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在街市上不住的狂奔,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几次,撞翻了多少人,使得身后一片谩骂之声。她都全然不顾,仍然像疯了一样追逐着那隐隐的琴音。
那琴音愈演愈烈,陆殷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化作了一座熔炉,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熔化掉。她双眼布满了血丝,连竹杖也不知弃于何地,发饰打散一身尘土污渍,状若恶鬼。
那发出琴音之地终于近若咫尺,琴音此刻已成万马奔原,发出了宏宏嘶鸣之声,那声音直冲入脑,陆殷大吐了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琴音顿时停住,一阵脚步声由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大门敞开,冒出了个干干瘦瘦的老头。这老头一身黑衣,连皮肤都黑如焦炭,唯有一颗大光头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甚是扎眼。
那黑老头一眼瞧到了地上昏迷着的女孩,不禁讶然道:“哪来的小女娃,竟能找到这里来?”
他走上前来打量了几眼,便伸手探向女孩的脉搏,又发出了一声轻咦:“脉象沉去始得,甚是虚浮,实属牢脉之象,这女娃是急火攻心郁气难释啊......咦,这双耳怎么冒出脓血来?莫不是......”
老头眼中露出一丝精光,伸出一根小指,正欲点那女孩胸口正中的膻中穴,突然心生一凛,暗道面前之人乃名女子,若是贸然这般点下,日后若是被其所知定难受此辱。
思绪再三,那老头暗骂一声,以指聚力点入女孩脐下的气海穴。一道蓝色幽光隐隐在老人眼中闪过,接着一股悠远清明的气劲自其丹田涌出,顺着指尖汇入女孩体内。
那女孩突然重重咳了几声,一口黑红的淤血随之喷出,脸上恢复了几许血色。
陆殷缓缓抬起了头,虚弱地问道:“方才......是你在弹琴?”
那老者望着女孩没有聚焦的双睛,心中微微一动,好奇问道:“你这小娃娃,能听见老头子我的琴声?”
陆殷声音突然大了几分:“老子在问你!那琴,是不是你,弹的!”
“是我弹的又怎么样。”
陆殷咬了咬牙:“是你......是你弹的就好!”说着竟向四处摸索开来。
黑老头疑惑地看着她的动作:“我刚帮你调息了气机心脉,你若是这般乱动,我也不保证还有什么症状发生。”
陆殷不答,终于在墙角处摸到了几块石砖的碎块,忙握住一把向那老人扔去。
“我打死你这个乱弹琴的!”
黑老头躲过那扔来的石块,怒声道:“嘿!你这女娃娃为何这般恩将仇报!你无缘无故昏倒在我家门口,亏得老头子我救你一命,你不知感激还......你还扔!”
陆殷边扔石头边怒骂道:“你这老杀才,入了棺材半只脚的臭僵尸!你不回你的坟里呆着,出来发这种鬼哭狼嚎的声音,人听了简直想要去死!”
黑老人面色红的发亮,指着女孩道:“你骂老头子我可以,休要骂老头子我的琴!否则老头子我......哎哎哎你这臭丫头要干什么!”
陆殷竟是摸着墙壁跑进了他的家门,一块石头紧紧在手。
“我打烂了你这个老杀才的琴,叫你在这里害人!”
老人忙冲上前去紧紧抓住女孩的手,谁料那女孩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上,老人吃痛却又不好放出御体真气,只好用那副瘦干的身躯紧紧顶住她前进的方向。陆殷便左扑右闪错身过老人的身体,使得他也在那里左右摇晃,只见两个人在那里跳来跳去,活像大小两个跳大神的巫祝。
陆殷大闹了一会,终于发现敌不过面前这个干干巴巴的臭老头,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嚎啕大哭起来。
“救命啊!非礼啦!这有个死老头子强奸未成年少女啦!”
那老头怒道:“你瞎喊什么?这里就我一个人住着,你喊的再大也没人听见!”
陆殷哭喊了一阵发现果然无人回应,只好抹了一下眼睛,幽幽道:“今日我算栽在你这里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个好汉!”
老头甚是头疼,指着女孩喝道:“你这臭丫头哪学的这种市井泼妇的行径?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女子应该有的模样?”
陆殷冷笑道:“你管老子?”
“停停停,莫要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黑老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还有,你能听见老头子我弹的琴声?”
陆殷怒道:“你还说!你老子我在茶馆里听书品茶正惬意着呢,你个老杀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一手烂琴,生生把我弹吐了血,我活了两辈子也没听过这么丧心病狂的曲子!”
老头跳着脚叫道:“你个臭丫头唧唧歪歪没完了是吧!在这里说你爷爷我的琴?你有本事给我弹一曲子出来,要是弹得比我好,我跪下来叫你爷爷!”
“弹就弹!”
话一出口陆殷就后悔了,她别说乐理,连那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给人家弹?
黑老头却不管不顾,把她一把按在了座位之上,冷冷喝道:“弹!弹不出什么好曲子,爷爷我打断你的狗腿!”
好嘛!如今是骑虎难下,不行也得行了,陆殷坐在桌前试探着向面前摸索,摸到了一块长长方方的物事,这大约便是那琴了。
这琴通体紫黑,长三尺六寸五,暗合周天之数,上有七弦,琴质非木非金非石非玉。陆殷手抚其上时,琴中隐隐有一团气息涌出,这气息瞬息之间包裹住了整只手掌,接而竟似长了脚一般,缓缓往手臂上蠕动,陆殷心里一惊,连忙移开了手掌。
一旁的黑脸老头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出声道:“莫放手,放任那琴息贯通全身。”心里却惊讶道这琴息非通乐之能或修为造化之人不可过腕,这女娃看样子显然没碰过琴,怎么可能有这般反应?
陆殷自然不知这等隐晦,还道这老人在琴上耍了手段要坑自己,直气的老头吹胡子瞪眼。
她将双手按在弦上,那气息顺着手臂涌入全身,这一次再无阻拦,竟顺着她的奇经八脉贯通上下,陆殷惊讶的发现面前这琴的气息已与她相互交融,密不可分,隐隐之间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黑老头却盯着她的心脏之处略皱眉头。
“弹。”
陆殷试探着拨动了一下琴弦。
“铮......”如波似澜,余音良久。
陆殷缓缓闭上了双眼,方才那一瞬间,脑海中似乎也有余音回应。
“铮......”陆殷又拨动了那一根琴弦。
脑海中余音依旧,只是在方才那余音未尽之时再添回音,使得两声回音平行,其间细至毫厘。
“铮......铮......铮......”陆殷连续不断地拨动那根琴弦,院中响起了一阵单调的音节,那黑老头却只静静地盯着陆殷的双手不发一言。
此时脑海中已有无数声回音来回穿梭,但皆都平行而过,并无交接之处。
“铮......噔!”陆殷突然变化拨动了另一条琴弦。
有一声回音与所有未尽的余音交错而过,击出了层层波澜。
陆殷双手顿住,低头不语。
老人依然沉默。
许久之后,陆殷抬起头来,开始依次一根根地拨动琴弦,只是往往等上一根余音已尽之时才会拨动下一根。
琴弦拨完,陆殷顿手。
老头突然出声道:“住手罢,你这样弹要弹到猴年马月去。”
陆殷却低声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
“什么?”
陆殷把头面向了黑脸老头,微笑道:“老头,你刚刚说,只要我弹的曲子比你好你就跪下来叫我一声爷爷?”
老头吹了下胡子,“是这么说过。”
陆殷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曲子可不可以理解为曲谱的意思?”
黑脸老头刚想答应,但想到面前这死丫头指不定要使什么坏招,便欲拒绝,却又猛然念起自己何等人物,一个小小的臭丫头能在自己面前使出什么花招?自己拒绝了她岂不是露了怯?
于是他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那便请老前辈先来演示一番,我久不练琴,手艺有些生疏。”
黑脸老头瞥了她一眼,“臭丫头你在耍什么花样?”
“老前辈你这么推脱,是不是没那能力?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不行啊?”
黑脸老头想一口唾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女孩起身站到旁侧,还伸出了个“您请”的手势。
老头瞪了她一眼,双手提起衣服下摆,自上前坐于琴前,只是往那一坐,整个人的气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身上下散发出了厚重的威严,直压得陆殷喘不过气来。
“听好了,臭丫头,不是谁都有那资格听老头子我弹琴的。”
黑脸老头轻吐一口浊气,双手覆于琴上,从中往左右平摊,那琴息竟肉眼可见的汇入老者体内。
“铮......”老者亦是拨动了陆殷方才拨动的那根琴弦。
琴音自然,良久余音。
陆殷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接着,一串平和轻缓的弦音缓缓流出,如初晨阳光轻撒林间,那阳光悄然落下,其间有清泉潺潺,鸟兽低鸣,恍然间天地一切悠然明悦,无限生机。
琴音较短,在一片轻语之中变得悠远,转而渐渐散去。
黑脸老头抬头看向了陆殷。
陆殷依旧在原地沉思不语,许久之后回过神来,向那老头露了个挑衅的微笑。
老人起身,让与女孩。
陆殷依旧双手按琴,等待那琴息与自己合二为一之后,又将各个琴弦从前往后依次拨了一遍。
如此顿手,陆殷长长吐了一口气,左手弯指如月,轻拨一弦。
“铮......”又是那根琴弦。
老人眉间一动。
之后那女孩翩然落指,所拨琴弦与老者方才所弹一模一样,连间隔停顿都与其一般无二,只是位置略有错开。许久之后,一曲终了,女孩得意洋洋地看向了老人。
那黑脸老头突然哈哈大笑,“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