他重新站到了女孩的身旁,发现女孩已经睁开了眼睛面对着他,那双眸子无神而有力。
肖玉衡端详了女孩那苍白而柔美的面庞许久,轻声道:“我问过掌门了,他也不清楚你的来历,甚至见了你之后都分不清你是鬼是妖,我也查阅了很多典籍,其中有书提到当年有九妖乱世,诸仙为战,后来此战虽胜,但仙人们也伤亡惨重,最后在身死道消之际把这些妖孽封于天地八方。我猜想你便是那九妖之一,毕竟只有那修为通天的仙人,才能画出这满洞通天的符文,甚至奢侈到将这玄冰寒铁化为铁镣。”
女孩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嘴角微微颤动。
肖玉衡叹了口气,从袖中伸出一把长剑,对着女孩说道:“无论你当年做了怎样的孽,还是做了什么样的恶,被这洞关了数千载,想必再大的罪也该算清了。今日天高云淡,春光正好,你也便随风去吧。”
说罢,肖玉衡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居然在隐隐悸动,他将手掌抚在胸膛感受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中长剑直直刺于女孩胸中。
女孩身子微微颤动,那张脸上居然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并轻声道了一句什么,肖玉衡侧耳细听了一下,那好像是一声“谢谢”。
肖玉衡走出了密洞,将手边枝叶尽数盖于洞口,直至不漏一点缝隙。他抬头望向了湛蓝幽远的天空,眼中的悲哀之色一闪而逝,随后起身返回了宗门大殿。
大殿之前,有许多弟子聚在一起,好似在议论着什么,他也无神理会,脑海中只有女孩临终前惨白的笑容和那一句释然的谢谢。
他踏步走入了大殿,殿内青烟袅袅,有白鹤悬鸣,好若仙家洞府,他皆都熟视无睹,直步走到中央座上一位老者的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那老者却不看他,只长叹了一声:
“方才,那满山的桃花,皆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