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烈日当空。
官道上一衙役驱马飞驰,浑身的汗水已经浸湿了整件圆领衫,衙役喘着大气,丝毫不敢有先找个绿荫处休息的念头,只是挥鞭赶马,争取早些办完事好回衙府再做休息。
建昌城内,衙门告示栏附近已经挤满了人。几个老汉本来是在旁边的铺子装货,见官府贴了告示,招呼着工友就抢先来到告示栏处。几人盯着通告上的画像,只觉得这画上的人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自己村里的人?老汉心里想着。
“小哥,给我们讲讲这人犯了什么事呀!”有人突然说道,老汉身边这群人都识不了几个字,看着画像旁边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一阵头大。众人看向贴榜的衙役,能够在府里混饭吃的人肯定是识字的。
“此人乃是石城镇的游侠李伯通。”衙内还没说完,众人一下炸了锅,就说这人怎么有些眼熟,李伯通在建昌甚至筠、袁二地都颇有名声,乃是劫富济贫所为人称道的侠义之士,怎么就被贴在了告示栏上,这上了告示栏,哪有什么好事。
“安静!安静!”衙役面有愠意,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自认得罪不得衙门里的人。“此人在洪州犯了人命,被抓至官府,不多时将押送至建昌衙门定罪问斩,这份告示就是警告李伯通这类宵小,若犯事就跟他一个下场!”衙役很是得意,以往总是不敢得罪这些自诩为豪侠的人物,现在朝廷要以律令禁武,他是十分赞许的。
围观的百姓似乎想要知道更详细的内情,一边议论,一边希望衙役能多告诉一点内情。
衙役生气了,他总不能说自己一点内情也不知,这多扫他的面子。
“杀头的时候府上自会给你们讲清缘由,问这般多干嘛!”衙役怒道,转身便收拾东西便准备回衙门。
百姓自知问不到内幕,于是堆在告示栏旁各自揣测一番,又与众人议论,似乎得不到一个准确后,便逐渐散了场。
衙门内,近十个捕役站在大厅。县丞陈茂端坐高堂,头上悬挂着高堂明镜四个字,主簿和县尉分别立于左右。毫无疑问,衙门有事发生。
“周和正、王长、王有财、张顺发......”县丞陈茂一连点了九个人,“你们九人跟着押司徐二龙去洪州驿站将犯人李伯通押解回来。”
陈茂吹了吹杯中的热茶,小小抿了一口。往日押解罪犯只需四个捕役就可,可是这次陈茂考虑到是颇有声望的豪侠李伯通,还是有些害怕会有其他侠客在路上劫取罪犯,于是还派出了衙门内的一把好手徐二龙。
“是!”众捕役应声。
徐二龙也稳声道:“定不负府上所望。”徐二龙转身望向众人,“明日卯时,吾等出发,还望各位早些入夜莫要耽误时辰。”
捕役们连声称是,陈茂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徐二龙此人在衙门做押司两年,虽说这押司一职是其父徐荣托关系买来的,但是这两年其工作尽心尽责,颇为稳重,很是得他与县尉的器重。
“老三,这次县丞令你跟我一起去押解犯人,你切不可玩忽职守。”徐二龙对身边的青年说道。
徐二龙知道自己三弟的性格,虽然从小底子不错,又跟一和尚学了两三年外门功夫,但是做事总是马马虎虎的。
本来父亲徐荣托关系给兄弟俩都找了押司的事做,可是三弟做事心不在焉的,没一年便被撤了职,只是县丞看在徐荣的面子,又觉得徐二龙做事不错,于是把老三留在了衙门打打下手。
“是是是,全听二哥的。”青年敷衍道,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徐二龙见状,颇为无奈。
父亲徐荣已经离世一年了,徐二龙还记得父亲临走前让他多照顾着三弟,所以他总是处处照顾着自己这个快要弱冠的三弟,只是看着三弟不懂世事的样子,心中总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父亲,三弟怎么叫三凤啊,听着像个女孩子似的。”七岁的徐二龙有天忽然问起徐荣,徐荣摸了摸徐二龙的脑袋,笑着问道“那我应该给你弟弟改个什么名字?”本来徐荣只是打趣道,没想到徐二龙想了想,便应声道。
“徐三龙!二龙的弟弟是三龙!”徐二龙刚开始上私塾,识了字,晓得二后面是三,“徐三龙”是他得意的答案。
徐荣本来高兴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徐二龙以为做了什么错事,看着父亲沉思的样子,没敢接着说话。
“本来你弟弟是应该改成三龙的。”徐荣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不敢给你弟改名,我怕啊,怕着一改名,你娘守着三儿的名字在奈何桥上等不到人该多伤心啊。”
徐二龙看着父亲红了的双眼,伸手擦了擦在里面的打转的泪珠。
徐二龙从此没有追问父亲其中的缘由,只是他也好奇自己从没见过的母亲,还有在自己的大哥。不过哪都只在父亲带着去上坟的时候,能看到一下两人的墓碑。
徐荣有三个儿子。
大二徐永出身没两天便夭折,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好好看上一眼这个世界,就带着徐荣的希望一起埋进了土里。一场喜事转眼变了味,徐荣只觉得中伏天的太阳照在身子上是那么刺骨。
又过了两天,徐荣给大儿办了葬礼,然后找来松原观的道士做了场法事,希望大儿子下辈子能够平平安安投个好人家过完一生。
或许是出于对徐荣丧子的同情,道士临走前告诉徐荣今后还会有两个孩子,只不过由于祖辈没人做过官,得不了龙运庇佑,以至于到他这里会有断子绝孙的可能。只有将以后孩子的名字借用祥瑞的名才能够化危为安。
于是徐荣和妻子张氏琢磨,后面的孩子,如果是儿子就以排行后面加个龙字,是女儿则加个凤字。土是土了许多,但是只要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又有何不可。
于是有了二子徐二龙,没过三年,张氏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徐荣以为时来运转,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临的时候,上天又对他开了玩笑。
张氏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徐荣哭着求产婆一定要保住张氏的性命,可是产房里的张氏让产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孩子顺利接生出来。张氏自知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难产在这个时代往往象征了一尸两命,或许是因为产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手,让张氏有了一丝信心,于是问产婆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产婆看着露出半个脑袋的孩子,“女儿,是个俊俏的姑娘!”产婆撒了谎,张氏已经快要断气了,这孩子却还没生出来,恐怕难免要一尸两命了。
张氏惨白的脸渐渐露出了笑容,“三凤,三凤啊。”张氏轻声呢喃。
“哇.......哇!”婴儿的哭声传了出来,产婆没想到几近断气的张氏竟然硬生生的从阎王手里夺了这半刻钟头,也硬生生将这孩子的命从地府里夺了出来。
“是个公子!”产婆抱着孩子,正想给张氏说生的是个男孩,却见张氏已经带着笑容安详离世了,只是没有闭上的口中仿佛还轻声念叨着“三凤”。
徐荣在产婆身后早已哭成了泪人,爱妻嘱咐产婆保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进了产房,那个时候忍着满眶的泪水没有流出来,只是听到张氏低声喊着“三凤”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流到嘴里他依旧紧紧攥着自己已经捏红了的大腿痛哭。
徐三凤,是第三个孩子的名字,哪怕本来跟徐荣跟张氏说好了男孩应该叫三龙的,他没有改掉三凤这个名,只是喊着二龙,到徐三凤这里就变成了“三儿”。哪怕三凤喊起来再顺口,徐荣也只是日复日地喊着三儿,或许是他不愿意听到“三凤”而勾起他的回忆罢。
徐二龙没有给三弟讲过这些事,他不想三弟因此有些负担,既然父亲让他多照顾着三弟,那他就给三弟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
卯时刚至,徐二龙带着捕役去马厩领了马匹,拿了状令就往城门走去。给守城的卫兵看了状令,待城门打开,领着一众人上了马,便出城往官道飞驰而去。
一行人上了马,也没急着赶路,反而有说有笑,讲起了各自经历或是听到过的谁的糗事。徐二龙也没责令让大家赶紧上路,反而跟捕役们讲起了徐三凤小时候做的傻事,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这些捕役大多都是三十四岁的中年,或是犯了打架斗殴这种事以至于做工没人要,或是自暴自弃只求讨个生计。
捕役本就属于“贱业”,后代不许参与科举,又没有工资,只有一年补贴伙食的十两碎银,若是家里有一两块田地,恐怕没人愿意来做捕役。
他们的收入往往只有外出抓人的时候索取点好处,若是胆子大舍得命,便是自造冤假错案来获得大量钱财。徐二龙的押司则不同,这是朝廷的编制,虽是小吏,但已经是官吏阶层了。
好在建昌县衙风气不错,虽有错案,但是没有冤案。
徐二龙刚入衙门听闻有错案,也是以为官场黑暗,朝廷腐朽,可工作了一两年才发现,错案其实往往怪不了县丞和朝廷,这些捕役或是衙内往往为了早日交差或是索取钱财,随便敷衍便交了差。府上就算察觉是错案,也只是敲打一下办事的人,将索取的钱财多数交上“充公”便草草了事。
“徐押司,我们明日未时应该能抵达洪州驿站,不如在洪州城内休息一晚,待养足了精神第二天再往回赶如何?”王长驱马至徐二龙身边。
“是啊,不如休整一晚再上路。”有人附和道。
这些捕役打的什么算盘徐二龙心里都清清楚楚,无非是因为县丞管的严,这些老油条在建昌没有乐子找,到了洪州,还不好好放纵一晚?什么好好休整,朝廷规定的是官吏往返途中若是休息可以前往驿站自行休息,也就是说只有驿站休息才是免费的,想要好好休息,不花钱去城里住,怎么可能睡个好觉。
驿站四处漏风不说,这么多人也没法挤在驿站休息。徐二龙答应了捕役们的要求,他们要去城里享乐便由得他们,他跟徐三凤两人决定在驿站守着犯人休息一晚,当然这个决定徐二龙没有告诉徐三凤。
众人途中在山神庙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又匆匆开始赶路。也许是捕役们想着可以去洪州城内,午时七刻便到了洪州城外。
徐二龙与捕役们在城门口分别,临走时沉声说道:“诸位明日卯时若是没到驿站,也就不用回建昌了,直接在洪州狱内寻个好位置安度余生吧。”
捕役们见徐二龙说的不似玩笑话,皆忙声称是。
看着捕役们勾肩搭背入了洪州城,徐二龙带着三弟才牵着马走向驿站。
“哥,我们怎么不去城里住?”徐三凤有些怨气,但也没多说什么,抱怨一下就足够了。徐二龙也没解释,只是对着三弟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洪州驿站,只见驿站门口蹲坐着两名狱吏,杖棍随意横置在地上。两人谈论着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往这边走来的徐家兄弟。
一名狱吏突然抬起头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徐二龙,见徐二龙穿着黑色长衫,结着一条儒绦衣带,脚蹬靴子。“秀才?”狱吏问道,虽然押司也能结儒绦衣带,但是洪州的押司他都认识,这人明显不是洪州的押司,所以第一时间误认为是哪里来的秀才。
“在下乃建昌押司,奉令前来押解犯人李伯通。”徐二龙说着,从包袱里掏出状令递给那名狱吏。狱吏伸手接过状令,见上面印着建昌衙府的印章,点了点头,“就两个人?你们那边没有衙役了吗?押司都派出来了。”
徐二龙正准备解释,那狱吏又道“守了一天终于来人了,犯人就在里面,人反正交给你们了,到时候若是犯人丢了那也是你们建昌府内的事。”狱吏说完,拿起了杖棍,“兄弟们,回去交差!”
驿站里传来两声欢呼,四名洪州的狱吏收拾完东西就出了驿站,其中一名狱吏扔来一个包袱,“里面还有一顿干粮,你们两人应该够吃了。”
“多谢。”徐二龙将包袱放好,然后道谢。
徐二龙领着三弟走进驿站,这才终于看到了李伯通的真人面貌。